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晚怎么样了?”
“还是不吃不喝,整日坐在窗边一句话也不说。”
“大夫怎么说?”
“忧思过重,或成顽疾,急怒攻心,恐伤命脉。”
香雪说完,见案前的身影僵了一下,成堆的账簿和处理不完的大小事务全都堆积在此,烛台下的膏体流满了案台,这半月以来,隔着一面墙谢晚如何痛不欲生,谢意就如何心力交瘁。
“多派些人手出去找名医,不管怎么样都要让晚晚熬过去。”
香雪点了点头,正准备去和管家商量,伺候谢晚的丫鬟桃年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抚着胸口才刚顺平气息,对上谢意波澜不惊的眼眸,忽然一个腿软跪在地上。
“不、不好了,二小姐不见了。”
香雪顿时急了:“我刚从隔壁过来,二小姐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突然不见?”
“奴婢也不知道,二小姐忽然说想睡一会儿,不让人在里间伺候,我只好点了安神香退到暖阁。如今天气日渐暖和起来,我怕二小姐睡得闷,就去给窗户支点缝,这一看才知道二小姐已、已经不在屋里了。”
“四下都找过了吗?”
“明园已然找了一圈,没有二小姐的踪影,寻芳已经去其他地方找了,我、我担心二小姐会出什么事,就先赶紧过来禀报了。”
她话音刚落地,谢意已经冲出了门外,迎头正好遇见满头大汗奔来的管家,两人一照面,管家立刻交代了刚才谢晚从角门取马,撇开家丁奴仆一个人出门的情况,末了又道:“大小姐不必太担心,我已派人跟着了。”
谢意脚步一顿,险些晕倒过去。香雪和桃年一左一右搀扶着她,连日来的劳累让她看起来格外苍白,隽丽的眉眼间有着化不开的忧虑。
谢意抬手示意:“我没事,这个关口晚晚一个人出门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去套辆马车,我去外面找她。”
管家知道她一向说一不二,踟蹰片刻还是应了下来。谢意在后头走,一边走一边交代府内的事项,末了忽然想起什么:“七禅在何处?”
“他今日好像一大早就出门了。”
“怎么了?”
“听说江溪先生病了,他心中挂念,去家里探望。”
谢意顿了一下,才问:“准备礼品了吗?”
香雪叹了声气:“小姐,这个时候你就不要管他了,还是先想想自己吧,你已经多日没有合眼,要不让奴婢出去寻找二小姐,你就在家歇息吧。”
谢意摆摆手,示意自己无恙。
管家套好了马车,她同香雪坐了上去,又叮嘱桃年留在府内,一有消息就派人去通知他们。
管家出动了家里大半的仆役,让他们一起去找二小姐。这事还不便张扬,否则传出去对谢晚名声不利,管家好生给他们敲了敲警钟,一帮仆役才作寻常打扮混进街市当中。
京都繁华,这么个找法无疑大海捞针,谢意的马车在城中铺面转了一圈,仍不得谢晚消息,眼见午后昏黄,天色渐沉,她心中焦急万分,思量半晌让车夫调转马头,前往梁家。
梁太尉家的公子要找人,京兆尹府必倾巢而出,很快得来谢晚的消息,在浣纱河畔的红子坊间。
红子坊是烟花之地,说得好听点,脍炙人口的曲江诗赋都在此发迹,说得难听点,青楼妓院,名伶绝代,再绝妙的诗赋,再清白的姑娘,从这里走一遭也就不剩什么了,剩下的只有看客的热闹。
谢意心中一沉,自知今日之事,恐怕有人故意做局。
车到红子坊街头,京兆尹府负责此事的曹参军面露难色,梁嘉善会意,安抚她道:“你不要着急,我先进去看看情况,可好?”
谢意摇摇头:“我与你同去。”
曹参军急忙道:“这、这里到底是眠花宿柳的地方,小姐乃世家出身,恐怕不宜出入。”
闻讯赶来的谢家老族长也在旁痛心疾首:“好端端的女孩家怎、怎么能去那种地方?二小姐是癔症了吗?大小姐也要跟着一起胡闹?说句大言不惭的话,谢公虽遭罹难,由你接掌太傅府,全权主持家业,但事关全族声誉,我乃一族族长绝对有权干预,你这般作为,可有想过谢家其他的女子?那些已经出嫁的在夫家要遭受怎样的白眼?那些尚未出阁的以后还怎么找夫家?谢意,你莫要因私忘义!”
