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宴

作者:Doings

“阿九。”

“阿九,醒醒。”

这是一片混沌的梦境,交杂着两个时代,一会儿是金原唤她的小名,李榕桉牵着她的手娇嗔;一会儿是她蹲在藤椅旁,看着渐入膏肓的母亲一夜间白了头发,眼睛哭得干涸,惘惘的目光罩着她。

“阿九,母亲要走了,切莫怪你阿爹。是母亲无能,未能替谢家生下男儿传宗接代,他怨我恨我,不肯来看我,这都是母亲的错。”

柔弱的女子望着天,浮云遮挡了霁光,她垂下眼眸,又将哭了:“可我的阿九没有错啊,为什么……”

女子最终撒手人寰,一个年方不过五六的女孩匍匐在母亲膝盖上,默默地把眼泪都藏到肉嘟嘟的手掌里。

她让丫鬟去告诉自己的父亲,然而一直等到晚上,只有管家到来,替她母亲置办了后事。

从那一日起,谢意忘记了如何流泪。

而小小的舒意,有着爱她如命的一双父母,小时候活脱脱一个爱哭的小哭包。

金原凶她哭,李榕桉不抱她也哭,年轻的夫妻被她折腾得没了脾气,从此金山银山捧到她面前来,只为求小丫头一个笑脸。

这样截然相反的人生,让她如何承受?

每当她无以面对残忍的回忆时,她就开始逃避,寻找自己与谢意的天壤之别,可每当她看清面前的男人,那些假设、借口,自欺欺人的解释,又在顷刻间统统坍塌。

没错,她是舒意,也是谢意。

舒意坐起身,祝秋宴正蹲在身旁,车门敞开着。

不知何时雨已然停了,不远处姜利站在树下,捻着一根烟索然地吸着,一团白雾吐出来的同时,目光也紧随而来。

迷离的,带着一点不经意的慌乱,很快被藏入浓黑的眼睫。

舒意抹了抹眼角,泪珠还缀在双颊,梦中哭得凶了,眼泡肿起来。祝秋宴递了帕子给她,凝睇着她,说不出的思愁,仿佛正在等待着什么宣判。

他清晰地听到她在梦中喃喃了徐穹的名字,也就是说她知道了,但不知她究竟知道多少。他脑中忽的闪过徐穹的面孔,在撷芳斋的那一夜,当他独自一人回到浣纱河畔时,那个男子并未离去,还在等他。

男子远远地看着他,含笑问道:“豢养军队,贪污公款,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都是本王委以重信之人。秋宴,你说是谁背叛了本王?你,还是张靖雪?”

张靖雪已有多日不曾回王府,徐穹哼笑一声:“这小子自战前失利被贬回京都,收编至本王麾下,就没有一日真心服过本王。是本王大意了,竟派他去保护你。七禅,今日偕同谢意一起来见本王,心中是否惊恐?”

他拱手道:“今夜向王爷动手,是因谢意正在试探属下,还请王爷恕罪。”

“以她才智,怀疑你本就意料之中。不过出乎本王意料的是,她离府的这段时间,本王利用那个愚蠢的表小姐塞了那么多人进王府打探财库的下落,她一回来就统统清除了去,偏偏只有你,一再怀疑,一再留信,这是为什么?莫不是秋宴以色侍人了吗?”

他诚惶诚恐,当即道:“属下不敢。”

“你用什么手段,本王不放在心上,但你记住,若不是当初你办事不利留了谢意一条命,现在谢府已在本王手中,本王也不会措手不及吃了她这么大一个闷亏,秋宴,你难辞其咎。”

“属下知罪,请王爷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看谢意为人,恐怕不会轻易同本王合作,但本王豪言已掷,就得给她点颜色瞧瞧。她那个妹妹,哦,谢晚是吧?本王要娶她,这是你唯一将功折罪的机会。若然再让本王失望,你那位瞎灶婆恐怕要地下难安了,近来雨水丰沛,本王不介意给她松一松坟头的土除除草,秋宴应当不想看到这一天吧?”

他闭上眼,咬牙道:“属下领命,请王爷高抬贵手,饶过我阿婆。”

“是否放过她不在我,取决于你。祝秋宴,不要逼我亲自动手,届时你想守护的,保护的这些人,不管是她还是她,就统统没办法安生了。”话毕,徐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东方。

他循着视线望过去,似依稀可以看到谢府高翘的屋脊,朱红色的鸱吻。他颤颤巍巍地拱手相送,眼底却蓄满风雷。

要么让谢晚嫁给徐穹,要么让瞎灶婆曝尸荒野。

想要做出决定其实不难,难的是,当他割舍了一方之后将带来的结果。若是弃了谢晚,谢意又如何?

