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秋宴偶尔会想起瞎灶婆,那位阿婆头发银雪,不过四旬就整日佝偻着背,向人低头,向人乞求,将生存的机会交到别人手上。
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不是不温暖,不是不感动,但人生处于那个阶段,都被痛苦仇恨所掩盖了。他想到的只有出人头地,没有时间停下来去感受灶婆带给他的温暖。
而就在那个午后,他如一叶扁舟,切切实实地在谢意为他准备的书房停泊了。
先生同他一起追忆经年趣事,分析当朝局势,还说早就知道他在墙外偷听,只是他交不起束脩,先生无法开那个先例罢了。先生家中亦是清贫,无法给他更多的宽待,只好佯装不知,解读诗文时声音更大一些,以便让他听清。
他敏而好学,加之刻苦钻研,早已偷师七八,先生能教得不多,只是问他,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舍了功名,蛰伏于世家后院?
祝秋宴想了很久,问:“先生,人世间所行之事有绝对的对错吗?”
江溪道:“但问你心,愧否?”
“愧。”
“悔否?”
祝秋宴几经思量,终道:“不悔。”
每个人在做抉择的时候都有当下的顾虑,趋利避害,亦或舍身取义。他不悔是因为他还有的选,而梁嘉善一直没有选择的机会。
也就谈不上后不后悔了,他只有愧疚。
……
梁嘉善宿醉未醒,周茵水担心他的身体,一大早请了家庭医生回来。
负责打扫小楼的阿姨向周茵水报告,曾有人用过小楼的客房,说这话时医生刚好准备离去,联想日前的异常情形,朝周茵水远远看了一眼。
下午梁嘉善醒来,周茵水坐在床边唠叨了很久,一时数落他,一时数落梁瑾,父子俩挨个被批斗。
梁嘉善始终安静地听着,面上挂着柔柔的笑意,让周茵水一肚子的火无从发泄,最后还是偃旗息鼓。
她这个儿子脾气真的是太好了,可人活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
周茵水说道:“算了,你从小就有分寸,妈妈也不问你了,你想喝酒就喝酒,想抽烟就抽烟吧,心情不好的时候总要找一找宣泄的出口,千万别憋在心里。”
梁嘉善低下头,应道:“好。”
“至于舒家那个女儿,反正我是不喜欢的。嘉善,妈妈不是要跟你作对,只是我见过她几回,那个丫头看似文静乖巧,其实心思深得很,她不适合你。”
周茵水起身摸了摸梁嘉善额头,蓬松的刘海遮在眼前,让她看不清他的情绪,但她可以感受到他的低落。
嘉善一直很克制,在任何层面的欲望上始终保持着一个清醒的头脑,好像海里的微生物,非常柔软,不锋利,看着也会保护自己不会受到伤害。
但其实,微生物一旦受到伤害,大多非死即伤。
周茵水有多痛恨舒杨,就有多厌恶舒意,可偏偏他喜欢那个女孩。
她叹息一声:“任何事情妈妈都可以妥协,唯独事关你的终身幸福,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我也不想当着你的面怎么讲她的坏话,只是你才回国不久,和她还没有相处多少天,彼此也没有特别了解。两个人要结婚是一辈子的事,一旦踏出那一步很多事情就没法改变了,你要看清她的心里到底有没有你。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你娶她有什么意思?”
梁嘉善又坐了很久,等到夕阳落下半山的时候才缓慢地行动起来。他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刮去下巴的胡茬,拿了车钥匙出门。
车刚转过大门,就被一个人拦住去路。
梁宥双手按在引擎盖上,朝他挑了下眉,手点点窗户,示意要跟他说话。梁嘉善没有动,他再度比划,那样子好像在说,如果他不降下车窗,今天他就不走了。
梁嘉善无可奈何,只好降下车窗。梁宥眼疾手快地拨动解锁键,从后门上了车,又翻到副驾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让梁嘉善完全措手不及。
他怔怔地看着对方,喉咙好像被堵住了一般,半天发不出一丝声响。
梁宥一脸痞笑,打量着他:“嘉善长大了,都这么高了!”
梁嘉善还是一动不动。
“怎么,不认识小叔了?几年前去国外的时候咱们不是见过吗?这么快就忘了?我记得你小的时候好像挺喜欢我的,长大了就不喜欢小叔了,嗯?”
