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宴

作者:Doings

西江王朝,文康十四年。

“你还愿意娶我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谢意都怔了一下。

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就在撷芳斋人来人往的档口,有这么多士族子弟,寒门学子在看着的情况下,说出这句带着点胁迫、发难甚至于试探意味的话。

自母亲去世,父亲只打发了管家来处理后事之后,她就知道女人在谢融心里没有任何轻重。她的母亲是这样,那些姐姐的母亲和姐姐们也是这样,即便她卖力讨好谢融,她的婚事也会这样,谢意终其一生,若不能令自己浊清分明,便只能随波逐流。

昔年秋猎,圣人恩准王公大臣携妻小一同前往汤山围场,是时太子在朝中名声斐然,如日中天,谢融日常被委以重用,心怀开阔,她一个女孩儿第一次被允许走出家门,去看看男儿的世界。

她初涉围场,见禁军林立,旌旗铁骑,烽鼓相传,胸间某种被压抑的情怀如翻江之水一泻千里。

若她是男儿,以她才情,今日也该位列三军亦或军师帐中,哪怕为孔明执笔,诸葛掌灯,这一生也心满意足了。

可惜她是女子,只能隔山望海,梦醒黄粱。

她远远地走过,听那刀枪环佩之声,眼中有热流淌过。然而就在此时,一声高喝,圣人遭遇刺杀。

她胸腔如雷鼓动,想到这一生或许只此一次的机会可以让自己的才情得以展现,或许她可以摒弃礼教,突破世俗,与世间男儿比肩风流,那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的是万顷山河,松涛千里,想到的是浣纱秦淮,士族流光,艳羡的是金戈铁马,怒啸中原。

她转头即奔往马厩,取烈马奇袭刺客背后。

她常在香山悬崖旷野奔驰,马术一流,鲜为人知,与姜利一同习武,虽只练得皮毛,但已足够起到威慑的作用。

红缨枪当头扫过,一名刺客人头滚落。

她占了先机,又是从后背突袭,加之观察下来,对方虽来势凶猛,但不伤害混乱中无辜奔走的侍从奴仆,因才对她有所放松。

她料定他们不是简单的刺客。

即在对方出神的刹那之间,她高声道:“今日圣人出驾汤山,随军戍卫三千,皇族宗亲百余,王公大臣百余,内侍宫嫔百余,另有伙夫随从等数百余,均是西江忠臣良民,为护圣驾视死如归之人,尔等不过数十,何以抗衡?”

话是这么说,可她余光扫过,前来救驾的禁军护卫不过百余,与对方人数不相上下,且对方出手狠辣,一看都是精锐之师。

其余人都去了哪里?

她心中迅速地想着应变之策,然一己之力对抗这些刺客,害怕终究难免,汗珠顺着额角滑落至下颚,她也不敢拭去,只气势凛人地盯着对方,红缨枪在风中猎猎飞扬。

刺客领头似被她唬到,迟疑道:“你是何人?”

“我只是养在深闺内院的一名小女子罢了,然只是我这样柔弱的女子,因钦慕圣人风采,面对乱臣贼子,亦有舍身取义之胆,尔等竟不羞愧吗?”

“何所羞愧?这个狗皇帝无德无能,治下满目疮痍,哀鸿遍野,老子杀了他又何妨?你这小女子倒有胆有识,不若加入我军,向我主公投诚,待他日改朝换代,让你当皇后又如何?”

谢意眉头一皱,有了定论。

近年来西北动乱不休,河西节度使李重夔骁勇善战,多谋善断,先是平定塞外之乱,后又解决青州水患,安置雍州流民,攘外安内,双管齐下,名声渐起。

晋王徐穹曾受命于湖广两带治理水患与恢复民生,却迟迟不得良效。圣人追责,消息传至京中,方才知晓赈灾款早被李重夔夺走。

圣人心中对这位盛名在外手握重权的节度使早有忌惮,不经查实就屡次打压,终究逼反了李重夔。

李重夔在军中威望极高,传闻其人文武双全,赏罚分明,交游广阔,没有士族阶级之分。于这乱世凡有心有力想要一番作为的人皆可投奔于他,但他至今只盘踞西北,毗邻湖广,并未公然揭竿而起,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不想今日就有刺客突袭猎场,谢意也忽而明白过来,若李重夔当真心有乾坤,不至区区数十人就敢挑战天威,白白牺牲,这么做大抵只是为了试探圣人的态度。

如此一想,她心中豁然开朗,开门见山地问:“你主上可是河西节度使李重夔?”

