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的产业能做到今日的规模,与时代无法分割,赶上改革开放的新潮,作为体制内的红顶商人,梁清斋可以说受到政策无穷的惠利,不过他在最光辉的时刻选择了激流勇进,因而至今梁家的企业在国内仍处于中流砥柱的位置。
梁老八十大寿,差不多把商界的半壁江山都请了来。
舒意收到梁嘉善发来的地址,推拒了他开车来接的好意,殷照年早一点就出了门,去接舒礼然,她就打算自己网上约个车。
临出门前被舒杨拉到房间里交代了几句,无非是除了梁嘉善,不要和梁家其他人走得太近,尤其是他的母亲周茵水。
舒意追问为什么,舒杨没多解释,只说:“她应该不太赞成你和嘉善的这门婚约,明面上碍于梁老爷子或许不太好拒绝,但私底下可能会为难你,你小心一点应对,能避免则避免,避免不了也不用怕。”
舒意点点头,看出舒杨欲言又止的意思,笑着安抚道:“妈妈,我长大了,会注意的,一定不丢您的脸。”
舒杨嗔她一眼:“说的什么傻话,哪有妈妈怕自己的女儿丢人的?你小时候鸳鸯画成鸭子,妈妈都高兴地拿给那些叔叔阿姨看,更何况你现在这么优秀,这么漂亮。只是梁家是大家族,关系复杂,要不是嘉善这个孩子不错,其实我也不大赞成你嫁到梁家去,不过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做主就好了,妈妈只希望你开心,去了那里不要害怕,凡事都有我顶着呢,你只要记住,不让自己受委屈,不给人欺负就行了。”
舒意心头一暖,抱着舒杨说:“妈妈真好。”
因着这个事,母女俩前几天争吵的芥蒂顿时烟消云散,舒杨面上露出笑意,摸了摸她不安分的脑袋,责怪道:“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舒意说:“在妈妈眼里我本来就长不大。”
得到舒杨的指导,她挑了一条晚宴风格的黑色露肩长裙,头发半挽,用水晶王冠固定,戴上一条珍珠项链,一个端庄名媛赫然眼前。
舒杨毫不遮掩地夸赞道:“小意,你跟你生母真的很像,她过去是我们姐们里最好看的一个。”
舒意的母亲李榕桉,过去在北京名媛圈也是数一数二的绝色,不过女人长相太过出格,往往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那个年代,阻挡狂蜂浪蝶的追赶最有效的方式不是嫁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而是做出另外一件比长相更出格的事,让对方自动作罢。
于是李榕桉成了第一个出格的名媛,未婚先孕,闹得轰轰烈烈,关键是孩子的父亲名不经传,等到李榕桉差点被口水淹没的时候才回来,据说之前都在西江做生意,李榕桉竟也丝毫不加怨怪。
两人一路朝着洗涤心灵的朝圣之地而去,自此再未归来。
几年后,李榕桉得知父母先后病逝的消息,回乡省亲,才与舒杨重新见了一面,是时她正与梁瑾在谈婚论嫁,双方走动勤快。
梁家是做生意的,大到全国各地都有辐射,偏西北地区难以涉入,于是借舒杨牵线搭桥,让梁瑾跟金原合作,两人据说是在西江至边境数国搞得有声有色。
不过舒杨和梁家婚事黄了之后,李榕桉爱惜自己的好朋友,自此不在她面前提起同梁家的生意。她也不知如今那摊子是不是还在梁家手里,小意是金原的女儿,旁人或许不知,梁瑾却知。
舒杨总是隐隐觉得,与其说是履行两个老爷子早年定下的婚约,倒不如说,梁家想还金原一个恩情。
毕竟当年西北之路,是金原当的鸿雁。
“这些往事我原想烂在肚子里一辈子也不让你知晓,但你分明很想知道他们的事,恐怕我瞒也瞒不住,藏也藏不了,到了梁家若是梁瑾提起,你心里有数,就也不必太过放低自己。梁家有今天,你爸爸着实出了不少力。”
舒杨替她理了理发丝,望着她目光有点湿润,“再一个,我始终不肯提起他们,总是觉得愧对榕桉,当年接到她电话的时候,如果我能早点赶去西江就好了,或许,或许……就算不能阻拦事态的发展,至少不会让你掉进大河,得了这种怪病。”
舒意摇摇头,劝舒杨道:“南方来的那个中医这几天都在给我针灸治疗,我觉得好了很多。这件事怎么会是妈妈的错?我知道您打小就非常疼爱我。”
“你知道就好。”舒杨抹了抹眼泪,忽而想起什么,“他给你针灸了?什么时候?在哪里?”