那位小姐恐怕会恨他入骨吧?

……

雨后的深夜,一丝丝凉意钻入皮肤,将祝秋宴骤然拉回到现实。他扶着椅背,指尖微微发白,因子弹穿透身躯而冷汗涔涔。

舒意并未发现这一点,她缓慢地整理着头绪,良久,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祝秋宴紧悬的心弦骤然一松,但很快又被系在船锚上,伴着海浪起起伏伏。故事的结局终将有尽头,总有一天她会梦见所有残酷,届时他又该如何自处?

“阿九。”祝秋宴一张嘴,喉咙起火一般,“为什么哭?”

舒意微微低头,声音很轻:“梦到许多人。”

金原,李榕桉,上一世的母亲,晚晚,袁今,姜利,嘉善,乃至于徐穹,很多很多面孔闪过脑海,留下持久的钝痛。

她感到自嘲。

“上一世我问嘉善是否愿意娶我,这一世嘉善问我是否从未想过嫁给他,虽然我不知道最终的结局是什么,但我已然好痛,为什么命运要这样捉弄我们?姜利也是,两世我都救了他,可为什么他总是那样悲惨?命不由己,沦落兽场。还有你,你后来有没有考取功名?有没有活得比他们都要赤忱坦荡?”

她注视着他,半湿的头发贴着双颊,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孱弱的人为活下去而提起剑,无法安睡的人日夜期待着做噩梦,十数年对月借光读书的人与功名渐行渐远,不愿低头的人却被命运逼迫至此,“你应当从未如愿吧?否则……你怎么会让我这么悲伤,这么心疼?七禅,我不想再看到上一世的记忆了。”

她恐惧了,怕再走一步,将是所有人都无力承受的局面。

她想就此为止,将上一世止步于此,只展望这一世。

那曾是一双传神的眼眸,而今蘸满了水光,显得那么柔弱让人想依恋,祝秋宴将她纳入怀中,抚着她的脑袋说:“小姐莫怕,七禅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上一世未曾守候她终老,这一世不管如何,他都要亲眼看着她荣华散尽,得以百年。祝秋宴强忍凉风洞穿胸口的痛,紧紧闭起双目。

舒意这才察觉他的不对劲,想起在梁家的种种,忙推开他察看伤口,鲜血已经凝结,在胸间留下一个又红又黑的浓稠的孔。

她立刻撕了衣角替他包裹,祝秋宴安抚道:“火器而已,没什么大碍,若子弹能伤得了我,我也不至于一直无法死去了。”

“那你体温怎么样?”

祝秋宴摸了摸她的脸颊,将手背贴着她:“跟平常一样,我已然好了,别担心。”

舒意这才点点头,粗粗替他包扎了一下之后,问起今晚的事情。祝秋宴交代完之后,舒意望向不远处的姜利,自知道上一世他的身份之后,她已然不再惧怕他。

这个男人虽然嘴巴凶狠,但心仿佛是向着她的。

她思忖道:“你怎么会跟他一起?”

“说来话长,那晚送你回家,察觉有人跟踪,后来偶然碰到也在追踪对方的他,他还救了周奕。”

“周叔?周叔回北京了?”

祝秋宴便将详情一一交代了,舒意放下心来,想着明日再去见周奕。今晚的事尚未解决,她忽然失踪,就算旁人不知情,梁家该知道,也不知舒礼然和舒杨现在怎么样了。

还有徐穹,亦不知生死。

祝秋宴也想起徐穹,一股不可自控的杀伐之气再度涌上心头,若然不是保安来得太快,若然不是他心存一丝恻隐,他早该当场就杀了他。

这么想着,他对舒意道:“我去医院一趟。”

舒意凝眸:“你要去找他?”

“他活在世上,我不放心。”祝秋宴安抚似的拍拍舒意的肩,“放心,我有成算,不会惊动任何人。”

“不行。”舒意说,“你不知道明氏集团的势力,如果徐穹死在今晚,梁家一定逃不了干系。”

而且秦歌知道这一切,难保她不会出卖他们。

“往好的方向想想,也许他并没有前世的记忆,那他顶多就是一个嚣张的二世祖。单凭这一点,他还不至于能对梁家,对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就算有,到时候再动手也不迟,至少不能在这个时候,会拖累梁嘉善。”

祝秋宴想到那个温雅的男人待他的情义,对他的信任,涌到喉头的满腔恨意渐渐褪去。他深吸一口气,答应了舒意。

两人商量了回家后解释的由头。

好在舒礼然并未把她放在心上,只当出事的时候她躲在了哪里,得知她安然无恙,自也放心,倒是舒杨狠狠地数落了她一顿,将她关起来,又令阿姨紧盯祝秋宴的行踪,不再任由他们胡闹下去。