对方惊诧:“你怎么知道?”

“节度使能人善用,策无遗算,小女子曾有幸听闻过他与塞外一战的英雄事迹。只如此人物沦落绿林,到底令人可惜,当今圣上宽容,不若请节度使遣使一见,圣人驾前公道自有定论。”

李重夔据传是爱民之人,生灵涂炭必不是他心中所愿。他等待多日,应是想要圣人一个明确的态度。

谢意猜想,这群人跑到围场来撒野,恐怕也是威吓圣人罢了,以此迫他给一个准信。

只是有些话不宜说得太明白,恐伤了帝王的颜面。

对方没想到区区一个后院的女子,看似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居然能猜到主上的心思,视线在人群中走了一遭,忽而朗声大笑:“也罢,今日一行也不算全无收获,你这小女子很有意思,待至西北,我将如实转告给主上,届时还要请圣人给个明断!”

说罢,他大手一挥,数十人马当即撤去,只留下滚滚烟尘。

圣人这才由左右内侍和一干近卫大臣簇拥着走出大帐,此时禁军首领才突围而出,奔至圣驾前领罪。

原来半柱香之前,围场突起大火,禁军有疑,前去探看,不想遭遇对方围歼。半晌之后副首领调度三军,留下一支前锋队保护圣人安全,其余人等均深入林中,却接二连三掉入对方陷阱。

李重夔早有预谋,分派多路人马打散禁军势力,逐个击破,最后余数十人于账前叫阵,若存心要反,圣人此刻恐怕已是刀下亡魂了。

谢意也心有余悸,微微抚着胸口,掌心被红缨枪磨破了皮,一阵阵疼后知后觉涌上来。

待察觉到身旁视线后,才反应过来圣人正在叫她。

获悉她的身份,圣人看向谢融,赞道:“谢公养了一个好女儿,奇谋妙计堪比男儿,胆识心机,不输我王朝一干大臣啊!”

这话一出口,众位臣公皆红了老脸。

不想事后谢融却斥责了她:“你冲出去时可曾想过,若然此计不得,被掳掠至对方军中,一个女子丢了名节,我谢家满门该当如何?”

她反驳道:“父亲,若当真如此,女儿会血溅当场,绝不给谢家丢人!可明明女儿救了圣人,亦得圣人嘉许,为何您就不能……”

为何女子就永远得不到他一个正眼相看?妻子如是,女儿亦如是。

谢融哼笑:“你当圣人是傻子吗?禁军异动,圣人怎会不知?汤山附近就有一支铁骑军正在待命,随时准备实施包围,给李重夔一个痛击,可就因为你的出现,打破了圣人原先的计划。圣人不加追究,不是因为你拍的马屁响亮,而是想借此机会给王公大臣一个警示。”

当时在账内,圣人始终端坐于案后,气定神闲地饮茶,听着她说的话,面上微带笑意。然只有他一人听出是自己的女儿,胆战心惊地窥探圣人,见圣人身旁殿前司守将按住刀柄,欲要拔剑,圣人给了一个眼神安抚了他。

当时他已然猜到,这是圣人与李重夔的较量。

这个不知轻重的丫头,居然还以为凭借微薄之力扭转了乾坤?圣人之所以没有反杀,只是想试探大臣们的忠心,借此敲打一些心怀鬼胎的人罢了。

别以为圣人昏庸,就看不出好瓜坏瓜。

谢融说完拂袖而去,让她罚跪祠堂三日,不再允许她出家门一步。

从那以后,谢意胸间山水褪色,一腔热血渐渐凉息。若然不是谢融突然自戕,死因离奇,她被人迫害,命悬一线,而身边至亲至爱均至险境,虎狼环伺,不得不被迫还击,她本该早早认命,或许今日已经嫁入梁家,成为梁嘉善的妻子了吧?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山水间微澜起伏,渐渐将她推至一个无路可走的境地?