梁宥扣上安全带,拍拍车头,“走啊,愣着干什么。”
梁嘉善收回视线。
堵在梁家门口确实不太好,他想了下还是发动车子。车子绕过别墅区,驶向大路的时候他才开口:“小叔什么时候回来的?”
“老爷子八十大寿我能不回吗?人老了,有一年是一年,活过今年还不知有没有明年,我回来看看他,就当是见他最后一面了。”
他这话不好听,还带着点咒人的意思,梁嘉善忍不住侧目,语气重了一点:“小叔。”
梁宥赶紧缴械投降:“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了,你千万别给我念经。”说罢问,“这是去哪儿?”
梁嘉善沉默。
梁宥话锋一转,又道:“听说你要结婚了?对象是舒家的女孩?”
梁嘉善打方向盘的手蓦然一紧,嗓音微沉:“八字还没一撇。”
“怎么没一撇,我看要不是徐家那个臭小子惹祸,婚礼日期都要定下来了吧?你爸当年没娶到舒家的女人,这回换你来,还真是有意思,梁家的男人就非舒家的女人不行了吗?”
梁宥不乏嘲讽的口吻,“你很喜欢那个女孩?”
“我……”
不等梁嘉善说完,梁宥正色道:“我看到了。”
他背靠在真皮座椅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一副闲适的姿态,“你眼珠子都快盯到人家姑娘身上了,还敢说不喜欢。”
“小叔,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梁嘉善强自镇定地转移话题。
“不想见我啊?这是催着我走?”梁宥笑了,“你小子有没有良心,我十年八载拢共就回来几次,次次都给你带好玩的东西,你就这么对小叔的?”
“小叔,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车到红绿灯路口停下,梁嘉善被迫看向梁宥。男人深沉的目光笼罩着他,在那一瞬间他发现所有的平静都不过一层伪装的皮囊。
他刚要开口,就听梁宥道,“那天家里出了事,吓坏她了吧?”
梁嘉善声音一紧:“谁?”
“还能有谁?舒家那个女孩,算是你女朋友吗?”
梁宥侧过身来,拍拍梁嘉善的肩,手顿了一下,“怎么回事?身体这么僵,你紧张啊?”
梁嘉善摇摇头,只是说:“刚才红灯差点没看到。小叔,开车讲话容易分心。”
“行。”
之后两人一路无话,到了花店店员迎上来,见是两个英俊的男人,微笑着问:“先生想买花?送给女朋友吗?”
梁嘉善还没开口,梁宥就抢白道:“是啊,女孩子受到了惊吓,送什么花比较合适?”
“惊吓吗?”店员没想到是这种原因。
“对,类似枪击被绑架的那种惊吓。”
“啊!”
店员这回真的吓傻了,推荐了几款花,梁嘉善安慰她说:“我小叔总是喜欢吓唬人,你别听他的。”随后选了一捧小雏菊。
店员去包花的时候,梁宥轻笑了起来:“嘉善,一定要喜欢她吗?”
梁嘉善低头看着花,想到舒意穿着仿旗袍款的裙子朝他走来的那一天,想到她家门前的那棵丹桂,闷堵的胸口几乎要炸了开来。
小叔看到了吧?那天是他在门外,听到了他和爷爷所有的谈话。他今天堵着去路,是想让他放弃小意吗?然后任由他们伤害她?
“小叔,一定要这么做吗?”
“嘉善,人生有回头路可以走吗?”
梁嘉善蓦然转首,望向车水马龙的街道。
在这个城市中心,有多少人走着一条明知是错的道路却还一错再错。其实是有回头路的,只是相比那个万分之一侥幸的可能性,往往更无法忍受一无所有罢了。
他一路顺风顺水走到今天,骨子里的温柔都是优渥宽松的家庭环境带给他的,可以让他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有追逐梦想的环境。倘若失去梁家,他确如一只幼鸟,一无所有。
舔犊之情,养育之恩,心之所向,两世情深。
呵,都是笑话。
梁嘉善过了很久才看向梁宥:“小叔,可以不伤害她吗?”