谢意就站在红子坊的交界处,单薄的身躯被风吹得微微摇晃,香雪似要来扶她,被她拒绝,梁嘉善要在后面保护她,也被她抬手挡过。
她上前一步,定了定身子,扬声说道:“今日在此,就请诸位为我做个见证,从此刻起,太傅府谢融一支,自请从云中谢家族谱除名。从今往后我之谢氏,非彼谢氏,我之荣辱,与其无关。”
“你!”老族长气得连连颤手,一口气险些没提的上来,“你这大逆不道的女子!”
谢意微微扬唇:“老族长,谢意的逆和道,你还没有见识过。既如此,今日革出族谱,也算恩义两全,从此互不相欠。”
说完,她颔首示意曹参军,“我妹妹天性纯良,从未到过此地,想必今日是中了别人的奸计,烦请大人为我主持公道。”
参军一听这个意思是要把事情往大了闹,顿觉头疼。原本按捺着行事,谁也不知道在找谁,回头随便安个名头上去,他既方便交差,又对她姐妹有利,实在搞不懂她为什么偏要反其道而行?
梁嘉善却懂了她的意思。
再怎么遮掩也就图个表面心安,世家的圈子多的是虚伪做作,你要让他们趋炎附势,做小伏低,配合你演一场天衣无缝的戏,他们绝对演得比你还真,可你要让他们真心相待,却是天方夜谭。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今日之事既然已经发生,就不可能完全销声匿迹,与其让人背后编排,倒不如堂堂正正把话说个明白。
她不在意谢家的声誉,她在意的只是妹妹。
梁嘉善凝眸望向她,碧水青衣,人淡如菊,她之风采,远不可及。
他莞尔一笑,又隐约察觉她今日之举,并不简单。一个失去父亲庇佑的世家女子,被族长逼得当众低头,他们眼睁睁看着尚且如此,背地里还不知被怎么欺负?首先从同理心上,她就已经赢了。
其次,这件事看似是因为谢晚而被迫作出的退让,实则更像是利用谢晚之事,作为契机达成目的。
谢融一支代表着谢家百年基业至今最高的荣华与最富有的实力,而旁支众多的云中谢家,只不过是夕阳下一群苟延残喘的老狗,凭借着谢融一支的繁盛才能维系至今。她自请与云中谢家划清界限,看似被迫失利,实际占尽好处。
从今往后,不必再看这些老头的眼色行事,不必再被他们拖累,也不必再考虑他们的得失,更重要的是她可以走出去,走出这座百年围城。
一箭三雕的好计谋,当真意味深长。梁嘉善这才上前来,满目溺爱不言而喻,当着众人的面为谢意拂了拂耳边的发丝,低声说:“走吧。”
曹参军才要开口,就被他的眼神打断。
“曹参军,在前面带路吧。”他不轻不重的口吻里是权贵无形。
参军忙低下头,唯唯诺诺应好,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进入红子坊,最后停在一家名曰菡萏阁的花楼前。
菡萏阁临河而立,对面就是撷芳斋。谢意忽而想起,在撷芳斋与徐穹初次见面的那一晚,袁二曾与一众风流学子在窗下穿石桥而过,经坊间灯火,与晚晚夹道相逢。
当时以为的擦肩而过,最后变成了默默跟守,若无塞外一役,此时他们应当已经成亲了吧?
谢意微微闭目,声音平静道:“进去吧。”
眼下还未天黑,菡萏阁尚未营业,老鸨见一行官兵闯进来,吓得花容失色,连声道:“官爷这是何意?奴家只是小本经营,你这样会吓跑我客人的。”
“别废话,方才是否有位小姐来了这里?”
“官爷说笑了,我们这里到处都是小姐,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位啊?”
老鸨还要打马虎眼,被曹参军一巴掌甩到舞台上,厉声呵斥:“那是太傅府的二小姐,你这老虔婆再敢遮遮掩掩,小心你十条命都不够赔!”