殷照年也不知去哪里野,说要陪舒礼然,却是整晚不见人,现在更是彻夜不归,电话还打不通,舒杨气结,但终归不放心,开了车出去找他。

舒意累脱了,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后听见口琴吹奏的《月亮河》,曲调绵绵,彷回西江,她心下微定,才渐渐睡去。

第二日,祝秋宴带着她偷偷翻出家门去见周奕。几个人碰头一番细聊,对梁家的怀疑更深。

首先,当晚祝秋宴就已得出结果,对方多半是梁家人。

舒意回想幼时的经历,似乎也是在和梁家一起做生意之后不久,金原夫妻才出了事。再加上那个梦境,徐穹离去前的提醒还历历在目。

“谢融身为太子太傅,东宫原有纳娶小姐之意,可最后却将你许配给了梁家,这中间必然有什么是本王不知道,但或许小姐会知道的缘由?”

谢融曾不止一次在她面前嘉许梁嘉善,看他的样子这门婚约似乎并不勉强,若然徐穹所说不假,能让一个原本可以入主东宫的太子妃下嫁至公卿世家,这其中必然有未来储君的授意与撮合。

既如此,梁家若然同意,必是太子一党。

徐穹觊觎谢家财富,动手太过突然,谢意一时间被转移了视线,其实单看谢融之死,确实疑点重重。

太子近年来德行有恙,可屡次触怒圣颜,均未严惩,何以一次殿前失仪,就遭圣人痛斥,致谢融毫无交代就自戕谢罪?

谢家再怎么式微,谢融好歹是出过三位公卿世家的一家之主,绝不可能如此死去,这其中绝对有蹊跷。

那日殿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融自戕,太子罚入宗人府,梁家两袖清风,日渐受圣人重用。虽不知详情,但从种种迹象来看,应该和梁家脱不了干系。

上一世的梁家,和这一世的梁家,因为有着同一个梁嘉善,所以应该也是命运有意的安排吧?

周奕经她一提,忽而想起那时,金原似预感有人要害他们时,曾同他说:“若我出事,所有生意一举斩断,千万不能透露任何关于阿九的消息。”

他是金原的左膀右臂,最清楚金原的生意,和梁家于西北开拓疆土扩大商业版图,本不在金原的打算之内。可他回了一趟北京,后来就改了主意。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同样的结果是——与梁家有关。

祝秋宴听完这些,一时神思飞到了远方。

原来是他大意了,还以为只是上辈子的故人归来,没想到故人之间的命运也如此这般紧密相连。他怎么能忘了?

梁家,呵,时隔数百年,还是那个利欲熏心的梁家。

既是梁家,就不可能看着舒意活蹦乱跳地活着,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相商之后,鉴于巴雅尔的妻子与孩子还在对方手中,他们在明,对方在暗,不宜轻举妄动,打算再观望一阵,等待对方行事。

祝秋宴带了招晴来给周奕疗伤的时候,舒意跟着姜利走到院子里。

原先的主人应喜好侍弄花草,堂前种了几棵果树,墙下有大大小小十数盆已经枯萎的花,甬门后头还有一个小菜园子,不过没人打理,现在都荒芜了。虽然这种借用他人宅院落脚的行为不太磊落,但相比住在酒店引人注目,这样确实安全很多。

她想着便说:“周叔很会种菜,不如我去买些菜苗回来,等他伤好了,你们便在这里种些小菜吃吧。”

姜利惊讶地看她一眼,似乎没料到她会跟出来,还主动跟她攀谈。

他似笑非笑:“小姐不怕我了?”

舒意说:“现在不怕。”

她说着朝身后看了眼,窗边正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含情脉脉地望着她。

还不是有人撑腰,呸!

姜利压下帽檐,继续靠在树上晒太阳。

舒意见他不理会自己,继续说:“那就顺道再买些花苗吧,反正那个花农很会打理。你们借住了人家的屋子,待主人回来,还他一片田园,也算心意了。”

姜利“嗤”了一声:“你还是这么爱多管闲事。”

“我不管的话,你现在应该死在戈壁上了吧?”

舒意试图走近一点同他讲话,可她刚刚靠前,姜利就猛的往后一退,一副受惊的模样。

她干愣在原地,不知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上辈子她那么信任他,而他也像一道影子日夜不分地守护过她。这一世究竟哪里出了错?他怎会变得如此戒备?