梁宥拍拍他的肩:“当然可以,把名单取到手或者拿到账户的资料,她就可以活着,我保证不会有人对她下手。”
“爷爷那里……”
梁宥笑了,似在笑他天真。
“梁清斋要的不过是钱,要小姑娘的命做什么?可如果她不听话,不配合,我就无法保证她最后会不会走向和金原一样的下场了。嘉善,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没有你想得那么干净。利益之下多的是鲜血、黑暗的交易,诚如你我,也不过是连环杀人案中一个细微的构成罢了。”
“别说了。”
“嘉善,小叔只是……”
“小叔,我求你别说了!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从未杀过人,但对她而言,若我夺走了那些,同杀她有什么区别?你们非要把刀递到我手里,要让我看清这些黑暗,加入到你们的阵营中行杀人的勾当,我不懂,我真的不懂,究竟嘉善做错了什么?”
他面露痛苦之色,梁宥也敛去了一再不正经的神色,眉目沉下来,变得冷静冰凉,像佛.祖.前那只木鱼,光滑明亮,深透灵慧。
他变成了当日在俄蒙边境那一夜同舒意说话时的样子。
梁宥道:“嘉善,你现在可以选择离开,再难的事情都由小叔来完成。”
梁嘉善笑了,微垂的眼睑里倒映着破碎的光。他终究什么也没说,接过店员送来的花,径自开车离去。
……
舒意刚刚送别骆杳杳,按照祝秋宴给的地址和联系电话,交代了一些去西江要注意的事项。祝秋宴跟在身后,觉得她对骆杳杳似乎特别上心。
差点勾引了父亲让家里一团乱麻的年轻女孩,她居然如此宽容?
“在想什么?”舒意见他一直没说话,仰头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小姐很心善。”
舒意笑了,存心逗他:“七禅何出此言呐?”
这样的口吻,这样的姿态,像极了早年的谢意。祝秋宴有一时的失神,随后轻咳两声:“小姐还是别取笑我了,七禅只是觉得骆杳杳有点眼熟。”
舒意一惊。
她眉眼确实有一点像凛冬,但过去这么多年,应当不会由此联想什么了吧?她想过告诉他,骆杳杳就是名单继承人的事,但转念一想,历代赏金猎人之间尚且不能互通继承人之事,她怎么可以打破规矩?
想了想还是算了。
舒意说:“你看错了吧?”
祝秋宴定定看她:“或许吧。”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到了家门口见梁嘉善的车停在路边。舒意与祝秋宴对视一眼,心下都各有思量。
舒意正要上前,祝秋宴拉住她。
“阿九。”他总是在心慌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叫她小名。
舒意嘴角一勾:“放心,我有分寸的。”
梁嘉善正半靠在椅背上,双眼紧闭,不知在想什么,冷不丁听到敲窗的声音,陡然一惊,见是舒意,忙把车窗降下来。
舒意问:“怎么来了不给我打电话?到家里坐一会。”
梁嘉善漫不经心地观察她的神色,说道:“我也是刚到,正准备找你。”
说罢,他推开车门,从后座拿了小雏菊递给她,“对不起,是我家安保的问题,害得你受到惊吓。你还好吗?”
舒意摇摇头:“跟你没关系,再说我也没事。”
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和梁嘉善聊起当天的情况,获悉梁清斋亲自出面摆平新闻媒体后,她感到愧疚。
如果不是因为她,梁家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梁嘉善回想了下,其实对于整件事他并非一无所知,在回到北京后,大使馆也曾几次向他说明后续的调查情况,且她和祝秋宴谈及当时的怀疑也没有避开他。
他心中陷入无限的悲悯,面上却不敢表露一分,只顺势问道:“是跟你生身父母的死因有关吗?”
舒意点头。
梁嘉善忧心忡忡:“小意,不如也让我来保护你?”
他看着祝秋宴,这个男人总是若即若离,忽远忽近,将小意交到他手上,他不放心。
祝秋宴在这一刻从梁嘉善的眼里看到一丝挑衅,不由得笑了。“梁先生,你我的情义只维持了短暂的时间吗?”