舒意忙捂着嘴,左右张望道:“有阿姨盯着啦,你去画廊有事不在家。”说完一看时间,“妈妈我要来不及了,先走了啊!”
网约车已经等了有一会儿,舒杨见状没再追问,看她冒冒失失往外跑,忙提醒她拎起裙角。
舒意应了声,一手提起裙角,一边踩着细高跟歪歪扭扭地下台阶,但还是不妨逃得太狼狈,脚一扭差点摔倒,幸好旁边及时伸过来一双手。
舒意站稳后刚想道谢,一抬头却愣住了。
这个男人今日特地打扮过,往常穿衬衣多为白色,黑色少见,而今却穿了件宝蓝色的丝质衬衫,贴合昂藏起伏的身躯,黑色长裤包裹着修长的腿,给人的感觉焕然一新,加之换了副金边眼镜,头发做了造型,微垂的眼角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看似斯文儒雅,内里又透着一股坏坏的甜腻。
等候小姐多时的俊俏鬼,这时也兴致勃勃抬起头来,对上她的眼睛。刚才惊鸿一瞥,似是看到电影里出来的明星,惊艳归惊艳,到底没有隔得这么近,两个人呼吸相交彼此对视来得惊心。
电光火石,火花噼里啪啦。
祝秋宴听到“嗒”的一声,心跳漏拍,舒意也好不到哪里去,匆匆别开视线,撩着腮边的发丝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哦,梁嘉善请我了。”
舒意微惊:“他怎么会请你?你们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祝秋宴侃侃而谈:“小姐不懂,男人之间的情义往往不能用简单的好或不好来定义,得审时度势,当下的情况就应该好一些。”
他冲舒意眨眨眼,拉开车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此时已近日落,红彤彤的太阳坠在天幕,为雪肤黑裙的小姐扫上一层禁忌的光。骑士注视着她,眸中流动着难以察觉的深情。
接到梁嘉善的电话时,老实说祝秋宴也感到惊讶,但对方是个赤忱的男人,直言今日家中宾客太多,恐照顾不好小姐,请他一同前来,代为保护小姐。
他说保护,意思很明了,虽然不知道他们正在进行怎样危险的事,但他并非毫无察觉。挟制,审讯,噩梦,前生今世,种种都在梁嘉善一清二白的生命里点缀着。
为此,哪怕把情敌供起来,这种事也非做不可。
好在梁清斋的寿宴虽然宾客如云,但宴会地点在私人别墅,具有较强隐蔽性,也没有请记者到场,因而盛大之余,并没有让人觉得多么煎熬。
梁嘉善接舒意到场后,就带她去见了梁老爷子。
八十岁的老人身子骨尚且健朗,精神矍铄,看到她笑成一尊弥勒佛,十分慈祥,比之舒礼然不知亲切到哪里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她亲爷爷。
听完她的祝寿词,一行人围着看舒杨的画,纷纷夸赞,老爷子更是开怀不已,直拉着舒意的手说喜欢,又把梁嘉善的手放过来。两个老头子你看我我看你,一切尽在不言中。
当场有和梁清斋交好的有心之人,多嘴问道:“今日是不是除了恭祝梁老长命百岁之外,还有一桩喜事呐?我看嘉善岁数也不小了,该结婚了吧?”