舒意说道:“我还没问过你,杀了我的骆驼之后你去了哪里,我和爸爸在附近一带找了很久,始终没有找到你的踪影。”

当时他还是个少年,按说腿脚没有那么快的。

姜利不知想起什么,瞳孔骤然一缩,神色僵硬道:“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既想逃,还能再被你们捉回去不成?”

舒意笑了:“当然要捉回去了,不然我花那么大价钱买你做什么?”

“捉回去做什么?让我给你这个大小姐当牛做马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舒意说,“我爸爸在那一代是出了名的善心,我本来也想着,把你带回家去当我的玩伴。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从小就很孤单,你比我大几岁,我觉得你会很好,既可以陪我一起长大,又可以保护我。我从小就希望自己有个哥哥,可惜妈妈因为生我身体不太好,后来一直没有再怀宝宝了。”

她颇为沮丧地说,“如果你不杀我骆驼的话,或许我们现在会很好。”

姜利眼眶一酸,陡然转过脸去。

“杀都杀了,再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我的人生不是你想的样子,别妄图揣度我。”他带着一丝警告意味道。

舒意想到当日在火车上和他玩德州.扑克的情形,其中有一局分明他比她的牌大很多,他却没有跟下去。当时旁边有个满嘴跑火车的男孩,一身油气,她被迫和他比试,赢了那一局。

而今想来,他是故意让着她的吧?为了让她赢得头彩。

这个家伙,为什么总是用凶狠来掩饰内心?他如此戒备,是否曾经历什么她不知道的残忍?

舒意还想试探下去,姜利却走远了几步,迅速道:“我再劝你一句,秘密名单既深藏这么大的秘密,还有一大笔财富,你一个女孩子最好还是交出去,不要把自己置于险境。”

他回头看向窗边的男人,舒意跟着看过去,就听他道,“他能保护你多久?即便再厉害,一个人能挡得过一波又一波的追杀吗?周奕,他,或是你的家人,想想这些,及早收手吧。”

舒意追问:“那你呢?你什么时候才会收手?”

姜利脚步一顿。

“那日在火车顶,你问我为什么选择你?当时一帮被困在兽笼里的孩子,为什么我偏偏选择你?”

他应当还没有上一世的记忆吧?这样很好,感觉他承受得已经够多了。

舒意说,“因为你长得好看。帽檐下的黑暗纵然安全,但帽子之外的天空也很明朗,是不一样的风景。姜利,你应该为自己而活。”

姜利喉结滚了滚,眼神又暗一分。他想狠狠地羞辱她,让她不要再自作主张地为他选择人生,选择风景,选择活法,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他想了想,只是道:“我从很早以前就已经没有自我了。”

——

舒意前一晚淋了雨,又辗转大半夜,总共没睡到四五个小时,见完周奕后提着的心稍稍放松,整个人开始发起低烧。

招晴替她把了脉,摇摇头,对祝秋宴说情形不大好。

原本针灸治疗期间就是身体虚弱的时候,她先前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受凉,结果她还是受了凉,如此寒凉入侵,形势逆转,倒比先前还严重了。

招晴提醒祝秋宴,舒意有可能会重蹈谢意当年覆辙。

祝秋宴回想当年谢意血崩于灵堂前,被家仆们拖走时的场景,鲜红的血泊一直于他眼底历经春秋,留到至今,终难拭去。

他一瞬悲从中来,忘却了呼吸,只是问招晴:“没有办法补救吗?”

招晴说:“我也不确信,出来得急,医书都留在西江了。”

“让刘阳寄过来。”

招晴叹了口气:“七禅,不是医书的问题,你懂吗?我早前就告诉过你,她的病是诅咒,是上一世带过来的。谢意终其一生为之痛不欲生,难道换一世就能逃过这个劫难了吗?”

“为什么不能?明明音容相貌,身世经历都已大不相同,为什么重活一次她还要经受这样的痛苦?为什么害她的人分明是我,承受的人却是她?”祝秋宴拔高声音,一拳重重抵在墙上。

招晴见他眸中血色烂漫,又将梦魇重生,心下一惊,道:“我就让刘阳给我找书,你先别急,我可以先用药延迟她的经期。”

“会伤害她的身子吗?”

“是药三分毒,这位小姐的身体总归要比常人差一点的。不过你放心,好好将养,也不是不能活得长久一点。”招晴说完,即去联系刘阳。

祝秋宴意识到刚才险些失控,闭了闭眼,对招晴道:“谢谢你,招晴。”

“跟我客气什么?”招晴说,“没有你,我早死了。”

她胸口微微起伏,似乎想到什么,又觉这个时候还是不要缅怀得好,未免勾起更多的伤心事,因下一笑,先行走了。

祝秋宴回到舒意的房间,对窗坐着,守了她一夜。

舒意再醒来时,身体已然好了许多,招晴的药很管用,身子轻盈了,脑袋也变得清晰起来,想到前一晚的种种,想到梁嘉善还有虎视眈眈的梁家,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她正要起床,就听到楼下传来殷照年和舒杨的争执。

舒杨极力控制着自己,仍不免失控:“你疯了吗?这么多年我容忍你在外面小打小闹,这些都罢了,你居然要卖家当去捧那个女孩的场,她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你这么做?”

