舒意觉得,她家客厅的气氛可能从来没有这么凝滞过。
舒杨一脸震惊地盯着这个未经允许擅自上门的男人,半晌之后仿佛终于接受了他的说辞,再次确认自己的耳朵有没有出岔子:“药园真的被毁了?”
祝秋宴凝重地点点头,眉宇间一股凛然大义。
“那我家小意的药怎么办?”
舒杨这时才觉察出问题的关键,药园被毁,没有合适的草药,小意每个月怎么度过血崩的劫难?那个毛病都快看过大半个中国的医生了,没有一个能调理好,唯独这个男人的姐姐——招晴。
当然,这是祝秋宴自己介绍的身份。
“怎么会这样?我、我买配方可以吗?”
祝秋宴摇摇头:“姐姐已然仙游去了,没有留下配方。”
此刻正在房顶听墙角的招晴:……仙游你妈!
舒杨震惊之余,心渐渐凉了。仙游这种话,若是放到别人身上或许还有点考证的可能,可若是招晴,就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了。
当初她走投无路巡访到西江的时候,心里已然不抱一丝希望,加之对西江那个地方深恶痛绝,打定主意走一圈就算了事,可没想到当地寺院的人竟然告诉她有这么一个老中医存在。
说是祖上一代代相传的医术,技艺炉火纯青,救了不少罹患奇难杂症的病人,五湖四海前来拜访的人数之不尽,朝圣一般三步一叩五步一拜的也不在少数,只求她千金一方。说得神乎其神,民间都有美名“老药仙”。
只不过“药仙”不常见人,轻易也不给人治病。
舒杨走了很多门路,托了人,给了钱,买通重重关卡,才能见那人一面。刚一照面就觉得碰见了骗子,哪有药仙长得这么年轻貌美,跟妖精似的一股风尘气息?别说是救世济人的菩萨,就连神婆都差了点说服力。
她眼瞅着就要走,还是对方先开口问她症状,她抱着侥幸心理说了几句,那位叫招晴的女人方才回忆起来,原是掉进西江大河却侥幸没有死的女娃,与他们也算颇有渊源,如此取了一些草药,研磨成粉,让她带回北京,于经期前冲水服用,果然药效无穷。
之后的那些年,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问招晴买药,交通不够便利的时候派专人去取,亦或他们托人捎带到北京,快递发达之后多半直接寄送,可不管怎么样,都是寄到代收点,而不是家里的地址。
关于这一点舒杨心里门清,她就是不想让舒意再跟“西江”扯上一点瓜葛,连招晴的身份都是瞎编的,说成南方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中医。
可她哪里想到,有一天“药仙”的园子也会被烧毁,而她先前怕触了招晴的霉头,居然从没想过买她的药方。
舒杨的太阳穴一阵阵跳动,想了半天还是没想明白事情怎么发展到这一步,因此叹了声气,回到原点:“你怎么找到我家的?”
祝秋宴一时愣在原地。
千算万算,算漏了这一茬,这可怎么办?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眼瞅着舒杨目光越来越精明,这就要暴露了,舒意躲不下去,从楼梯上走了下来,问道:“妈妈,是从南方过来送药的吗?”
舒杨赶紧点头,一边回舒意道:“是啊,你的药吃光了,妈妈又买了些新药。你看人家多上心,特地从南方送过来。”
一边冲祝秋宴挤眉弄眼,偏他没看懂似的,支吾着询问:“南方?”
舒杨顿时啥也不想了,赶紧拉着祝秋宴走到一旁解释道:“我女儿不知道你从西江来,一直以为你是南方的中医。”
“啊,这样啊……您为什么要骗她?”
“……”
舒杨揉揉太阳穴,“她小时候在西江生过病,老是做噩梦,我怕她想起,只好编了个说辞。你可千万别说漏嘴了。”
祝秋宴心领神会:“好的,阿姨,您放心,我嘴巴可严实了,保管您的女儿不会起疑。”
舒杨心思不在,没能察觉他此番话的深意,敷衍地点点头,又道:“没有药可怎么办?这毛病也就招晴能治,怎么会这样?她也不提前说一声,这突然来一下子,让人一点防备都没有。唉……药仙什么的,临走前不是可以看到光吗?她就没留下什么指示?”
祝秋宴说:“阿姨您别着急。”
称呼一个比自己小了几百岁的美丽女士为“阿姨”,祝秋宴还有点害羞,带着笑意说,“阿姐仙游之前教了我一套针灸的手法,或许可以治疗血崩之症。”
“真的?”