梁清斋含笑道:“人老了没什么盼头,就盼着小一辈的孩子们好。我现在身体还算硬朗,就想看着孙子结婚,再给我生个大曾孙,让我晚年走得安乐些。”
众人一听,均都会意。
梁清斋不是只有梁瑾一个儿子,前头也不是没有曾孙,只是惯常最宠爱梁瑾这一支罢了,连带着梁嘉善也成了无可替代的梁家金孙。
给金孙物色的媳妇自然差不到哪里去。舒家虽然家底略薄了些,但几代书香,底蕴深厚,那也是压得住巨富的,年纪轻轻的女孩儿往人堆里一站,更是亭亭玉立,挑不出一点错来。
于是大家都恭贺起两位老人,舒意想说什么,被舒礼然瞪了一眼,到底没有当场拂了梁老的面子。梁嘉善略带歉意地看她一眼,她冲他笑笑,表示没事。
正当宾客们起哄要梁老拿黄历当场定下好日子的时候,一个打扮华丽的妇人挤了进来,从梁嘉善这边扶起老爷子,亲热地说:“爸爸,徐叔叔一家带大礼来了,在门口等您去揭红绸呢。”
“那个老徐,又搞什么花样,每年就是他鬼点子最多!”
话是这么说,到底被岔开了话题,梁老爷子被妇人搀着,伙合一大群人乌泱泱朝门口涌去。
舒意这才松了口气,抚了抚胸口。梁嘉善忙说:“我也去看看,那边有吃的,你可以拿一点去花园。家里很大,我待会找人带你去参观参观。”
“你别管我了,这么多人,去忙你的吧。”舒意推了梁嘉善一把,又挥挥手,让他自个去忙。
梁嘉善也知自己分身乏术,没有勉强,与迎面而来的祝秋宴打了个眼神,两个男人相视一笑。待到舒意身旁,就听到小姐抱怨:“我刚才差点憋死了,女人喷香水就罢了,男人凑什么热闹?”
她想到又笑,“看到那个拄着拐杖的老爷子了吗?是我爷爷,他刚才恐怕也憋得够呛,脸都青了。”
祝秋宴审视着女孩促狭的笑,扬起嘴角:“老人家如果知道小姐存这种心思,身体要被气坏吧?”
舒意扁嘴:“谁让他凶我。”
俏丽的鼻尖发出一声不大厉害的轻哼,倒有点小时候张牙舞爪的影子了。
虽然没有见过那时她骑着骆驼走南闯北的样子,但从她和姜利的谈话里不难想象出当时情形。红裘衣,黑马鞍,金铃铛,戈壁滩。头顶两个小发髻的女娃娃,遇见兽笼里明码标价的少年,如果她没有停留,他不曾回眸,他们今生或许会有截然不同的命运吧?
当时的金九,应该很可爱吧?
祝秋宴巧言善辩:“小姐这样爱恨分明,很得我意。”
需要得你什么意?舒意脸颊一热,微转过脸去。瞧见远处的食台,她说:“有点饿了。”
于是祝秋宴任劳任怨地走过去拿了饮料和水果,同她一起去花园人比较少的地方,打算熬过半程,再找个托辞先行离开。
不想刚到那里,就看到秦歌和几个男人纠缠。
男人背对着他们,将秦歌堵在花丛一角,嘴上说着不干不净的话,手也没有规矩。秦歌似乎非常恐惧,瑟缩在假山孔洞里,小声啜泣着,没有大声呼救,直到远远瞥见舒意的身影,方才大喊道:“舒意,救我!”