“什么卖家当?哪有你说得这么难听,我既然送给了她,她想怎么处理是她的事,总不能因为她典当了去,我就收回吧?”

舒杨气极反笑:“刘大师的手工设计作品全国只手可数,你说送就送,还真大方!若不是典当行的老板跟我有点交情,看出上面有你我的印章,这东西要是流出市场,你让刘大师怎么想我?舒杨穷到这个份上了吗?居然偷偷卖他的作品!”

殷照年似自知理亏,嘟囔了一句,讨饶道:“好了好了,这么点小事值得你跟我发火吗?大不了我再买回来。”

“殷照年,那个女孩是谁?现在立刻告诉我她的联系方式。”

“你想干嘛?”殷照年脑补道,“你不会想给她一笔钱让她离开我吧?舒杨,你从来不管我的,我以为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

“谁懒得管你?但你坏我的名声,就不行。”

舒杨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不这么想,殷照年玩了这么多年,向来是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不是不舍得下血本,而是他一向守得住分寸,玩闹归玩闹,上不了台面。

他这么玩,这么闹,无非是想引得她的注意,让她来管他罢了。

可她现在管了,他却不让了,竟还一夜未归,藏藏掖掖,这不属于他一贯的作风。舒杨感到一丝慌张,迫切想要见一见那个女孩。

殷照年却不肯妥协,夫妻俩又吵了一阵,吵得舒意头疼。

看她下楼两人才停歇,舒杨倒了牛奶给她,问她:“是不是我们吵醒你了?”

舒意不客气地点点头,指着殷照年说:“爸爸,我都听到了,这次是你不对,你得跟妈妈道歉。”

“我……”殷照年刚一张嘴,就见舒杨拎起把水果刀,赶紧做低伏小,“我错了,我错了。”

前不久被打的阴影还在,殷照年也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又甜又苦,他怎么那么欠揍呢?

可一想到那个女孩,他又说,“人家还在念书,你这要是找上门去,还让不让她见人了?而且我们真没什么,那天晚上只是一起出去兜风了而已。”

“你怎么认识她的?”

殷照年挠挠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就……就是梁清斋过寿嘛,她也在。”

舒意扶了扶额,难怪那天在梁家没看到他,原来又是去泡妞了。

可舒杨不这么想,梁家宴请的宾客大多非富即贵,这种人家的女孩会第一次见面就跟男人出去兜一夜风吗?还把男人送的礼物,转手就去典当。

这种交际手段,殷照年这个蠢货别是跳了什么陷阱都不知道。

她问:“给我说说那天在梁家的情形。”

“这都要说?”

舒杨挑眉:“你说不说?”

“好好,我说。”殷照年实在敌不过舒杨,老老实实交代了那晚的详情,提到周茵水时,他莫名咽了口口水,悄悄掀起眼皮觑向舒杨,“我本来想着老爷子也在,还是收敛一点,别给他老人家丢人,但周茵水非要为我引荐。”

舒杨冷笑,果然是她。

“你是不是傻?她光明正大地给你介绍小女孩,能安什么好心?”

殷照年也不是真傻,当然知道周茵水是嫉妒她,自己的老公十几年了还对别的女人念念不忘,哪一个女人能忍受?舍不得折磨老公,只好让那个女人痛苦。

殷照年也不是第一次接受周茵水的好意了,反正只要他花天酒地,日夜不着家,舒杨独守空房,就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周茵水高兴了,还真上心,隔三差五搞个酒会什么的都要请他,而他反正要跟舒杨对着干,就顺着台阶下了。

只是看破不说破,一直都是他们夫妻的默契,没想到舒杨这一次会直接捅出来,还让舒意听到。

殷照年有点脸热,摇头晃脑道:“就是玩玩,无所谓的,傻不傻有什么要紧。”

“平时是不要紧,你都已经卖家当了,这就要紧了。殷照年,我不是跟你说着玩,把那个女孩的联系方式给我。”

殷照年作势要逃,舒杨气得直抖。

舒意从旁看着,也是第一回见舒杨这副模样,想来她对殷照年也没有她以为的那么不在意吧?