梁嘉善略带三分愧疚:“祝先生,事关小意的生命安全,我不能掉以轻心,请你谅解我。”
祝秋宴扬眉,不置可否的样子,只是将目光落在舒意身上。舒意没有考虑太久,就说道:“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以一个千年老鬼的立场来看,面前这一对年轻的男女,似乎有点太可悲了。
如果没有这些事,只有单纯的婚约,哪怕只是爱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他也不会这么苦,可恰恰他们之间没有单纯,没有干净。
若让他接近,则是将生机交到他手中。
一个士族的子弟,一生都与家门休戚相关,当初的梁嘉善确实没得选择。
只是不知今时今日的梁嘉善在其中又担当了怎样的角色,他知道想伤害她的人就在梁家吗?他是否依旧没有选择,站在了梁家那一边?
那么她呢?即便她相信梁嘉善是真正爱过谢意的,梁家也始终都是迫害谢融的凶手,是谢意的仇敌,现在更是想要伤害她。
她这么年轻,承受着这一切,一个哪怕不爱却无法辜负的男人的深情,为了不打草惊蛇努力做戏的样子,看着太可怜了。
这就是她所谓的分寸吗?
祝秋宴忽而无法再忍受眼前的一幕,他将眼睛转向别处,在心里默默期待着,希望上一世的悲剧不要再在这一世重演,希望梁嘉善不知情,他只是单纯地爱着一个姑娘。
而她只是因为相信,才愿意把命交到他手上。
三人又说了会话,正好碰到殷照年回家。
殷照年先前收了祝秋宴的好处,对他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可对梁嘉善也割舍不开,左右掂量了半天,倍觉惋惜,想着过去还有平妻的制度,当今社会怎么没有平夫的条件?
否则依他看,那两个傻子都乐意得很。
只不过经他这么一闹,梁嘉善才知道原来他离开后不久,祝秋宴就已经搬到舒意家来住了。
殷照年不忍看他失落,问他要不要也在家里住一段时间,也好让舒意近距离比较比较。梁嘉善脸一热,浑然忘了刚才说要保护舒意的事,忙摆摆手,殷照年却以为他一个男人不好意思,强行让阿姨收拾了间客房出来。
于是他也“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晚上蒋晚来找舒意玩,两姐妹躲在房间里说悄悄话。蒋晚这些天消失得没影,舒意一再逼问,她才说出实话。
“就是跟冯今出去玩了一趟。”
舒意存疑:“在外面过夜了?”
“什么呀?你想什么呢?”
蒋晚刚要发作,舒意紧追着问:“就你们两个?”
“嗯,但我们各睡各的,不是你想的那种情况。”
舒意看她一副羞于启齿的模样,料想应该是和冯今在一起了,忍不住打趣:“这回别是小打小闹了吧?”
“不是了,我很认真。”蒋晚忽而正色道。
她拉着舒意的手,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一时之间又不知怎么开口。舒意见她欲言又止,一句话憋了半天也没憋出来,笑得伏倒在她身上。
这么一来蒋晚也笑了,和她在床上打成一团。
后来闹得累了,两个人肩挨着肩,仰面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晶灯,听着彼此微微喘气的呼吸,时间仿佛就在这一刻停止了。
“小意。”蒋晚忽然道。
窗外有蝉鸣声,一声拖着一声,拉长了夏日的时间。舒意见她久久没有下文,不知为什么心忽而紧了。
她总觉得那一天晚晚从这里离开后,是故意躲避了她一阵。
她忐忑地屏着呼吸,蝉鸣也消失了,完全安静的时候可以清晰地听到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就在这时蒋晚开了口:“姐姐,我们又见面了。”
像是一种条件反射,舒意的眼睛当即红了。她撑起身子,侧过来看向蒋晚。
“晚晚。”
她一张口,是那样熟悉而久违的口吻,让原本不想哭的蒋晚也忍不住红了眼睛。原来那场梦是真的,原来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原来姐姐也在这里。
“姐姐。”她喃喃着。
“你怎么会?什么时候想起来的?”舒意强忍着眼中的酸涩,语无伦次道,“我明明……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我怕你会受到伤害,为什么会这样?”