舒意迟疑了一瞬,正待上前,被祝秋宴一扯,藏到身后去。
几个男人顺势转过脸来,为首正无聊地把玩打火机的男人微微抬头,桀骜的神色之下,一双幽暗阴鸷的眼眸同时投了过来。
祝秋宴身形一僵,下意识捏紧了拳头。
果然,时隔多年还是那副面孔,一种高高在上的尊荣,让他只是看背影就骨子发寒的阴冷。猜到当下许多人可能都是上辈子的人,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也回来了。
晋王,一个将祝七禅悲哀的人生刻进鬼故事的人,是让谢意与世长绝,化为灰烬的罪魁祸首。
祝秋宴深吸一口气,强逼着自己将一种与灵魂共生的厌恶压下去,转头对上舒意的眼睛:“小姐先回去,好不好?”
舒意疑惑地望着他:“怎么了?”
“没事,只是突然想喝酒了,听说小姐酒量很好,不如同七禅小酌两杯?”
舒意说:“我已然很多年没再碰过酒了。”
祝秋宴思及她被摧毁的故梦,心口钝痛,正要再找借口,不想她又道,“想到上次火车上你的青稞酒,倒是有点馋了,我去找找看有没有好酒,那……”
想到秦歌,她略作思量,“我不愿再和她有什么瓜葛,你帮忙去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方便的话,就帮一帮她吧。”
“好。”
祝秋宴应下后,舒意从花园后侧绕去了主宴会厅,他这才转过身,对上男人的目光。
徐穹兴致正高,不想被人打扰,活动了下口腔,眼神示意身旁的同伙。当即有两人朝祝秋宴走来,挥舞着手道:“喂,我们徐少要玩游戏,你去别的地方溜达。”
“徐少?”
对方上下打量他,见他穿着虽不凸显富贵,但也不像是来梁家打秋风的穷亲戚,因此好心给个提示:“明氏集团的徐少,徐穹,听说过吧?就是我大哥。”
祝秋宴沉吟着点点头,又听对方说,“既然听说过徐家,就该知道这不是你能惹得起的大佛,劝你不要多管闲事。梁家花园大得很,你要泡妹去另外一边,小心坏了我哥的兴致,拿你出气。”
祝秋宴微微一笑,用年轻小姐的生命装点着千秋园的他,数百年来行走人间,自诩与“好人”打不着边,不作恶已然是他的大义,更难说行善积德。
以秦歌在火车上对小姐做的种种举动来说,已经足够他见死不救。
加上他不想此时去招惹徐穹,看这反应徐穹应当还没有上一世的记忆,若冒昧出手让他想起什么就糟糕了。
因下他沉吟一二,准备离去,却不想秦歌忽然大声喊道:“祝七禅,我知道你是谁,我也知道舒意是谁!你们的事我都知道,当年春日宴在晋王府,我曾看到过你!如果我把这个告诉舒意,你想过是什么后果吗?”
祝秋宴脚步一顿。
秦歌又道:“你应该可以猜到我是谁吧?虽然我的长相变了,但是我面前的人长相可没有变。”
她如此说着,悄悄觑了眼徐穹,却见对方正盯着她,像毒蛇一样寒冷的眼神下渐渐蓄起汹涌,勾着唇笑问她:“你说的面前的人,是指我吗?”
不待秦歌开口,祝秋宴已然大步回首,推开徐穹身旁的男人,一把将秦歌从假山中扯了出来。
徐穹啐了口痰,神色几变,终变得玩味:“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我总觉得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有什么好玩的游戏不想带我吗?”
祝秋宴放低姿态道:“这是我的朋友,她精神状况不太好,请您见谅。”
“是精神不好,还是脑子有问题?”徐穹说,“我长得有这么可怕吗?至于一见到我转身就跑吗?这可就让我不太高兴了,我徐穹虽然爱玩女人,但她这种姿色还入不了我的眼。可我看不看得上是一回事,想不想陪她玩玩就是另一回事了。你们冒冒失失地闯进花园,坏了我的兴致,现在本公子很不爽,想要出气,你说说,是带我一起玩你们的游戏呢,还是让我揍一顿搓搓火?”