老鸨一听顿时慌了,就在此时香雪唤了一声:“是二小姐。”
众人抬眼看去,只见谢晚穿着一身七彩霓裳舞衣,正赤脚走上二楼的水台。
水台斜出阁楼,架设在湖面之上,一到夜晚灯火通明,左右两岸皆可观赏,就连湖对面的撷芳斋也可隐约看到这里女子曼妙的舞姿。
老鸨哭着说:“官爷,我是真不知道她是谁,她给了我一笔银子,说今晚想借我的水台跳一支舞,我见她生得美貌一时没忍住动了歪念,这、这才……”
她话没说完就被一脚踹翻,曹参军咬牙切齿道:“良家女子,怎容你一时贪心?”
见谢意一行已经直奔水台而去,曹参军连忙跟上。打眼一瞧,水台临湖悬空,往下有四五米高,想要在底下实施保护困难重重。
曹参军忍不住拽住正要上楼的梁嘉善:“梁公子,水台危险,您要是有个好歹,小人担当不起啊。”
梁嘉善举目望去,谢意已经奔至水台。为了尽可能达到艳惊四座的效果,水台四周没有设置围栏,从一开始这老鸨就是拿姑娘们的命在博眼球。
他的目光跃过曹参军,落在抖若筛糠的老鸨身上。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梁嘉善收回视线,“还有你,是冒犯,是怠慢,都且在此将功折罪吧。”
曹参军冷汗涔涔,忙不迭地应是。
等他在底下四周布置好官兵上得水台时,谢意正在同谢晚说话。那女子生的一张芙蓉面,柳眉纤细,眼眸圆亮,原本应该光彩照人,却不知为何如今黯淡无光。
谢意的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晚晚,快回来我这里。”
谢晚摇头,又往后退一步。
“阿姐,你别管我了,就让我在这里跳一舞吧。二哥过去总说我没个女孩家的模样,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我知道他要娶我没少遭人白眼,也没少被人取笑,但我不想让他丢脸,总要有一样我是可以做得好的,对吗?”
她说到后面不禁哽咽起来,“可他看不到了,我还没来得及跳给他看,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晚晚。”
“阿姐,求你,不要阻拦我。”
谢意端详她的神色,见她似乎心意已决。人近水台边缘,再往后就要掉落湖中,眼下两岸围了不少人群,都在窃窃私语。
她心念一定,先是往回走了几步,劝谢晚先回水台中央,又做出妥协的姿态。
“阿姐不拦你,你要跳就跳,你想哭也可以哭,阿姐都陪着你,但你要注意安全。”她立在风中,脊背挺直,“不管是怎样的后果,阿姐都陪你一起承受。”
谢晚呜咽着哭了起来。
她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若谢意强势,她宁死不屈,可谢意妥协,她心中自百转千回,柔弱不堪。原本就是从小在阿姐庇护下长大的女孩,见她如风如雨般温柔呵护着她,连日来压抑在胸间的委屈与痛苦都在这一刻涌了出来。
“阿姐,对、对不起,晚晚又让你丢人了吧?”
“傻丫头,我怎会嫌你丢人?阿姐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告诉阿姐,为何要到这里来跳舞给袁今看?”
袁今虽是武将出身,但为人正派,对晚晚更是比她还要宠爱万分,怎会舍得让她到这种勾栏瓦舍?谢意笃定必是有人设计,今晚在此若不能将此人当场揪出,晚晚的声誉才会真的一落千丈。
谢晚一向听她的话,她循循善诱,她便全都交代了出来。
“他出关时曾答应我每日都会给我写信,可一连月余一封书信也没有传回,我原先伤心没有想起这事,午后突然想起,就忍不住去了袁家,门房的小厮告诉我如今家里大小事务都由袁少夫人打理,不巧少夫人外出置办丧葬物品,我打听到去向,又连忙赶至撷芳斋。”
她说到这里,目光跃过湖心,眺望至对岸。那里酒肆商铺林立,灯火已经阑珊,她知道有一个人正在那里看着她。
可接下来的话,不管谢意如何威逼利诱,她都不肯再说了。
谢意猜想必是与袁家有关,而她又不肯透露,正两厢僵持之际,一女子从后面走了出来,到她面前微福了福身子。
“小女子乃波斯来的舞者,名叫阿丽莎。二小姐若要在菡萏阁登台演出,不若让我去代替二小姐舞一曲?我与二小姐体型相似,身材相仿,想必隔岸观火,可以掩人耳目。”她话说得含蓄,言辞间别有深意。
谢意倏忽间洞察,既晚晚一直看着对岸,就证明撷芳斋上有人正在盯着此处。
隔着一条湖,远远只能看到女子玲珑倩影,却无法看清女子的面容,若是阿丽莎能取晚晚而代之,自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谢意嘴角微动,同梁嘉善耳语几句,随后曹参军带着几人不动声色地消失于人群当中。
她对阿丽莎露出赞许之色,同意她的建议。
阿丽莎便去水台中央劝说谢晚:“我知道你不肯说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你想想,若你的心上人得知,你为了几封书信将自己置于险境,还要被这么多人看笑话,他的心情又会如何?”