她心里一喜,跑上前去堵着殷照年:“爸爸,我帮妈妈去见见她,可以吗?”

殷照年脚底抹了油,突然刹住,有点犹豫:“小意,你也……”

舒意眨眨眼睛:“爸爸,你不会不相信我吧?”

殷照年撇撇嘴,也不是不信,只是丢了脸面还要女儿去擦屁股,他心里有点别扭,勉强同意后觑了眼舒杨。

舒杨放下水果刀,说:“好。”

殷照年约了女孩见面,舒意到场之后才明白殷照年为什么推三阻四,不想让舒杨来见她,实在是和舒杨长得太像了,倒不是说面容,而是气质感觉,和舒杨简直如出一辙。

女孩见到舒意只惊讶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问道:“你是殷照年什么人?”

她看舒意年轻,以为同她一般都是殷照年的花蝴蝶,不想舒意却道,“他是我爸爸,我叫舒意。”

女孩扬眉,莞尔一笑:“你好,我是骆杳杳,你是替你妈妈来劝我离开殷照年的吗?”

舒意料到会跟她说一些话,但没料到会这么好说话。人家既然开门见山,她也不拖沓,直接道:“我爸爸一向不着调,就算我不来劝你,他也玩不了多久。”

“那可不一定,听说他之前怎么玩,你们都不管他。这次来见我,难道不是因为我长得有点像你妈妈吗?”

舒意微微一笑,真是有备而来,看来周茵水把什么都告诉她了。

骆杳杳背靠在软皮椅上,一身精细的打扮,黑发长裙,看似干净朴素。可她打开天窗说亮话后,给人的感觉就变了,她不再刻意装成舒杨的样子,坐姿随意,单手刷着手机,仔细看的话,耳朵上有一排孔眼,十个手指有七八都有戒指的圈痕。

想来现在的装扮不是她的本色。

舒意问:“你要怎么样才肯离开我爸爸?”

“其实我本意并不想讹他多少,只是想存点钱去找人而已。他送我的那个艺术品,我可以把钱还回去,东西还给他,但你们要给我二十万。”

骆杳杳说,“你们应该猜到了吧?我就是故意去接近他的,套他的钱,但我既然目的明确,就不想玩感情那一套,也不必搞得你家鸡犬不宁,二十万给我,我马上就走,走得远远的,保管他找都找不到我,等我以后工作赚钱了,我会还给你,我说到做到,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马上就给你写欠条,怎么样?”

骆杳杳一笑,年轻的女孩有了明艳的光。

舒意摊开手:“银行卡。”

骆杳杳不想她这么果决,微顿了顿,从包里掏出张卡来,左右望了望,附近就有银行,因下说道:“不如现在就转。”

“好。”

舒意起身,两人一起去ATM转账。

路上骆杳杳给殷照年发了一张本色出演的照片,是在酒吧拍的,她戴着爆炸头的红色假发,一身朋克装,浓妆艳抹,涂了个大红唇,在舞池里疯狂摇头,一回首被人抓拍下来,耳朵上一排耳钉闪闪发光,顺着手臂往上,半截小臂纹满了花样,手指几乎戴满戒指。

殷照年看得差点没当场脑溢血。

就这玩意,变个装能有这么大变化?居然和舒杨年轻的时候差不了多少?他自觉受到了欺骗,双眼被蒙蔽,更有一种年迈不敌年轻人的挫败感,立刻给舒意回复:给她给她,要多少给多少,让她立刻消失在我面前!

骆杳杳笑得合不拢嘴,把照片递给舒意看:“怎么样?我酷吧?”

舒意点点头,给她竖了大拇指,这姑娘真厉害,目的直接,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

她因下问:“你要去哪里找人?”

“西江。”骆杳杳说。

等了一会儿见舒意没有反应,她又问:“怎么了?”

舒意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身边出现很多人,好像都和西江有关。”

“是吗?那太好了,你在西江有相熟的人吗?可以帮我介绍一下吗?我从没去过那里,这一下要去,还不知道先去哪里落脚。”

“好。”舒意想到祝秋宴,打算回去问问他。

两人转了钱,骆杳杳刷刷写下欠条,硬塞给她。

正要出去,舒意忽然一个晕眩,骆杳杳当即伸手扶她。她脑子里混混沌沌一片黑暗,极力睁开眼睛,眼皮却好像千斤重似的,耳边不断有人唤着她的名字,她努力醒转过来,却对上一双眼睛。

倏忽间,透过这双眼,舒意被拽回了西江王朝。

……

一眨眼,到了凛冬百日祭。

谢意问了府中下人,但谁都不知道凛冬确切的死忌,只“元和铺”的掌柜金一曲含糊掐算了个日子,言道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得到凛冬的信了。