他一边说一边捏了捏手掌,指关节咯咯作响。
祝秋宴看了眼他左右几个男人,大概都是在一块玩的富家公子哥,一个个穿金戴银,手上的腕表都价值不菲,徐穹耳垂上戴着的宝石耳钉更是罕见。
不过再怎么样,在他面前只是花架子罢了。
可饶是如此,祝秋宴还是选择了妥协。他不想让徐穹记起前世,更不想让舒意再次陷入厄运,因而他低下头,给秦歌一个眼神,把她往后面推了推,淡淡道:“如果打我一顿可以让您消气的话,您请动手吧。”
“呵,有意思。”
话音刚落,一记铁拳就朝着祝秋宴的脸挥来。
秦歌忙退到远处,眼看对方人多势众,一下子就把祝秋宴围在其中打趴在地,她顿时六神无主,脚下灌了铅似的,也不知道去找人求助,心里胆寒着,不断回想先前徐穹盯着她的眼神,脚越来越软,最后竟跌倒在花坛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对方撒了气,在祝秋宴旁边发泄似的吐了几口口水,这才离去。
经过她身旁时,徐穹的眼神死死地锁着她,好像在说:这一回先放过你,但下一回就没这么容易了哦。
秦歌吓得把头埋进膝盖。
祝秋宴强忍着疼痛翻过身来,拿衣角擦了擦嘴角。丝质的衬衫已经破败不堪,他勉强裹了裹伤口,怕被小姐看见。
徐穹身边这几个都不是善茬,教训人爱使阴招,拳头往他身上招呼也就罢了,收手的时候每每都有尖锐的利器划过他的皮肤,因此伤口虽不深,却七零八落,布满整个身体。
他受过的伤实在太多,再添一些也无伤大雅,只是唯恐吓到年轻的女孩。
正要爬起来,却听见一阵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几个男人哄笑着走开后,被挡住的小姐缓缓露出脸来。
徐穹兴味的目光在祝秋宴和舒意身上来回逡巡,缓而明白了什么。
难怪先把人支走了,原来长这么漂亮,是怕他惦记上吗?可真不凑巧,走得晚了一步,还是碰上面了。
长得是真不错,是他喜欢的风格。
徐穹用眼神挑衅祝秋宴:这妞是我的。
相似的眼神,相似的不择手段,相似的疯子,祝秋宴气血上涌,似急怒攻心,猛一起身,快步朝徐穹走来,然而徐穹一行已然消失在花园一角。
他脚步一软,被同时冲向他的舒意抱了个满怀。
“怎么回事?”她看着狼狈的他,声音不住地发颤,“我才走开一会儿,怎么会这样?你、你身手那么好,没有反击吗?”
祝秋宴枕着小姐的臂弯,内心又陷入巨大的痛苦,终究还是不行啊,他终究还是不能得偿所愿,哪怕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心愿,上苍也吝啬给他吗?
他胸间溢满苦楚,面上却带着笑意,摇摇头说:“今天是梁老爷子大寿,我若动手,必见血光,这样就伤了梁嘉善的情义了。”
“可是,可是……”舒意手足无措地抱着他,“可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怎么可以……”
“小姐。”涌到喉头的血被他强行咽了下去,他声音微弱,“七禅好累。”
“你是不是还伤了哪里?给我看看,祝秋宴,你别闭眼,先别睡……你究竟怎么回事啊?!”
舒意渐渐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半跪在花园的一角,用力地托举着他。
祝秋宴似陷入了难以往复的痛楚,身子不停地往下坠,明明看着都是很小的伤口,可他的体温却在急速降低。
舒意看到一旁惊颤不止的秦歌,立刻吼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梁嘉善过来!”