“我算了下日子,从今日起,每隔一日施针一次,到经期之前应可以缓解。”
舒杨松了口气:“那就好,还得拜托你在北京多住一些日子,食宿方面你不用担心,我……”
不等舒杨说完,祝秋宴已然顺着梯子往上爬了:“阿姨,行装我都打理好了,没关系,我愿意帮您的女儿渡过难关!这些家乡的特产就当是叨扰您的谢礼了,阿姐仙游突然,我亦感万分愧疚,这次北上就是为了帮您女儿治病的。您放心,治不好我就不走了!”
舒杨:?
然后,祝秋宴就莫名其妙又顺理成章地在舒意家住了下来。
舒家人口简单,不过舒杨和殷照年经常出差,十天半个月不在家都是常有的事,家里有固定的阿姨每天来打扫卫生和做饭。
阿姨给祝秋宴收拾了一间客房,得到舒杨的格外叮嘱,这间客房在一楼偏角落的地方,离楼梯最远,要上二楼一定得经过客厅旁的楼梯。这么着舒杨还不放心似的,让阿姨这阵子也住在家里,就在楼梯口旁边的客卧,如此祝秋宴的一言一行就逃不过阿姨的法眼了。
舒杨下午约了舒意的老师,两人打算把章园展厅的那幅毕业作品摆到舒杨的私人画展陈列售卖,但出于是《西江往事》的组图,舒杨心里有刺,办这个事不想让舒意知道,但又舍不得丢下她的天赋和前途,只好匆匆找个借口离家而去。
殷照年自昨夜宝贝的丹桂被人折断,已经到医院输氧去了,当然这也是他的说辞。
一时间偌大的舒家就只剩下舒意,阿姨,和一个外来的陌生男人。
舒意刚到楼下拿饮料,阿姨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倒把她吓了一跳,抚着胸口直笑:“阿姨,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阿姨不苟言笑:“小姐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喊我一声,我给您送上去。”
“不用。”舒意心想这点小事,没这个必要,想了想又问,“阿姨下午不用回去接小宝吗?”
“我跟儿子媳妇说过了,特殊时期特殊处理,他们可以理解,再说太太一直对我不薄,我不能这个时候丢下小姐一个人在家。”
阿姨一边说一边往走廊角落的方向窥探,捂着嘴凑到舒意旁边小声说,“到底是不知根底的陌生人,小姐还是小心一点好,待在房间里一定要锁门。”
舒意:……
她想同阿姨说,其实没必要这么紧张,那个男人看着挺像好人的,可不等她说完,阿姨就把话抢了过去。
“小姐你年纪还小,没有见过世面,现在的坏男人多得是,看着人模人样,其实心里黑得跟秤砣似的,又沉又重。贪你的钱还算小事,要是贪你的色问题可就大了!小姐还没谈过恋爱吧?好好一颗小白菜千万不能被猪拱了!”
此刻某猪正意兴阑珊地靠在楼梯扶手上,露出迷人的微笑。
阿姨一回头陡然看到这么大坨人影,吓得直接从地上弹起来:“你、你这人,怎么跟鬼似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祝秋宴说:“可能阿姨说话太专注了,没有听见我的脚步声。”
舒意小声嘀咕:“骗子,本来就是鬼,哪来什么脚步声。”
祝秋宴歪头一笑:“小姐说什么?”
阿姨不想让他随便跟小姐搭话,忙抢白道:“没什么,小姐你拿了饮料快上去吧。”
说完直把舒意往楼梯上推,经过祝秋宴身旁时还护犊子似的把舒意挡在身后,时刻与他保持着安全距离。
半个下午,舒意时不时就听到阿姨和舒杨打电话汇报情况,直到确定那个外来的陌生人非常规矩,一直没有出房间门之后,舒杨才稍稍定心。
而此时此刻,那个理应在房间的男人,却气定神闲地坐在舒意窗外的枝头上。
“七禅好伤心啊,小姐的家人把我当贼一样防着。”他委屈地摘了一朵小花,扔到舒意佯装看书的脸上。
舒意脑门一痛,放下书瞪他:“本来就是,你撒谎,装相,目的不纯,还不是贼?”
“目的不纯?”