谢意回过神来,望向身旁的少年。

是从将他带回谢府的那一天开始的吗?

始终没有听到梁嘉善的回应,夹道两旁又都是看戏的目光,谢意这时才察觉不妥,朝梁嘉善微微颔首示意,就要从旁经过。

少年们自动让开了一条道,由她下楼去。不想刚至撷芳斋门口,梁嘉善就追了上来,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气喘吁吁地说:“谢意,我……我愿意的。”

虽然这才是他第二次见她,但花灯节的初见已经足够他看清心意了。

他带着一丝腼腆,一丝忐忑,努力平息着胸间涌动的情愫,说道:“谢公离世,我以为你要守孝三年,如今不宜与我谈论婚嫁之事,刚才我只是,只是一时……”

“一时太激动,忘记表态了吧?”有人追出来笑话他。

其余人等在旁看着,一句也不饶过他。

“梁嘉善,没料到你有今天啊。”

“咱们梁太尉的公子,一向是京都抢手的好郎君,相貌俊朗,性情温柔,谁家的女儿不想嫁?”

“这么些年我好似从未见过嘉善红脸。”

“这不就见着了吗?怎么样,红了脸的梁公子是否比往日更加俊朗了?”

“确是如此,梁兄,良辰美景不可辜负,今日好酒看来没你的份了,我等就与状元郎酣畅去罢,不打搅梁兄了。”

一群少年打趣也有分寸,说完如潮般退了下去。梁嘉善愣在原地,左右不是,还是祝秋宴先反应过来,拱手牵了马来,将缰绳交到梁嘉善手上。

“还请梁公子好生将小姐送回府中,七禅就暂且退下了。”

他说完看向谢意,谢意的目光也拢着他,淡淡的,稀碎的,糅杂在月光中。祝秋宴听着河畔的水流声,心里有什么忽然炸了开来,他强忍着,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给梁嘉善与谢意一片天地。

离开之后,他流连几处,终返撷芳斋。

青石板桥边已然没有了小姐的踪迹,有的只是恩威并施的皇家人。徐穹要娶谢晚,否则就将掘了阿婆的坟。

他有选择吗?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那一夜,祝秋宴醉至天明,敞着衣襟倒在千秋园的桃林中。

谢意早间梳洗完毕,照例来园子察看,冷不丁撞见这么一个醉鬼,端详他半晌,终是叹了声息。

她让人把他抬回房间,祝秋宴朦胧间睁开双眼,见她一身骑装干净利落,忍不住问:“小姐去哪里?”

谢意本不欲回,但想了想还是说道:“今日我约了梁嘉善一道去郊外骑马。”

他踉踉跄跄地起身追来,谢意随手折过一枝桃花,插入他的胸口。

“小姐。”

他急忙唤住她,眼中似有未名的情愫亟待相告,可他刚一开口就被谢意打断了。“七禅,你醉了,有什么话等你清醒一点再说也不迟,先好好休息吧。”

谢意凝睇着他,少年脸孔苍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她曾在那双眼里看到与她相似的挣扎不甘,他们都是不肯低头的人,心中亦都藏着秀丽山河,经世伟业,然而他们终究要学会妥协。

“这花很配你。”

她也想一睁开眼,就能逸情山水,将花簪进少年乌发间,逗得他面红耳赤,可每每望见人世,都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但她还是仍想用微薄之力,再守护他一次。

“去睡吧,一觉醒来就好了。”

她说罢离去。

祝秋宴注视着那道纤瘦的背影,心痛之感越发强烈,似要将他整个人烧灼了去。他才发现,原来他待她早已今非昔比。

他枕着发寒的被衾沉沉睡去,待到午后,管家将他叫醒,说是教书先生来了。

他惘惘地看着管家,管家觉得好笑,上前拍醒他,又重复道:“小姐给你请的教书先生来了,书房也连夜收拾出来了,就在隔壁。”

他仍不敢相信,怎么会这么突然?