“其实我很早就开始做梦了,那时我的梦境里都是小时候的事,直到在边境我第一次梦到姜利。当时觉得名字很熟悉,但一时没联想起来,直到回到北京你在梦里叫出筱雅的名字,还把冯今说成袁今,我才开始怀疑,之后我又做了几次梦,才最终确定那些不是梦,而是我的前世。”
蒋晚不知想起什么,抽噎着,几度哽咽失声,“我才知道原来那对姐妹就是你和我,原来上一世姐姐这么辛苦,原来姐姐这么爱我,而我最好的朋友就是那个很爱我的姐姐,两辈子都是。你知不知道当我确认这一点的时候有多高兴?蒋晚到底修了几辈子的福啊,居然两辈子都能当你的妹妹?”
她扑过去和舒意抱成一团:“姐姐,我真的好想你。”
时隔一世的重逢,让她们都哭得不成样子。蒋晚闭上眼,那一幕幕的景象就像影片在她眼前不停地回放。
……
“姐姐,说好要一起放风筝的,你又在书斋里忘了时辰!”
“对不起晚晚,姐姐给你做一只纸鸢,补偿你好不好?”
“姐姐,我不喜欢千秋园,太大了,我总是在里面迷路。”
“小时候你不是很喜欢在里面玩捉迷藏吗?每次筱雅和凛冬被你折腾得够呛。”
“筱雅好笨,回回都是第一个被我找到的。”
“筱雅不笨,她只是让着你,呆子。”
“那凛冬为什么不让着我?”
“个个都让着你,你岂不是要翻天?”
“我才不要他们让着我,只要姐姐对我好就行了,只是我实在不懂,为什么姐姐是我的亲姐姐,却不能和我住在一起?我不可以跟父亲说吗?”
“晚晚,在父亲眼里,你先是谢家的女儿,后才是姐姐的妹妹。父亲疼爱你,想把最好的都给你,你不开心吗?”
“开心,但是想让姐姐一起开心。姐姐,父亲给你的不是最好的吗?”
“傻丫头,最好的给晚晚就可以了,姐姐早已经不奢望了。来,姐姐给你簪花,长大了给你挽发,希望的我晚晚开心幸福,以后嫁一个好郎君,夫妻和睦,儿孙满堂。”
“姐姐,父亲去世,你为什么一滴眼泪也没有?”
“我的眼泪从母亲去世的那一天就流光了。”
“姐姐,谢家如此,我还能嫁一个好郎君吗?”
“晚晚莫怕,世间若无好男儿,姐姐就陪着你一辈子。”
谢晚在心里摇摇头,世间一定会有好男儿的,她的姐姐必须要嫁给一个真心爱慕她的男子,她绝对配得上世间最好的男子。
至于她,其实有没有已然不要紧了。父亲遭人陷害,谢家风雨飘摇,她应该把心思都放在如何打理生意上面。
元和铺的掌柜金一曲赞她极有做生意的天赋,思路敏捷,商机敏锐,头脑灵活,早该走出那高高的院墙来闯荡一番。
他还说她的曾祖母——昔年的大长公主亦擅长生意之道,谢家就是在她手里攒下的万贯家财,到如今毫不夸张地说一句,富可敌国不只是传言。
只是财不宜外露,尤其谢家正面临着更加严峻的考验。
虽不知姐姐在做什么,但每见她往来于各家后院,同那些妇人小姐斡旋,珠宝首饰,绸缎山珍,尽数相送,且常与金一曲彻夜长谈,天明方归,便知她正在筹划的一定是非常要紧的事。
这种关头就更不宜给姐姐添麻烦了,因此在浣纱河畔遇见袁今一行的时候,哪怕心中曾不止一次描摹过嫁给这位郎君后的生活,但她还是止住了念头,想要避过他去,但没想到最后还是同他走到了一起。
浣纱的夜,旖旎情长。
她抱着字帖一路垂首往前走,他就在后面小心谨慎地跟着她,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反而有什么在心间渐渐化了开来,甜滋滋的,甚是欢喜。
一直快到谢府门前,远远望见那两头威武的石狮,冯今方才急了,结结巴巴地问她:“晚、晚晚,近来可好?”
她低声说:“一切都好,只是发生了太多事,家里不比往日了。”
她也不再是昔日的谢家小姐了。
想到这一点,谢晚唇齿苦涩,“二哥,自我家中出事,过去那些小姐都已疏远了我,便是在铺子里偶然遇见,也常能感觉到她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说些什么。此事若发生在一年以前,我怎会受得了这种窝囊气?是非黑白定要问个清楚。可现在不一样了,她们嘲讽我,讥笑我,我虽难免失落,但自觉已经失去了责难的底气,也不在意了,有时候能躲则躲,躲不开也不会同她们计较。二哥,今日恐怕让你为难了吧?”