祝秋宴捻着一朵嫩黄的花蕊,指腹像温柔的刀,一下下刮着它的心智,就这么拖长了眼尾,有一点没一点地含着她,“想见小姐,是件目的不纯的事吗?”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忽然?”
舒意说不出来,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居然只是在一个瓢泼的雨夜被他抱了一下,她就一直耿耿于怀到现在。
是害怕他会一去不复返吗?还是有什么隐约的猜度正在扩散,令她总是不敢轻易碰触,总是下意识想逃避。
祝秋宴摇摇头,说:“如果令小姐伤怀,那一定是七禅的错了,但请小姐相信,七禅从始至终都是为了守护小姐。”
舒意低下头,轻轻地哼了一声。
“厚着脸皮上门打尖,还不是因为七禅无家可归。至于撒谎,装相,不都是为了小姐吗?”他又委屈上了。
舒意哭笑不得:“药园真的被毁了?还是,你真的会针灸?”
祝秋宴摇摇头:“若说撒谎,七禅只说了一句谎话,那就是谣传我阿姐仙游去了。”
他刚说完,屋顶上就传来一声轻斥:“祝秋宴,你找死吗?”
祝秋宴忙佯装往舒意房里逃,招晴随后出现在视野中,伴随着枝头的晃动,逐渐浮现完整的轮廓。
舒意定定看去,好一个古韵柔媚的女子,像极了影视剧里秦楼楚馆的头牌,确实有那么一点风尘气息,然这点风尘并不在于她成熟妖媚的长相,而是一种和祝秋宴相似的,穿越历史长河,历经斑驳岁月,一步步走至如今的疲惫而绵长的风韵,让人一看就会想到,这一定是个有故事的小姐姐。
招晴穿一身红黑配色的旗袍,妖冶的牡丹红在她身上烂漫盛放,将她描摹成一个吃了血的千年妖精,加之妆发都是民国的韵味,舒意有一刻恍然觉得自己入了戏。
在不知名的朝代,不知名的地方,遇见同样面容的她,彼时她挽着祝秋宴的手,头靠在他肩上,那是何等的亲密无间。
一刹那,她又惊醒过来。
……
后来祝秋宴又被赶了出去,窗户未关,纱帘却放了下来,招晴在用针灸疗法为舒意治病。
午后暖风熏人,时不时撩动绢白的纱帘。舒意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处,生怕某一刻起了风,让祝秋宴看到她伏在床上,一丝不挂的模样。
她觉得手也不是,腿也不是,身体不知该如何安放,小小的脚趾蜷缩了起来,紧张得耳朵泛起粉红色。
可这面薄薄的帘子又能遮挡多少?在弱不禁风的丹桂枝头,祝秋宴如此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眼虽未看,内心却起了惊涛骇浪。
他知道招晴是故意的,为了惩罚他口不择言,偏要在此时此刻为小姐治病,还逼着他在外面当瞭望的哨兵,时刻为小姐驻守边防。
他内心如燎原的火,一时欢喜,一时忐忑,一时又疯狂不能自已,嘴角不住地上扬,最后像个傻子笑出了声。
听到院子里传来开门的声音,怕是一时不察被阿姨听见声响出来察看,祝秋宴想也不想,一个翻身躲到屋檐上去。
他动作太急,雨夜被折断的枯枝顺着屋檐滑落,掉在花园里。
阿姨急忙转了一圈,见是舒意前几日捡回的小猫咪在爬墙头,这才吁了口气,抱着小猫回到屋里。
同一时间,舒意的身体紧绷到无法下针的地步,听到招晴若有似无的笑声,她才调整呼吸,让身体放松下来。
招晴问她:“你很紧张七禅?”
“没有。”年轻的小姐抓紧身下的床单,说,“谁紧张他?反正跑得比谁都快,谁也捉不到他。”
“看来不是紧张,是气恼。”
招晴说,“那天夜里是我将他拽走的,你不要怪他。像我们这样活了近千年的人,说是妖怪,或是鬼,其实都一样。表面看着与常人无异,实际身体冰冷,体温只有二十七度,只有特别用力的时候,怀抱才会温暖。”
舒意回想起来,过去祝秋宴几次抱她,怀抱似乎都很温暖。只是每次碰到他的皮肤,触觉都很冰凉罢了。
她的手不知不觉放下床单:“你们不可以用中医的方子调理吗?”
“你看我们活这么久,是一般药理能解释的吗?”