“昨晚,我……”

“昨晚小姐一回府,就又出了门去,一直到子时才归,老奴也不知她去了何处,只叮嘱老奴将书房收拾出来,今日午后会有先生来府里教你读书。”

子时,子时。

祝秋宴喃喃念着,想起昨夜,倏忽间泪盈于睫。

他在做什么?他究竟还要伤她到何时?

她夤夜为他寻找良师,他却要图谋害她亲人。

祝秋宴跌跌撞撞冲出房间,推开书房的门,待看清里面的陈设之后,一股巨大的痛感席卷了他。

这间书房,俨然按照谢意的书斋布置,里面装点着四书五经,古玩玉器,还有一捧新鲜的桃枝。

而谢意为他请的先生,正是他曾十数年偷听墙角始终不得入门的大家江溪,数年前的会文馆编撰,才华冠绝京都。

江溪执卷含笑:“先去将衣服穿好吧。”

祝秋宴拱手作揖。

他后来仔细回想,那一日的午后,是他生平得到过最大的温暖。而同一时间在郊外的谢意,却在经历生平最龌龊的时刻。

她手执缰绳,扬鞭策马,蓦然回首,刹那风华。

梁嘉善追逐着前面的身影,一颗心已然沉醉了。他爱上这鲜衣怒马的女子,他一定要娶她,在那一刻他肯定地告诉自己。

之后他们将马牵到溪边饮水,谢意拂着面庞,侧目看他:“你让我了吗?”

梁嘉善摇摇头,心悦诚服:“你的马术真的很好,难怪当日圣驾之前,你选了最烈的马,能威慑到刺客。”

谢意回想起谢融所言,对当今圣人平添一分惧意。她笑了笑,没有再提及当日之事,只是道:“晚晚说春日宴时你曾陪她一起赛马,多谢你。”

“为什么谢我?”

“我后来知道那日在晋王府她听到一些话,心情低落,幸好有你开解她,回家后她告诉我你很好。”

梁嘉善很好,但不止是和他的名字一样简单意义上的好,这名男子聪慧识礼,更是梁家教养出的孩子。

谢意用一种平和的目光看着他,有些惋惜:“但正如你所见,谢家这些年一直在走下坡路。自我父亲,我父亲……”

她说着哽咽起来,眼中盈满泪水,遥遥看向远方,“他虽有错,但我以为罪不至死,我也不知怎会那般突然,他撒手人寰,一句交代也没有留下。我为人所害,险些血崩于灵堂前。晚晚同袁二心意相通,到如今也不得不避着他走,哪怕晋王殿下受圣人斥责禁足家中,可他若要欺辱我们姐妹,也有的是法子让我低头。”

说到此处,她低下头慌忙地拭去泪水,再看向他时,鲜衣怒马的女子又回到面前,那样坚韧,那样明亮,哪怕眼睛一片通红,也不展现柔弱。

她这样让他更加心痛了。

“梁嘉善,谢家至此,恐怕先前与你的婚约无法维系下去。你不必照顾我的脸面,梁谢两家虽是大族,不能出尔反尔,但据我所知那不过是父辈们的应承,你我尚未交换庚帖,这门婚事并不是板上钉钉。梁家若不便提出,不如我请族长出面,以守孝三年为由,向梁家提出?”

“不!”

梁嘉善急急道,“这和你无关,昨晚我已然说了,我愿意的,只是谢公走后此事悬停,一直没有往下进展,我得先同长辈们商量一番。谢意你相信我,我、我待你是真心的,我想娶你,你等我的消息好不好?”

他双手颤抖着,似是想拥她入怀,又碍于礼教不敢伸手,无奈抓了下脑袋。

谢意摇摇头:“你不知谢家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只要我想,就可以知道。”梁嘉善说,“谢意,之前我不知道你的心意,我以为你已经有了心仪之人,所以这些日子才一直没有来找你。”

谢意微微讶异,听他道:“就是初见时陪在你身旁的男子。”

“七禅?”