袁今这才惊觉她一开始逃避的原因,原来她以为他跟那些世家小姐一样,看到谢家失势就想避嫌,今日若不是一干同窗在场,他也会绕着她走?
她以为,他一路相送只是碍于面子吗?
冯今连忙解释:“晚晚,我不是,你怎会这么想?我以为你见到我心烦,不想搭理我,所以才……”
谢晚怔怔地看着他:“二哥,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晚晚了,我、我们家现在这个样子,你不介意吗?”
“我介意什么?有哪一点值得我介意?袁家是武将世家,靠军功安身立命,不必在意那些。我阿娘也是商户人家的女儿,我爹爹从不在意。”
谢晚脸一热,她分明在说两家的门第之差,他怎么说到爹爹阿娘去了?
袁今见她如此,似也回过味来。
早年袁谢两家是邻居,他的书房与她的明园就隔着一面墙,每日不想读书的时候他就翻上墙头偷偷看她,两人青梅竹马,打闹至今,他的心意再明白不过,而她也一直很清楚。
只是那时她总是有点孩子气,没有想清楚自己要什么。
谢融过世后,谢意被送回农庄养病,她一人撑着谢家,琐事堆积案头烦不胜烦之时,两人闹得不欢而散。
那时她句句诛心,如刀刮在他的皮肤上。
“我才不要嫁给你,你死了这条心吧!就算谢家变成破落户,我也不需要你可怜。”
“晚晚,你若不想嫁给我,为何……为何屡次三番地靠近我?”
她任性地说:“让你陪我一起打马球,赏花灯,放风筝,难道就是喜欢你吗?那我喜欢的男子可多了,京中世家的子弟不都常在一起玩吗?”
他从未想过,这个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姑娘居然从未喜欢过他。他心痛难忍,犹不想让她为难,也深知她的脾性,很可能只是说气话而已。
但当时情形,已经容不得他再去争取什么了,只好交代她小心身边之人,默默地退到一旁去等待。
那时他想过,这一退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回到她身边,也做好了今日明年,明年来生的准备,却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一晚在浣纱河畔狭路相逢。
还被她撞见了自己托人四处寻访字帖的囧事。
他一时拿不准她的心思了,害怕这是她又一次注定会远离的靠近,惘惘地注视着她,良久却道:“不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谢晚愣住。
“二哥。”见袁今转身欲要离去,她赶紧叫住他,话即要脱口,想了想还是说道,“谢谢你不介意,还愿意帮我找字帖。”
袁今挤出一丝笑容:“不必客气。”
说罢,见谢晚好似没有话同他说了,既已告辞,再杵在原地就像傻子了,他转过头去,一步步走远。
离开那片繁华的市井,两个年轻的灵魂又落到疲惫的躯体里。
谢晚忽而觉得难过,觉得沮丧,觉得懦弱,她明明有很多话想同他说,明明想跟他道歉,想告诉他谢晚确实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然长大了,成熟了,可以明确自己的心意,但他似乎已经不再爱她了。
她的胸口好像开了一道口子,夜风呼啸而过,留下迟缓而长久的钝痛。她渐渐蹲下身,抱住双膝,眼睛蓄满泪水,强忍着不让泪珠掉下来。
她紧紧咬着唇小声地抽噎,不想让自己太丢脸,可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她胡乱地擦拭着,视线渐渐模糊。
忽而一双脚停在面前。
她心中一个咯噔,缓慢地抬头。
“二哥。”她带着哭腔,满心满眼的委屈。
袁今自年前已被调入皇城司,眼下在禁军中担当统领,平日里一身浩然正气威风凛凛的将军,一到她面前就变成了傻小子。
手也不是,脚也不是,跟她面对面蹲着,只会心疼。
“我刚才已经走了,可我走到街口,有人拦着我的去路,问我,客官,要不要来碗酒酿圆子。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有一年冬天,我驾马随行送你回府,你在马车里听到叫卖,掀开帘子冲我眨眼睛,低声说,二哥,我想吃酒酿圆子,你去买给我尝尝,好不好?”