招晴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热气带出一阵异香,她说,“就是这样,可能在园子里和花草相处得时间太久了,身体里也带了香,刘阳也一样,但是刘阳不喜欢,总要用酒气掩盖。我们三个里面唯独七禅身上没有香,你知道为什么吗?”
舒意禁不住抬头,对上招晴的眼睛。
招晴温柔一笑,垂下眼眸:“因为他太冷了,我说的不是体温,是心脏的温度。七禅的心脏就像深海里的鱼,被控制在一个恒定的环境,始终无法复苏,就这么一日日冷了下去。淋了雨,着了凉,他心脏的温度会更低,一不小心陷入梦魇,可能再也醒不过来,所以我才将他带走。”
可她始终未能带给他温暖,他要的温暖招晴给不了。之后的两天他果真深陷梦魇,日夜混沌。万幸的是,他并未就此沉沦下去。
她想,这一切应当和面前的女孩脱不了关系吧?
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横陈在自己面前,身体柔软而温暖,是一个鲜活的二十几岁女孩的身体,皮肤没有破绽,手臂没有一点伤痕。她手中的银针使唤了数百年,自来不受管束,此刻却像调皮的音符,震颤着扎在女孩纤薄的脊背上,两肩凹陷的蝴蝶骨勾出一道性感的弧度,蜿蜒至不盈一握的雪白腰肢。
招晴不由地想,祝秋宴若是看到这一幕,恐怕该流鼻血了。他那种斯文败类,向来要克克己复礼,活该憋出内伤。
但招晴还是为他说了句好话:“你不要怪他,他这个人不爱为自己解释。”
舒意摇摇头,先前的怨恼早就一扫而空,而今只剩浓重的忧虑。什么样的人,心脏才会像深海一样冰冷?
纵然知道他是前世守护着小姐的七禅,是今生还在守护她的七禅,可他为什么没有像她一样,像一个普通人历经轮回?他为什么一直活着,是不肯死去,还是无法死去?
七禅到底经历了什么?
“招晴,你可以告诉我吗?为什么你们没有……”
招晴取了针,扯过丝滑的薄毯盖在她身上,略略思量后说道:“我们都在等人。只不过现在看来,七禅在等一个会来的人,而我在等一个不会来的人。”
她说这话时,眉眼间有挥之不去的忧伤,舒意努力回想,忽然抓住一个画面,声音不自觉拔高:“我过去好像见过你!”
招晴一惊。
在当年的西江王朝,谢意知道她时,谢府已是悬崖边摇摇欲坠的一只废鹰,而她们的初次见面,并不愉快。
她先前听祝秋宴的意思,这位小姐已然回想起一部分前世的事,但关键之处仍未所知。担心舒意因她而想起什么,招晴慌忙追问:“小姐在哪里见过我?”
“西江。”
舒意说,“小时候我在西江,好似见过你和他。”
那是一个雪夜,她同父亲母亲刚从边境走货归来,途径大河旁的寒山庙宇,远远看见风雪中相携而走的一双人影。
重峦叠嶂的屏山浑河下,骆驼铃铛忽而被风吹响。
人影中一个女子回过头来,俏丽一笑,眼中却布满忧伤,很快就被风雪掩了去。是时年纪还小的她,只是觉得那个女子有种说不出的哀愁,而她身旁的男子就更无以描述了。
单单一个背影,就让她陷入了悲痛。
舒意忍不住追问:“那一晚你们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招晴仰起头,将瞬时涌到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那是怎样的一个夜晚呢?时间往前追溯几百年的话,应是谢意的忌日。
祝秋宴毫无意外地再次酩酊大醉。
你瞧他还站着,其实已经倒下。你瞧他还在走,其实已经死去。你瞧着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其实他的心里雪虐风饕,从未止息。
这才是七禅心冷的真实原因。
自谢意死去,七禅的每一日都在地狱,他才会如此悲不自胜,哪怕只是一个背影,就让人痛到无法呼吸吧?