“嗯?应当是他。当时隔桥看着,你们很是相配,他看你的眼神让我以为那是经过你默许的。”

梁嘉善有些自嘲地笑了,为此那一晚他虽陪着她一起赏花灯,猜字谜,却始终心不在焉,事后回想悔不当初,自觉在那男子面前低了一等,因才多日避居家中,也躲避了关于她的消息。

直到她刚刚提起,他才醍醐灌顶明白什么。

谢家失势,失去的何止是朝堂的一席之地,更是谢家多年的经营。她如今是家中的大小姐,一切重担当然得由她承受,那些伤害,胁迫,乃至于皇族的觊觎,他都可以想到。

但是只要嫁给他,她就不再是谢家的女儿了,她将是梁家的儿媳,梁嘉善的妻子。

“谢公罹难时,我尚在外游学,归家后才知谢府之事,但我以为……对不起,是我的疏忽,是我大意了,没能保护好你。谢意,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可以庇护你,庇护谢家,好不好?”

谢意犹豫:“我怕拖累你。”

“谢意。”

梁嘉善终究是没忍住,轻轻将她拥入怀中。那一刻触碰到的女子柔软的躯体,带着独有的馨香,当他抚上她的后肩时,他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得偿所愿的欢喜。

他向她承诺,“嫁给我吧,我一定可以守你到老。”

如此几日,谢意与梁嘉善走动更加频繁,交往密切,就连朝臣都向梁太尉打听此事时,梁太尉方才察觉,下朝一回到家中,就将梁嘉善叫进书房询问此事。

梁嘉善刚亲手打制了桃花饼,打算午后拿去同谢意分食,满腔喜色还挂在脸上,不想迎头就遭梁太尉一声痛斥。

“逆子!你果真在与谢意来往?”

梁嘉善愣住了:“父亲,我正要同你说此事。谢意很好,我很喜欢她,想要娶她。既我们早有婚约,此事也简单,我可以等她五服除孝,但在此之前是否可以先两家交换了庚帖?这样她在府中的处境也会好一点。”

“娶她?你怎么可以娶她!”

梁太尉位高权重,于朝堂斗角,喜怒于心,鲜少外露,梁嘉善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在家中发火。他实在不解,辩驳道:“我为何不能娶她?难道就因为谢家失势?父亲,我以为你不是看重名利权势之人。”

梁太尉道:“我和你说不通,反正我不同意!”

“父亲!”

“嘉善,你自幼聪慧,世事洞明,就算我不说,你也应当猜得到原因。谢融之死,乃我所为,若谢意知晓我就是她的杀父仇人,梁家就是谢家的仇敌,你要如何面对她?”

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梁嘉善自幼接受惟贤惟德的礼教,梁家家风清正,族中多位长辈皆将名利视若浮云。梁嘉善有一个姑婆更是离经叛道之辈,终生未嫁,只四处游历。

这样的家族教导出来的孩子,虽天真,但不傻。

梁嘉善不是没有想过那个可能性,但当时与谢意没有走到这一步,他私心逃避罢了。

可他终究还是没逃得过去。

周身还都萦绕着桃花的香气,可他亲手捶打的花饼似乎没有理由再送出去了。他接连往后踉跄,撞上书架,梁太尉快步上前,颤声道:“嘉善,世间多的是好女子。”

“可是世间只有一个谢意。”

梁嘉善伏下身去,转头看向别处,强忍心中苦涩,仍不免追问,“梁家不是一向不参与党争,保持中立的吗?何时加入了太子的阵营?”

梁太尉垂首道:“太子已然无力回天。”

朝堂上那些叫嚣着要将太子请出宗人府的声音,不过是太子党羽的垂死挣扎罢了。

太子淫乱后宫,还是圣人最宠爱的嫔妃,被圣人当场撞见,原本这个时辰该在东宫授课的谢融,变成了皇家一层遮羞布。

他顺势进言,让此事成为太子失仪的重磅一击,拉谢融当垫背,以成全天家颜面,灭帝王怒火。谢融不可谓不无辜,但太子无德亦无能,竟然为了自保将罪责全都推到谢融身上,还当场下令守卫,制造谢融自戕之状。

圣人寒心,寒的不止是帝王家本就不多的一点血脉之情,更是储君的气度、格局。若将天下交到这样的太子手中,则西江亡矣。

梁嘉善洞悉其中内情,似还挣扎:“杀谢融的乃是太子,父亲,父亲只是……”

“只是什么?推波助澜就不是凶手了吗?嘉善,不要再自欺欺人,谢意再怎么怨恨谢融,她也是谢家的女儿!”