秦歌这才回过神来,扶着花坛踉踉跄跄地起身,又听舒意道,“不要惊动其他人。”
她心中一凛,点了点头。
这件事闹开了只会对她不利,她虽害怕,但还拎得清轻重。只是没想到徐穹那帮二世祖,下手居然这么黑,她怕祝秋宴真出什么事,走着走着小跑起来。
很快梁嘉善赶了过来,和舒意一起扶着祝秋宴去了别墅旁边的小楼,这是梁家佣人住的小楼,不过现在佣人们都在前面别墅,小楼里空无一人,梁嘉善直接推开一间空房,将祝秋宴抬上床。
一路上他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稍加安抚舒意后立刻打电话给家庭医生,让对方从后门悄悄进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祝秋宴的身体仍在逐渐冰冷,舒意将空调打开,又抱了两床被子出来,全都盖在他身上。
九月的天,她穿着单薄的裙子,前后跑了一趟已然折腾出一身的汗,而祝秋宴的脸色却血色全无,一片苍白,气息越来越微弱。
梁嘉善见她不停地在床前打转,空调的温度已调至最高,迎面吹来的热风几乎堵得他喘不过气来,想了想还是上前转过她的肩膀,沉声道:“医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你先冷静下来,好不好?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但你或许知道原因,这种时候只有你可以帮他。小意,冷静下来。”
舒意烦躁的心情顿时恢复了平和。
对,没有错,只有她能够帮他。
“他的体温较之常人低,心脏只有十七度。如果降到非常低的温度,可能会再也醒不过来。”
舒意说着哽咽了一下,眼圈渐渐红了,“下暴雨的那天晚上你还记得吗?你说他来过,又走了,当时……当时他就是现在的情况,嘉善,他生病了,可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他康复,我不知道,我的心好乱,怎么会这样?为什么突然就这样了?”
梁嘉善还没从她的话中反应过来:“心脏只有十七度?”
这不符合科学。
除非,眼前的男人无法用科学现象解释。梁嘉善心头闪过一个想法,渐渐对上舒意的眼睛:“他不会……”
舒意点点头,她知道瞒不住:“他已经活了几百年了,从我们的上辈子一直到现在,从未死去。”
梁嘉善眉心一跳,猜想落实,他难以置信地问她:“他为什么没有死?”
“我也不知道。”舒意说,“我其实不知道很多事情,他有很多秘密。”
譬如,为什么一年两次去俄罗斯?为什么要像一个花花公子在旅途招惹年轻的女孩?和她最初的相遇,果真是为了像守护美丽的花朵一样守护她吗?为什么他多年以来一直不曾死去?招晴说他们在等人,这是真实的原因吗?为什么每每提及过去的事,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为什么她总是感觉他无时无刻不在经历着什么?而这一切,他却只字不曾向她提起。
该如何提起这令人潸然的命运,让小姐一同陷入悲伤?祝秋宴过去常常这样问自己,一旦发问,万千情愫都止于唇齿了。
他此刻正在噩梦中不断地下沉,下沉,至阎王门前,与早已等候他的黑白无常照了个面。
对方露出青面獠牙,笑呵呵道:“千年老鬼终于到时辰了,快让我们兄弟收了你,回去也好讨阎王欢心。”
“呸。”祝秋宴说,“你们想要我死,再等八百年吧!”
黑白无常齐齐发笑:“你以为走到这儿还能回得去?”末了不由分说上前来,用粗圆的铁锁捆绑住他。
“还是乖乖跟我们兄弟下地狱吧,你这未竟的一生,怕是要永远在十八层无间狱里待着了……”
黑暗浑浊的空间远远近近回荡着黑白无常的笑声,森森白骨,布满阴寒。
祝秋宴的身体越来越冷。
家庭医生赶至后,前前后后忙活了约有二十分钟,始终没诊断出个所以然,舒意心凉到底,不再等待,倏然起身朝门外走去。
梁嘉善忙追上来:“你去哪里?”