“我想不起来了,小姐。”招晴说,“我们是没有归途的人。”
招晴起身,告诉舒意治病期间的注意事项,叮嘱她一定要做好保暖措施,不可以受一点寒气,否则身体虚弱之时,寒凉入侵,会更加加重病情。
舒意想要送她,被招晴按住肩头,重新躺回了床畔。
不知道为什么,舒意总是觉得招晴没有说出实话,关于那一晚的真相。而她并没有一再追问的立场。
“小姐很紧张七禅吗?”招晴再次问了相同的话。
这一回舒意没有否认,只是说:“他帮助我很多,你们都是,我心里很感激,虽然我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一个过程,但我总隐隐希望,他不要生活得如此艰难。偶尔阳光灿烂的日子,也要开心起来。”
招晴低着头收拾针包,一圈一圈将泛黄的旧布包缠裹得紧紧实在,这才说道:“伤痛也好,隐衷也罢,万千都在七禅的心里。只要小姐开心,他就开心了。”
……
祝秋宴自躲去屋顶就没再偷听屋里的谈话,毕竟事关女孩儿家的隐疾,他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倒令小姐为难,因此闭起耳朵,悠哉地望鸟迁徙。
招晴临走前和他交代了一番舒意的情况:“她这病说是大河里留下的病根恐怕不尽然,娘胎里带出来的就更不像了,我瞅着倒像是诅咒。谢意的毛病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吧?在女儿家最虚弱的时候对她用虎狼之药,她虽万幸捡回一条命,但身子骨已然伤了。七禅,这是你种的恶果啊。”
祝秋宴先还上翘的嘴角,顿时垂了下来。
“既是命定,我只能尽力,不能保证一定可以治好,但她这辈子很走运,吃喝都是最好的,身体也养得结实,虽然免不了疼痛,但每月一次鬼门关想必还有的挽回。你如今守在她身旁也好,一定要注意不能让她受凉。”
招晴继续说,“千秋园琐事堆积,虎狼环伺,刘阳一个人恐怕支撑不了太久,我最多再待一周,这一周我会继续给她施针,你最好能物色一个懂中医的女孩,等我走了也好替代我继续给她治病。”
祝秋宴勉强应下,硬着头皮问:“刘阳问候我祖.宗十八代了吗?”
招晴挑眉:“你说呢?以他的性子恐怕现在还在问候。”
说完,祝秋宴莫名地打了三个喷嚏,摸摸鼻子,自嘲道:“还真是,招晴你可比他厉害多了,我瞧着你才像是神棍。”
“不用在我面前强颜欢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恶果也好,善果也罢,只要你能够承受悲怆,面对残酷,继续走下去将带给你和她的种种局面,只有你能承受,没什么不可以过去。你瞧我们,当年呼天抢地深爱的人入了黄土,我们不还活得好好的吗?”
招晴走后,祝秋宴独自一人在屋顶又躺了一会儿,直到成群的蜻蜓压着屋顶飞了过来,乌云滚滚,一场雷阵雨似在所难免,他才动了起来。
顺着窗台爬进去,小姐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薄毯只将将盖住胸口,手和腿都还在外面,两腿交拢,露出被子下一缕不可捉摸的蕾丝边。
睡相是真的不太安生呐。
祝秋宴揉揉脑袋,蹑手蹑脚地靠过去,撑开柜子找出一床空调被,将舒意整个罩了起来。怕她被闷死,这才把她脑袋扒拉了出来。
偏雷阵雨来临前的一阵最为燥热,蝉鸣不断,虫鸟奔腾,身上的热气一阵一阵往上涌,越是这种时候,她踢被子的劲头就越足。
手刚拿出来,被角就压了下去。换成腿,立刻又被包裹起来。她在梦中不堪其扰,翻来覆去整个人都湿透了,偏就醒不过来,只好继续踢被子。
到最后被包裹成蚕蛹还不作罢,祝秋宴干脆两眼一闭,双手双脚抱住了她。
这回总算不动了。
祝秋宴舒了口气,满头的汗水不及擦拭,就对上小姐转过来的睡颜。吃得好养得好,皮肤也好得能掐出水来,又嫩又白,睫毛还长,一团乌浓压在柔和的眼角,美得让人情不自禁。
祝秋宴的呼吸渐渐缓沉了下去。
一颗硕大的雨滴砸在窗台,瞬时暑热消逝,拂来凉风。他努力调息,让自己恢复如常体温,身上不再散发奇怪的味道,这才往前挪,挪到俏挺挺的鼻子前,轻轻磕碰了下。
雨来了,一颗一颗砸在窗檐上。
祝秋宴的呼吸越来越轻,轻到几乎已经忘记呼吸,又往前一步,吻住小姐的眼眸。