梁嘉善仍不甘心,追问道:“你既不是太子一党,为何、为何要?”

“为何要假装变成太子的人,承受太子的好意,与谢家结亲是吗?嘉善,这就是朝堂,政权博弈,生死较量,为父虽然不齿,但行至河中,身不由己。”

他们都是没得选择的人。

梁太尉亦是如此,于梁家,他是一家之主,于朝局,他是一品大员,天子近臣。

走到这一步,梁嘉善似再无退路,此事似也再无转圜余地,他扶着书架的手终无力承受,整个人滑坐在地。

而今太子消沉于宗人府,晋王被朝臣一再弹压,圣人膝下只剩一个不足五岁的皇子。番邦之乱始终未止,外敌内寇前后夹击,西江王朝果真风雨飘摇,危如累卵。

梁嘉善生在这个家族,同样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他艳羡湖广风光,喜好西北民风,可他还是得回到金丝笼里,不得不将聪慧摆出来,让这些情感来重伤他。

他已然猜到什么,但他还是想亲耳听到答案。

“梁家如今在谁营中?”他如此问道。

梁太尉负手望向这座历经百年沉浮的三进宅院,春秋鼎盛,不过云烟。他沉声道出三个字:“李重夔。”

从一开始,他们要设计的就是太子,谢融只是无辜遭殃的鹰犬罢了。谢融最大的错就是没有站对阵营,跟了一个无德无能的太子。

李重夔知道谢家有一个女儿足智多谋,曾于圣驾前临危不惧,抗衡他安排的刺杀。于是太子倒台后,他趁势派人进入谢府,引诱好色又好财的徐穹入局,让两虎相争,他则作壁上观。

“李重夔少时进入朝堂,曾任翰林供奉,负责起草诏书,伴圣人七年,是真正的简在帝心。太子幼年就惯会耍心机,屡次讨好李重夔不得,心生怨恨,设计教唆,终令圣人远之。君臣走至这一步,其中有许多不便外露的变故,但总逃不过一个帝王心。”

这一场风云,是昔日君臣的对垒,他们无从插手。

梁太尉终不忍见自己清风明月一般的儿郎露出这般颓唐之相,俯下身来,将手重重搭在他肩上。

“嘉善,为父只是权衡利弊,做了一个梁家家主该做的选择。而你,你于梁家只是一只幼鸟,失去梁家你将一无所有,所以,你没有选择。”

梁太尉说,“我瞧着形势那人该进京了,谢意既没死,说不定是他相中的女子,嘉善,你没资格抢。”

梁嘉善闭上眼睛,脑海中均是那女子一颦一笑的模样,她不爱哭,也很少笑,但她就那样静静伫立,已然让他无以忘怀。

他始终在想,那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可以如此美好,又如此凄凉?

想不出答案,却快要痛得无法呼吸了。梁嘉善埋首,悲戚道:“若我不姓梁,若我只是我,哪怕只是她身边一个仆从,该有多好?”

梁太尉没想到短短数月,他对谢意竟痴恋至此,惊讶道:“你!”

梁嘉善抬头,忽而笑了。

嘉善只是一个重情的儿郎啊。

父亲。

梁太尉何曾见过儿子这样?一时痛心疾首。局势演变至此,晋王虽已呈现败局,但圣人还未输,梁家此刻切忌与谢家交往过密。

他正打算狠狠心将梁嘉善禁足,管家忽而奔至,高声喊道:“大人,圣旨到了!”

梁太尉心中陡然一沉

果然,圣人闻得京中美谈,特意下旨为梁嘉善和谢意赐婚。这哪里是赐婚?分明圣心猜疑,恐晋王之事乃是有心人做的手脚,正在试探梁家!