“我知道有一个人或许可以救他。”她嘴里喃喃着招晴的名字,那个女子和他一样,经常神出鬼没,但应该就近住在她家不远处,她一间间的酒店去问,总会找到。
如此想着,她几乎飞奔起来,对梁嘉善道:“拜托你帮我照顾他,一定要等到我回来,可以吗?”
天空中骤然划过一道闪电,夏季的雷雨总是不合时宜。梁嘉善注视着那道纤细却决绝的背影,良久之后方才迟缓地点了点头,声音干涩道:“好。”
梁嘉善同时迟钝地想,今天真是一团乱麻,他竟还没来得及夸她一句“你真好看”。
去门口接她的时候,看到她从车里钻出来,那一刹那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乱成这样,想说什么都组织不好,还是不说了吧。
家庭医生扛不住室内的高温,拎着医药箱去了隔壁,梁嘉善就坐在祝秋宴的床边,犹如身处桑拿汗蒸房一般,浑身汗流浃背,但脑子却意外地得到了安放。
他声音很低:“你要快点醒来,你若睡沉了,我怕她……我怕她会垮掉。”
当下的情况毫无章法,而他还没有一点头绪,究竟是谁正在伤害她?究竟该如何保护她,才能让自己不要这么心痛?
梁嘉善说,“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们应该立场相对的,可这种时候我唯一能想到的却只有你,这种心情好像已经在我的身体里酝酿了很多很多年。那个时候,你是不是也和现在一样得她重视?而我,我那时在她心目中又是什么样的位置啊?”
……
照理说招晴今天要去给舒意针灸治疗的,不想临时收到祝秋宴的消息,让她暂缓一天,她左右无事,去逛了老北京的胡同,一直到天黑才回到酒店。还没进旋转门,远远就看到一道身影在雨中狂奔而来。
她目力超出常人,一眼就认出对方是舒意,惊了一瞬,随即上前,上下一打量咬牙道:“不是说了治疗期间不能着凉吗?你怎么淋成这样?”
妆打花了,头发散乱成一团,王冠将掉不掉地挂在耳朵上,刮出了血花,好好的一条裙子,此刻更是满身污泥点子,鞋也不知去了哪里,一双白皙的脚此刻满是伤痕。
招晴心疼她,高声问道:“祝秋宴那厮呢!”
说完顿觉不对,见舒意眼睛红通通的,似乎哭得很凶,只是被雨水模糊了去,她才没能第一时间观察到,心兀的一沉。
“他出事了?”
舒意喘着气说:“你快跟我走,他体温很低很低,我不知道怎么救他!”
心中的猜想得到验证,招晴当即面色一沉,问舒意:“有人在他身边吗?给他烤火,不用怕烧着他,他不惧火。”
有了招晴的施救,舒意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些。打车返回梁家的途中,她给招晴讲了当时的情况,招晴说:“他有梦魇,每次……”
原本不想说的,总是会怕祝秋宴怪她多嘴,但每每看着他如此煎熬,她就于心不忍,“他的梦魇因你而起,或者说是与谢意有关吧。很多时候当他梦见你的时候,就会陷入沉睡,有时一睡三五天,最长的一次有近十天没有醒来,不过只要体温正常就没有事,只是睡得深罢了。只有梦见和你有关的非常不好的事情,他的体温才会下降。”
招晴说,“最初你走的时候,他常常睡不着觉,睁着眼睛一夜夜等天亮。不算康健的身子很快就被掏空了,最差的时候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你还记得吗?那个时候的祝七禅只是一个十几岁羸弱的少年,但他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活得像七八十岁的老头了,之后他遇见一位内家高手,传授了他武功心法,他才慢慢活了过来,但他失眠的毛病总是治不好。可他说,每次只要睡着就会梦见你,可能是太想太想见到你了吧,所以他不怕做噩梦,一得空就想尽各种办法入睡,就是为了能在梦里遇见你。”