当时谢融的车驾就在前面不远处,他不敢太过放肆,悄悄离开人群买了一份酒酿圆子,不想回来的时候,她的马车已经离开了。
他捧着滚烫的碗在街口站了很久,回到府内仍不甘心,快步走到书房旁的院墙下。见明园的灯火已然熄灭,他心中的一腔热情好似也被浇灭。
就在他准备丢掉那碗酒酿圆子时,一颗石子从墙后扔了过来。
“二哥怎么还不回来?蹲得腿都麻了。”小丫头声音里带着委屈,“算了,再等半柱香好了,兴许被什么事挡住了。二哥这么疼我,一定会来找我的。”
袁今始终无法忘怀那一晚,当他们躲在墙根下偷偷分享一碗街边几文钱就能买到的、甚至口味不能算作一般的酒酿圆子时,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在身体里穿行了很多年,一直到现在还停留在他的心上。
他笑着说:“我怕你和以前一样傻,兴许还在等我,所以我就回来了,想问问你,要不要再一起去吃碗酒酿圆子?”
谢晚等到他,心里不知是怎样的满足。
她扑到他怀里,一张俏生生的脸淌满泪水:“二哥,对不起,过去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是我太笨了,我总是看不清很多人,很多感情。年幼时父亲偏爱我,明明姐姐那么伤心,那么羡慕,我却看不到,还到处炫耀。长大后我明知姐姐心中对父亲有芥蒂,我还听信谗言,任由其他人将她赶了出去,差点、差点再也见不到她。还有你,在我需要的时候你总是陪在我身边,你每次都出现得那么及时,让我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直到你真的离开我,不再来找我,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没有什么是一定的,二哥一直陪伴着我,只是因为二哥心甘情愿。”
她向来娇蛮,甚少示弱,眼下哭得梨花带雨,气都喘不上来,着实令人心疼。
袁今看着她,情不自禁地替她拭去面上的泪水,低声问她:“晚晚,你想清楚了吗?其实二哥不着急,可以一直等你,等你很久很久。”
“过去繁花似锦,眼花缭乱,未必是风不止,而今我心静了,听得清它的声音。刚才二哥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差点以为彻底失去你了。”
袁今手一顿,改而捧住她的脸。
他是武人,指腹粗粝,刮过皮肤总有一种真实感,如今掌心整个贴住女孩子柔软的脸颊,滚烫的体温在此间传递,两人一时都震住了。
“你怎会失去我?我以为有这样恐惧的人只有我。”
袁今笑了笑,安慰她道,“傻丫头,别哭了,其实刚才我只是在想,要去哪里找个借口再留下来,哪怕再留半柱香也是好的。可没想到就这一会的功夫你也等不了,还哭花了脸。”
谢晚抬头,到底还是在意女儿家的仪容,拿出帕子来擦脸:“很丑吗?你嫌弃我是不是?”
“不敢,我哪里敢。”
“哼。”
她一瞬又变成刁蛮的丫头,又怕太凶了再吓跑他,扭捏地横他一眼,转念一想,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是真正的谢晚。
而袁今也更喜欢她肆无忌惮的样子,至少看着她努力的时候,心里不那么疼。
“晚晚,待到明日我就像父亲母亲告明你我的事,届时请了媒婆来你家下聘,好不好?”
谢晚羞涩地钻进他胸膛,嘟哝着说:“好,不过要先看看今晚的酒酿圆子好不好吃。你知不知道?那次吃完我好久都不想再吃酒酿圆子了!”
“那你怎么不说?”
“还不是看你吃得开心,我不忍心煞风景,大傻子!”
袁今一拍腿,这误会可真大了!其实他也觉得不太好吃,可看她捧着碗,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只好装作很好吃的样子。
两人一对视,各自笑了开来。
年少的时候怎么能这么傻呢?
……
在楼下听到动静的祝秋宴和梁嘉善走到院子里,抬头望向二楼的窗户,听着里面一时哭一时笑,忽然都明白了什么。
那是一个美丽的故事,让人忍不住心生向往。梁嘉善晚饭的时候被殷照年多灌了几杯红酒,理智被烧灼了去,一时无法自控,转头看向旁边的祝秋宴:“她……”
“嗯?”
“她爱过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