浑身顿时如被电流走了一遭,一种相隔数百年的相似感再次卷土重来。
……
这是谢家的祠堂,里面供奉的是谢家列位先祖,位高者有长公主,权炙者有公卿丞相,哪怕汲汲于富贵的谢融,也是当朝太子太傅,虽在位多年无功无过,但也曾荣极一时。
煊赫朱门洞开后,月光漫过玉阶,谢意照旧一身素白,出现在寒冷的冬夜。
祝秋宴被张靖雪以长剑挟喉,一路推搡至门前,手中的狼毫蘸着墨,滴落在脚边。
谢意盯着那团晕染开来的墨,良久方才抬眸,倏忽间聚集的刺目光芒,直将张靖雪逼得连连往后倒退数步。
再定睛一看,谢府的守卫已齐齐亮刀,将他包围至角落。
他心中波澜不定,唯恐祝秋宴已背叛了他,可转念一想,若是背叛,以他才情必不会用如此蠢笨的方式,终至以身犯险的地步。
细细沉吟一番,应是他听墙角时不甚暴露了行踪,对方尾随至此。
祝秋宴设计让他挟制自己寻求生路,可看这位小姐的态度,似乎并不怜惜他的命。
“站住!你们再上前我立刻杀了他!”张靖雪一张面孔英姿飒爽,多年守疆的鹰隼,哪怕被折了羽翼屈就于晋王府,通身仍有威慑人心的杀伐之气。
果然他一出声,守卫们纷纷停下脚步,犹豫地望向谢意。
都知道被胁迫的人质乃是大小姐亲自带回府内的少年,往日瞧着彼此关系十分信赖,没有明确的指示,他们谁也不敢妄自下手。
谢意却忽而一笑:“七禅,我不是说了,不必再为谢融抄经,为何夤夜还在此处?”
祝秋宴说:“一卷经抄到一半就搁下总归不太好。”
“你不像是顽固守旧不懂变通的人。”谢意说,“七禅,自从把你带你回府内,我可曾轻慢过你?”
“小姐有话不妨直说。”
谢意注视着那个羸弱的少年,半晌终道:“七禅,不要再骗我,你是晋王的人。”
那少年同样注视着她,眼中流淌着不卑不亢的豪情。
“谢公虽对小姐不义,我却不能待小姐不仁。说到底谢公都是小姐的生身父亲,作为受您恩惠勉强苟活于人世的七禅,对外不能为小姐驱除匪敌,对内无法令家宅安宁,除了日常抄写经书为小姐祈祷平安,聊表对谢公的孝心之外,还有什么是七禅力所能及之事?”
那少年似不胜屈辱,嘴角勾起微微苦涩的笑,“可如今看来,就连这样简单的一件小事,七禅好像都搞砸了。”
张靖雪一听,立刻怒骂道:“现在是你们谈情说爱的时候吗?快给老子让开一条路,否则明年今日,小姐恐怕只能到他的坟头去叙旧了!”
说是这么说,可他手下到底不敢使劲,怕真伤了祝秋宴,然祝秋宴却深知谢意为人,她既试探至此,不见真章恐怕不会收手,因此趁着谢意分神之际往前一倾,尖锐的刀锋立刻在他脖子上刮下一道血口!
谢意双目骤然一紧,欲要阻止的话语差点脱口而出。
张靖雪见状,哪里还看不懂祝秋宴的用意?素来豪迈的汉子也不禁演起苦肉戏来:“老子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玩,谢意你可看到了?再不让手下退开,这口子将越开越大,直到他失血过多,气绝身亡。”
谢意冷声道:“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此番被困谢府,算我张某一时大意,就算豁出一条命去也没什么大不了,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只可惜了这倒霉家伙,我可听出来了,他是因为你才正巧落到我手里的,说是初春,可这夜晚还冷得很,漫漫长夜不在被窝里思春,却在这里为你抄经祈福,小姐心里当真无动于衷?”
谢意抿唇不语。
张靖雪摇摇脑袋,扼腕叹息:“可惜了,我瞧着这张脸蛋是长得真俊,要不是时机不合,都想自个掳回家去日日看着,多赏心悦目呐!不过小姐不怜惜,那就只好委屈委屈他,陪我一介莽汉下黄泉了!”
说罢长剑一挥,就要抹了祝秋宴的脖子。
“你记住,此番要了你命的非我,而是——”
谢意紧紧攥着手,始终没有出声,就在那锃亮的刀口加深一分,张靖雪阴寒狰狞的目光摄住她,祝秋宴因剧痛霎时陷入无望忍耐中时,她当即抬手,示意守卫让开一条生路。
“不要伤及他的性命,我放你走。”
张靖雪奸计得逞,哈哈大笑:“没想到谢府的大小姐还是个多情之人,放心,这本话折子我会亲自送到说书先生的案上。明年今日张某还要堂堂正正坐在宾客之中,听您和这小子生娃娃的后续!”