那时谢意正避居乡下农庄,府内留了暗卫眼线,紧盯各人动向。晋王的人手之所以能被迅速剪除,不是她布局有多缜密,全仰赖于这些在夜间行走的暗卫。身至高处,视野开阔,是人是鬼,一辨就知。

可惜辨出王歌是那黑鬼,却不能打草惊蛇,而凛冬向来聪慧,顾念这一茬,身后没有留下任何遗物。经年来获得的赏赐也被后院的丫头们瓜分,最后搜罗上来七七八八,怎么都凑不齐了。

谢意心中难过,命金一曲打了一套赤金头面,同凛冬的棺椁一起下葬。末了追查她家人下落,得知她尚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在世,姐姐如今还孕有一个孩子,取名骆谣。

那孩子眉宇间有点像凛冬,谢意特意挑了一个时间去看她,给了凛冬姐姐一笔钱,让她好生抚养孩子长大。之后一直到暮首,再未相见。

但金一曲于密封的绸绢上,写下了骆谣二字。

……

舒意再次醒来,已近黄昏。

她始终没有说话,骆杳杳就坐在一旁看着她,也不敢开口。她向来不羁,说不准为什么不敢,只这么看着舒意,觉得她不再是之前和她谈判的女孩了。

她好像变了一个人,眉目悠长了,况味深远了,瘦削的双肩所承受的不再是简单的正义,而是山水神佛,历时数百年的一场相逢。

她遽然转脸,紧盯着骆杳杳。

骆杳杳正在吃黑森林的勺子一掉,“咣当”一声砸在托盘上,怯怯地瞅着她:“你不会后悔借二十万给我了吧?”

舒意摇摇头:“我只是没有想到,找了那么久没找到的人,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还以这么突然的方式。”

以一种对于秘密名单全新的解读出现,她忽而不知道自己竭力守护的究竟是什么了。

按照秘密名单分配的财富,骆谣是凛冬的外甥女,骆杳杳是骆谣的后人,那么她该得到是两百万英镑。早些年金家的后人将那笔惊天巨富储藏,后转移香港,托专人打理,又增长不少,这些年倒转数百次,现存于海外账户。

舒意不知道要怎么跟骆杳杳说那个二十万不用还了,她将继承一笔巨大的财富,转念一想,这么多钱转手给她,她有把握好好经营吗?

想到她在酒吧的照片,舒意一时还真拿捏不准,想了想仍不知道怎么开口。加之当下她的行踪受到约束,如果贸然转账给她,恐怕会暴露身份,给她带来灾祸。

骆杳杳见她神色越发苦恼,怕她反悔,立刻找了个借口逃跑。

舒意回到家,祝秋宴正和阿姨在厨房学做饭。

他长得好看,天生有讨人欢喜的本事,阿姨防了两天就防不住了,看他是越看越满意,不止跟他讲舒意平日的喜好习惯,连殷照年和舒杨的也一起泄露了。

祝秋宴捏着面团,听到外面的声响,探出头去,小姐正低着头朝家走来。

阿姨笑道:“小意回来啦?天热吧?瞧你出了一身的汗,快去洗个澡,阿姨煮了你爱吃的疙瘩汤。”

舒意挤出一丝笑容,转而对上祝秋宴的眼,不知为何心脏忽然钝痛一下,她惘惘地望着他,好半天才说道:“有谁家的女儿像我一样,去替爸爸收拾烂桃花的?”

有点撒娇的意味,阿姨忍俊不禁:“先生也是,下午讨了夫人的打,喝了两瓶藿香正气水。这不,刚一下床就拉着夫人一起出去了,说什么要过二人世界。”

舒意一听,眼睛亮了:“真的?”

“那还能有假,不是我说,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夫人这么高兴呢。”

舒杨有心结,殷照年不成熟,两人误打误撞闹了这么多年,舒意心里其实一直感到惋惜。看着他们好起来,她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因下眉梢一喜:“那我先去换身衣服。”

话是这么说,余光却瞄着厨房里那个男人。

热水烧开了,汩汩冒着泡,一阵阵白汽升起来,阿姨一叠声地下面疙瘩,他立在那里,仿佛没听见似的,专注地凝视着她。

那么有烟火气,那么有生命力。

舒意甫然转头,噔噔蹬地往楼上跑,一直到进了洗手间才停下,脸颊已然红了。她脱去裙子,站在镜子前。

身子半侧,可以看到背上若隐若现的图案。

她忍着痛,咬牙蘸了水,在大理石面上描绘图案的形状。

这不是她第一次有背部烧灼的痛感了,第一次是在火车上,硬包没有独立洗手间,不方便察看,等她找了机会揭开看时,上面已然有一瓣花的图样。

看到骆杳杳的祖辈,是她第二次痛,痛感比上一次的时间久了点,疼痛的程度似乎也重了一点,这一次图案上又多出几瓣花来,像是海棠缠生着牡丹。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她猜测应和秘密名单有关。