谢晚神色一顿,有所松动。
阿丽莎照着谢意教给她的话,继续低声道:“还记得你阿姐教过你的吗?凡事三思而后行,你今日便是在此舞了一曲,就一定可以拿到想要的书信了吗?事后他们不怕谢家追究吗?也许等你一跳完他们就会毁掉书信,这样一来就死无对证了。”
“那……那我该怎么办?”
“你随我起来。”
阿丽莎从舞袖中拿出两面薄纱,与谢晚各自戴上,遮了面颊之后除了瞳孔的颜色稍有不同之外,两人从发饰到衣服全都一模一样。
“待会你跟着我一起跳,跳到中间段你旋转出去,对岸的人分不清留在台上的是我还是你。”
“那你怎么办?”
“二小姐放心,这面水台的大小我闭着眼睛都可以丈量得一清二楚,不会有问题的,而且……大小姐允诺了我,此事过后会将我赎出去,我心中甚喜。能为二小姐舞这一曲,我心甘情愿。”
谢晚见状不再相劝,郑重地朝她点点头,又向谢意递去一道目光,随即鼓乐声起,灯火霎时点亮了湖心两岸。
听闻有世家贵女在菡萏楼献舞,这一晚的红子坊热闹非凡。
谢意却不敢放松,霓裳羽衣曲繁音急节,乐音铿锵,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水台。
她屏息看着谢晚展开双臂,在阿丽莎的带领下旋转起跳,好几次差点踩空,全赖阿丽莎机敏,紧急关头调整动作将她往回拽,至舞曲最激烈的中段,忽而发力将谢晚一推。
谢晚顺势滑出人群,站在谢意身旁努力平复呼吸,却不敢大意,只压低声音偷偷对谢意说:“对不起阿姐,我……”
“回来就好。”谢意目不斜视,嘴角微动,“现在可以告诉我始末了?”
经此一遭,谢晚总算识破对方的诛心之计。
这面水台看似除了有些狭小,没有别的问题,但其实对一个鲜少登台表演的女子来讲,充满了肉眼看不到的危机。水台边沿悬空,而她极度缺乏舞台经验,无法拿捏每一步的距离,因此稍有不慎就会踩空。
对方应该是曾在菡萏阁看过霓裳羽衣曲的表演,才会对她提出这个要求。
谢晚说:“我心急,得了门房的信就往撷芳斋来,却偶然看到袁少夫人的丫鬟守在后巷,我心中生疑,上前探查之际见她衣衫不整地走了出来,见到我更是慌乱。袁大公子与袁将军尚未下葬,二哥尸首至今还在关外,她、她却……我追到后巷,看到一名男子匆匆离去。”
她过去常与袁今走动,对这位袁少夫人不算陌生。
袁家家风清正,男子们虽都是武将,不比读书人会说话,但都很敬爱结发妻子,也不允许纳妾,偏巧这位少夫人喜爱风花雪月,吟诗作对,因此常与文墨不通的袁大公子争吵。
好几次都被谢晚撞破,自觉颜面尽失,久而久之就怀恨在心。
但被谢晚当场捉个正着,她到底心虚,好生哄了谢晚一会儿,得知她为袁今的书信而来,心中大石一落,总归与她不清不楚的男子已经跑了,谢晚纵使说破天去也没有人相信,因此她便拿着袁今的书信,威胁她不准说出去,还要让她去对岸的菡萏阁跳一支舞。
“她允诺我,只要我跳了这支舞,就会把二哥的书信都还给我,也会好好地当她少夫人,不再与那人见面。我、我怕说不来不止坏了她的名节,更会伤及袁家的脸面,所以才……”
谢晚说完,暗自呕了口气,“可我哪里想到,她完全是在羞辱我!”