谢意不理会他的调侃,径自问道:“我怎么相信你?”
“爷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张靖雪是也!我们张家三代从戎,都不是言而无信的鼠辈!小姐若不信,可携两名守卫与我一道出府。”
谢意说:“不必了。”她只是看着祝秋宴,笑着说,“七禅,我终究是又信了你一回,你可千万要回来啊。”
少年点头,月色下长身玉立,一双美目犹如平湖万里,风光潋滟。
“小姐之恩,七禅永生难忘。”
谢意道:“既忘不了,就别忘了吧,我也想你记着我。”
少年听着小姐似真似假的话,忽而被一股电流击中了。那一刻,他多么希望小姐不是谢家的小姐,而他也不是倒在谢家小姐车驾前的少年。
……
可惜当时只道是寻常。就在那一晚,张靖雪放走祝秋宴后,被再一次无声无息出现的姜利尾随追杀,潜逃至浣纱河畔的红坊间。
伤痕累累的他,最终被招晴救了下来。
之后一眼,就是一生。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还下个不停,舒意甫一睁开眼,就对上一张安然的睡颜。
说是安然,只不过一瞬,下一瞬就又皱起了眉头。她努力将自己从蚕蛹的被子里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抚摸他眉间。
“不知道你是不是在跟我做同一场梦呢?”她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只自己听见,“七禅,我是否该和谢意一样相信你?”
皮肤的触觉依旧是冰凉的,二十七度的体温,换作常人恐怕早就熬不过这漫长冬日吧?想到招晴所说,她的心忽的一阵阵颤动。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小姐想要七禅结束吗?”
不知何时他醒了过来,布满血色的眼睛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进入她的视线。她的手来不及撤去就被他握住,应是很用力了,舒意竟然感受到一股温热的气息。
“你不要太用力,心脏会承受不了。”
祝秋宴摇摇头,还是问:“小姐想要七禅结束吗?”
“如果你痛苦的话。”
“可是相比结束之后再也看不到小姐的痛苦,七禅更愿意承受如此这般苟活着的痛苦。”
那片血色渐渐褪去,舒意再次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风光。那是一种被顽强生命力修整校正过的平和,美丽,比之自然万物还包容万千的自知。
他的浪漫总是不动声色就让她沉沦。
她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但至少从这一刻开始,她有了确切的认知,心动,颤抖,想要靠近……
舒意嘴唇微动:“我好冷。”
祝秋宴作势就要起身,将被子重新笼罩住她,未料被她一拽,整个人竟跌了下去,牢牢地抱住了她。
舒意往他的怀里靠了靠,声音很低:“我知道你暖和,给我蹭蹭。”
祝秋宴的脸立刻红成了皮皮虾。
“我……”他手足无措地望着天花板,“我……”
舒意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穿衣服,他们之间只隔了一层被子,只有一层薄薄的空调被而已,她能感受到他的体温,想来他也是。
她却顾不得害羞了,头一次被一种眩晕的心动驱使,迫切想要给他温暖。
就现在,她想要七禅的心脏暖起来。
“海底是不是很冷?”她注视着他问,用那样柔软的、怜悯的,包裹着爱意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小心翼翼地问。
祝秋宴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他强忍着酸涩,闷声应道:“深海常年维持在五度左右。”
“为什么鲸鱼是恒温动物,鲨鱼却是变温动物?”
“因为鲸鱼是哺乳动物。”
“哦,和人类一样。”
“是啊,跟小姐一样有恒定的温度,很温暖。”
舒意脸颊微热,躲开了他的眼神,又道:“好希望你是鲨鱼啊。”
“为什么?”
“这样去了温暖的地方,你就能温暖起来了。哪怕没有我,你也可以很温暖。”舒意抬起眼眸,在祝秋宴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探出两条细长裸露的手臂,捧住他的脸。
下一刻,她吻住他的唇。
“不知道鲸鱼和鲨鱼能不能相恋呢?”她忽而被自己幼稚的想法逗笑了。
而此刻的祝秋宴,已经硬成了咸鱼干。
作者有话要说:万更补上。
千年老鬼也算开了回荤了,为他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