舒意披着招晴递给她的薄外套,背靠在出租车的后座上,身体蜷缩成一团。
此刻身体的冷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心底一层一层上涌的心疼,才要将她淹没了。
自窥见他待谢意的情意,她总觉得他很傻,有点傻得过头了。可是到这种时候她却莫名地嫉妒起来,觉得那样的感情只是给谢意的,而非给她。
她虽有上辈子的记忆,可如今活着的二十几载,所背负的无非是西江的家园,西江的故梦,西江的仇恨,和一个在歧途上遇见的男人,带给了她一些意外之喜,仅此而已。
除此以外她与谢意并无瓜葛。
直到招晴告诉她,“你还记得小时候掉进大河吗?是七禅和刘阳救了你,在寒山寺庙七禅守了你一整夜。你发烧了,一直呓语,他就在旁安抚你。后来你被一个男人带走,他虽说熬了一宿,但应当没那么累,可这一睡却睡了十天。原来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如今看来全是因为你呀。小姐,七禅的一生,每一分每一秒都系在你的身上。倘若、倘若将来你知道了什么,可不可以请你念及此时此刻,待他宽容一些?”
舒意靠在车窗上,外面暴雨如注,她心间溢满了滚滚江河水,早就听不清招晴在说什么,满脑子都是那一夜。
当她在火车上再次历经鬼门关的时候,这个男人再次出现,用一双温柔手抚平了她的思绪。
一如十五年前在西江,当她半睡半醒间看到在墙壁上晃动着的酥油灯的影子时,也感到一双手正在安抚她。那时她尚且不知生身父母已经死别,尚坠在车入黄河所带给她的恐惧当中,梦里走马灯一般闪过数不清的场景,几乎透支她尚且稚嫩的身体。
一梦黄粱,黄粱终逝,醒来后她身边只有周奕,那些场景和那双温柔手全都消失不见。
她沉浸在痛失双亲的悲怆之中,没有太多的精力追问那一日被人救起的细节。尔后多年,她不是没有问过周奕,但周奕只是说救她的只是一个好心的渔民。
她记着他,想着他日回到西江,若能寻到那渔民,一定要好好感激他当年的救命之恩。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就在眼前。
而他,为什么再一次选择了只字不提?
舒意被这样风雨交加的命运笼住了,如置身一片迷雾之中,不敢再往前一步。怕就这一步,又将陷入万劫不复之中。
一直到梁家别墅面前,她才想起什么似的,问招晴:“他这次突然陷入昏迷,如果是与我相关,那一定是非常不好的事,对吗?”
招晴点头。
舒意继而想起在花园看到的男人,那是一个给人很强压迫感的年轻男人,周身贵气,气势凌人。脑海中很快地闪过一个人影,她努力想回忆起来,但那个人影闪得太快了,她没能捕捉到。
招晴见她站着不动,轻声问:“你怎么了?”
舒意说:“我没事。”
刚才梁嘉善打电话来说,祝秋宴的体温有所回转,她心中大石落地。身上都湿透了,裙子也乱七八糟,实在过于狼狈,怕惹来异样的目光,又怕祝秋宴看到担心,想着先去烘干房收拾一下,便给招晴指了别墅旁小楼的方向,让梁嘉善去接应她。
招晴让她放心,就先离开了。舒意找到烘干房,和佣人说明自己刚才在花园迷路的情况,一不小心就淋湿了,对方立刻去找了干净的衣服给她换上。舒意道谢,换上简单的衬衫和长裤,坐在窗边吹头发。
她心里想着招晴的话,一团团思绪还缠绕着,听到门锁嗒的一声,以为佣人回来,她没有放在心上,却半天没见对方有任何动静,这时惊觉不对,猛一回头,却突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就在这时,她见到了和徐穹一样的面孔。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爆更的一天,眼睛都快写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