“她不是在羞辱你。”谢意沉吟着,声音冷冽,“她是想要你死。”
话音刚落,水台上的阿丽莎忽然踩到一块松动的木板,身子一歪,当即从二楼坠落湖中。一时间哗然四起,梁嘉善立刻命人下去打捞。
谢晚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怎、怎么会这样?”
谢意也觉得奇怪,如果只是这些恩怨,那位袁少夫人怎会恨不得让晚晚死?一时却也顾不上了,她立刻携谢晚下楼。
好在京兆尹府的官兵们训练有素,很快救上落水的阿丽莎,与此同时曹参军也带了人回来。
远远地就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放肆,我乃骁骑将军的夫人,你们竟敢抓我?”
到了人前,见谢晚好端端地站在谢意身旁,而落水的那个女子正凄然柔弱地看着她,她眼眸骤然瞪大,忽而明白了什么。
事已至此,不消片刻她就全都招了。
“整个袁家若说有谁兴许懂我的心思,那就只有二弟了。二弟很好,他真的很好,我生病时他大哥在外数月不归家,他每每写信回来总会给我捎带一句问好,说是他大哥的意思,其实我知道都是他。我嫁进袁家多年至今无所出,个个笑我是不会下蛋的鸡,他大哥听得那些闲言碎语,只会让我宽心不要理会,二弟却会替我教训那些人……二弟那么好,为什么我嫁的不是他?为什么他会喜欢你这个草包?”
她坦然道,“母亲自年后就身体一日比一日差,近来更是每况愈下,家中一应琐事都由我来掌管,因此二弟的书信寄送回府,全都到了我手上。我看着他给你写的那些信,感受着他对你的思念,爱慕和情意,很是嫉妒。谢晚,你真的不配,你就是个丧门星!”
见谢意脸色难看,曹参军立刻斥道:“休要胡言乱语!”
“我偏要说,他们经年出征,大大小小的战事经历了数十回,何曾这般惨烈过?一门五子竟无一归还,而二弟、二弟居然到现在……我花了很多银钱,找了很多关系,甚至、甚至豁出清白才让人将他的衣冠送回京都,这一切都是发生在与你谈婚论嫁之后!若不是他非要娶你,此战怎会让他去?你不是丧门星又是什么?”
曹参军见她越说越离谱,给左右官兵一个眼色,就要将她拉下去。不料谢晚忽然冲上前,怔怔地问道:“二哥是因为我才去关外的吗?”
“他们出征前一夜,我听到父亲在书房同二弟说,如今朝局紧张,袁家从未参与任何党争,圣人心中清明,原不想梁家挑此大梁,不料有人推波助澜。对外,山谷关是中原要塞,抵挡匈奴进犯在此一举,对内,虽然两广灾情不断,但尚有回旋的余地,若从青州调兵前去支援,理应是最有效的方案,但李贼猖獗,欲以此相逼令圣人主动交出虎符,圣人无可奈何,只好对袁家委以重任。父亲担心会有人利用此战行事,已然预测到前境艰难,舍不得让二弟一起涉险,问他若是想要留在京都,可向圣人求情,圣人顾念袁家多年军功必然允准,但二弟一口拒绝了。”
她泪流满面,心有不忿地瞪着谢晚,“他说他要替你挣军功,来日让你当诰命夫人。谢晚,你究竟何德何能,令他爱你如厮?”
“谢晚,我告诉你,那些书信早就被我烧了,你别想,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看到他给你写的信了!”
“那些思慕与爱恋,我要一起带着去地底下找他了。”
……
一场闹剧收了尾,众人总算知晓世家贵女被迫登台献舞的始末,原来是一场缠绵悱恻的爱情,夹杂其中的还有难以启齿的兄嫂不.伦。
谢晚听完袁少夫人最后一句诛心之言,血溅当场,晕了过去。
谢意连忙安排人手送她回府,临去前定定看了一眼阿丽莎。她对老鸨说:“她的卖身契我赎了,从今日起她就是自由身。”
老鸨看着一叠厚厚的银票两眼放光,当即同意。阿丽莎强忍着寒意,向谢意叩首道谢。谢意扶她起身,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是否早就知道水台上那块木板有所松动?”