梁太尉刚要与内侍打两圈太极,就听一道舒朗的声音道:“梁嘉善接旨,谢主隆恩。”

芝兰玉树的少年双膝跪地,双手贴面,额心贴地。

那姿态何等虔诚。

……

令人烦躁的夏夜,也不知周茵水今天抽了什么疯,从外面回来就发了两三通火,惹得梁瑾一阵郁结,左右睡不着觉,干脆走到花园抽烟。

前一日好好的大寿被搅了局,弄得他焦头烂额,媒体警局四处奔走,好不容易才平息,对方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关键老爷子还让他不要再追查下去。

他觉得不可思议,梁清斋上了岁数,最怕碰到电视里那些事,平时有个风吹草动就要请人到家里来四处检查,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没想到这一次这么轻易地息事宁人。

其中难免有古怪。

不过他一向想得开,世上哪有干净的生意?他若不见黑暗,定是梁清斋出手帮他摆平了,这次很可能也是如此。

这么想着,梁瑾狠狠吸了口烟,尼古丁进入五脏,再吐出来,带来一阵强有力的放松。一口浊气总算消散,他走至花台,忽的瞥见一道暗影,心下一惊,陡然道:“谁在那里?”

前一日枪响的阴影还在,梁瑾唯恐余乱未清,作势就要叫人,却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带着丝颓废道:“爸爸,是我。”

梁瑾走近去看,才发现是梁嘉善。

他陷在花台里,还穿着前一晚的衬衫长裤,只领结被扯掉了,衣服皱巴巴的,脚边空了好几瓶红酒。

他迷离地掀开眼,问道:“爸爸,还有烟吗?”

梁瑾不知发生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半包烟递过去,想了想,又摸出打火机。

梁嘉善不会抽烟,点得太急,烟蒂才刚烧红,他就费力地往肺脏吸,结果用尽全力,也只是让自己更加痛了。

他一把摔了烟头,再掏出一根重新试,梁瑾教他忍受第一口烟的呛感,吐出去,慢慢就会尝到一种轻松的感觉。

他试了几次,不再咳嗽,胸间似乎也不那么痛了,就这么瘫坐着,手里夹着烟,一根又一根。

梁瑾始终没有说话,安静地陪在身旁。

很久很久,梁嘉善才问道:“爸爸,你有过什么梦想吗?”

梁瑾回忆起年轻的时候,笑了:“梦想谈不上,但我当时下乡的时候,其实很想当一名老师。”

“那你后来为什么没有当老师?”

梁瑾说:“当老师哪有你想的这么简单?我去当老师了,家里怎么办?这么大的生意就让你爷爷一个人操心吗?他身强力壮的时候可以操持,老了怎么办?”

梁嘉善吸着烟,神情有点麻木:“不可以请职业经理人打理吗?”

梁瑾一愣,觉得好笑,到底是没成家的孩子。

“嘉善,一个家族的企业里面不只有我,还有你的叔叔伯伯,有你妈那头的亲戚,有一些投资人,还有很多员工。事情往往没有你想得这么简单,当老师只是爸爸很年轻的时候做过的一场梦而已,梦醒过来,还是得学着肩负责任。”

他向往简单的生活,恋慕舒杨,喜爱她身上的书香之气,可能也是为了成全自己未竟的梦吧?因为从未得到,所以一直贪恋。

梁瑾拍拍梁嘉善的肩:“嘉善,喜欢建筑就去游历全国,这已经是很幸福的事了。”

梁嘉善喉头哽咽:“但我走得再远,也还是梁家的孩子,对吗?”

“那当然啦,等爸爸干不动了,你还是得回来帮我,只是爸爸不比爷爷那一代老思想,可以允许你请专业的经理人,但你即便再自由,也还是得守着家族,把企业一代代传下去。”

为什么?因为他是梁家的孩子。

所谓的梦想在名利欲望面前,就是个破烂。

梁嘉善深深闭眼,不甘与恼恨盘旋心头,为什么终其两世,他还是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