之前姜利问她的时候,她谎称名单纹在身上,其实是骗他的,不知从何时起名单就丢失了,只能靠金家的后代利用通古能力去到处寻访。

但金家亦不是代代都能通古,而且为了保护名单继承人的安全,一代与一代赏金猎人之间互不相通,因此金原的祖父并未告诉他,而金原也没有告诉她,之前找到的两位继承人的身份。

但据她猜测,应该就是前面两个继承人或者其中一个走漏了名单消息,否则不会有人比她和周奕更快找到巴雅尔。

巴雅尔的身份是金原临终前透露的,金原遍寻五湖四海,利用异能才窥得一点先机,这种机密若不是命悬一线,连周奕都不会知晓,对方怎会找到巴雅尔?因此,她推测秘密名单或许并未完全丢失。

或许是被谁暗中得到,但由于没有通古能力,所以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按照姓氏一个地方接一个去寻访,伺机窃取巨富。

会是梁家吗?

她怔怔地望着镜子,里面的女孩一张白皙的面颊,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稚嫩干净,长发绑在耳后,露出修长的脖颈。

这么单看,和普通的女孩没什么两样,只眼睛装着数不清的秘密,城府,猜度与考量,令她看起来有万种模样而已。

她低下头,将长发放下,挡住背后的图案。大理石上的水渍早已干了,她在心中又描摹了遍图案。

说好不再做梦,不再回想上一世的,可命运似乎已经习惯了捉弄他们,才刚决定放弃,就送来一个骆杳杳,让她不得不被迫拽回过去。

旧时的宅院,泛着锈黄的色彩,那时雪天很长,寒冬很久,而今夏季漫漫,阵雨不止。

即便想逃,可她逃得过去吗?

就在这时,走廊响起一阵脚步声,很快停在门前,舒意一惊,赶紧拧开水龙头。

哗啦啦的水声中,门被敲响,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无赖道:“小姐还没洗好吗?面疙瘩要变成坨坨了。”

舒意嫌弃他欠揍的口吻,捶了门一下:“快好了。”

“快好了吗?那我在这里等小姐吧。”

舒意低头看了眼自己,虽然隔着门,但她却感到害羞,催促他离开不得,只好站到莲蓬头下,匆忙洗了下身体。泡沫揉到眼里的时候,她又在心里把他骂了一顿,嘴角却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

她闭着眼睛找毛巾,顺着架子摸索过去,忽然脚下一滑,在洗手间摔了个四仰八叉。

祝秋宴只听到一阵嚎叫,忙按住门:“小姐,你怎么了?”

半晌听不到回应,他心下忐忑,拧着把手试探道:“阿九?是摔伤了吗?我进来了?”

“别。”

舒意一句话还没说完,门已经拧开了。水汽朦胧的环境里,祝秋宴第一时间找到躺在地上的舒意,女孩子玲珑的躯体若隐若现,他忙别开眼睛,扯了浴巾裹住她,一把将她抱起。

舒意忍着痛,将火辣辣的脸埋进他怀里。

“不是让你别进来嘛。”

“我不进来,你起得来?”

舒意暗自揉了下腰后,十分气结,祝秋宴又道:“洗澡的时候在想什么?怎么这么大意?”

舒意暗恼,还不都怪他,但话到嘴边又变了:“你真想知道?”

祝秋宴垂眸看她,只听她道:“是梁家吗?”

他脚步骤然一顿。

纵逃避,命运也要带到面前来,既然如此,何不迎难而上?让她看看,到底是她凝视深渊,还是深渊凝视她?

“害死谢融的,是梁家吗?”

祝秋宴动了动嘴,没能发出声响。

“我想听真话。”

“是。”祝秋宴说。

“梁嘉善知道吗?”

舒意闭上眼,一句话忽而钻入耳中。在撷芳斋的楼梯上,一面是风姿卓绝的少年士子们,一面是挽着手的祝秋宴和她,她居然就那样问他:“你还愿意娶我吗?”

那时,她应是因徐穹之话怀疑梁家了吧?才会那么突然地开口,梁嘉善怎么回答的?后来还发生了什么?

“梁嘉善知道吗?”她再次问,声线微颤,抬起眼来。

祝秋宴深深闭目。

良久,他道:“知道。”

“但他没得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