阿丽莎一顿,随即笑了:“大小姐慧眼如珠,果真什么都瞒不了你。”
“你不怕死吗?”
“我怕,但我更怕一生就困在这座楼里了。”
每当她在水台翩翩起舞,透过平静的湖面看向远处时,浮动的阑珊灯火,让她忍不住心生向往。她是阁里的姑娘,每天都要上台演出,自然知道哪里有问题,平时跳舞小心翼翼,都不敢踩到那处,但这一次她要为自己的将来赌一次。
幸好,她赌赢了。
谢意说:“你救了晚晚一命,这些是你应得的。此刻我即要回府,实在分身无暇,你有胆有识,若你愿意替我去京兆尹府跑一趟,事后我必不会亏待你。”
阿丽莎一顿:“但听小姐吩咐。”
谢意随即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袁少夫人今日所言牵连甚广,其中甚至扯到了圣人与李重夔。若她所料不错,袁家此番全军覆没,或与李重夔有关。
若当真如此,这位年轻多情的妇人,恐怕命不久矣。
谢意说完,静静注视着她,阿丽莎笑道:“大小姐,我的自由是你给的,我愿意为您冒这个险。说真的,自我从波斯来到中原,还是第一次走出菡萏阁,我心中甚是欢喜。”
她说完转身离去。
谢意忽然有点羡慕她的潇洒与果敢,垂眸望了眼地上的血迹,立刻赶回府内。出了菡萏阁,梁嘉善从后面追上来,给她送上一面大氅。
“夜晚风寒,小心着凉。”
谢意说:“今日之事多亏有你,我……”
“觉得无以为报的话,便早一些嫁给我吧。”
梁嘉善其实也很欢喜,她遇见麻烦会去找他,令他再一次看到她的绝智,心中更是爱不自胜,忍不住上前一步将纳入怀中。
谢意身子微僵了一瞬,待要推开,余光一瞥,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梁嘉善见她没再挣扎,小心吁了口气,含笑道:“你不必太过担心,二小姐应当无碍。今日之事我亦会从中周旋,袁家也好,谢家也罢,圣人那里必留不下任何痕迹。”
他如此说着,倒让谢意惊了一下,回过神来看向他。
他为何能如此笃定?
谢意嘴角微动:“梁嘉善,你是否……为我做过什么?”
他笑着说:“我遇见你太晚,能为你做的实在太少,但我总会加倍努力,来补偿我们错失的那一段时光。”
“可我……”她心中愧疚,几乎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转而又看向刚才的方向,良久终说道,“我不值得。”
她推开梁嘉善,香雪合时宜地出现,牵了马给她。她的目光匆匆在男子面上掠过,为之深浓情意波澜起伏,然还是止住了。
出了红子坊的地界,谢意再次回首去看,秦楼楚馆,灯火阑珊,已皆在身后,浮动的月影深处也不见了那人的踪影。
香雪见她停住,轻声问道:“小姐怎么了?”
“我方才,好像看到了七禅。”
她闭上眼眸,回想刚才惊鸿一瞥见到的人影,在湖旁的画舫上,他与一名女子比肩坐在窗边,女子半靠在他肩上,正给他递酒。
船在水中行,树影跟着动,她一时错目,他们就消失不见了。
不是说先生生病去府里探望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谢意握着缰绳,很久之后说道:“走吧。”
-
回到府里,原先在路上预想的呼天抢地,悲痛欲绝全都没有,转而替代的是一种令人绝望的平静。
谢晚已然醒了过来,听话地躺在床上,喝着桃年刚煮好的药。药很苦,也很烫,她喝到一半几欲作呕,但一看她肿成核桃的泪眼,还是忍住了。
见谢意进门,她强行撑起身来,朝她挤出一个笑容:“阿姐。”
谢意见她憔悴有如将死之人,更是心痛如绞,快步上前将她抱在怀里,捏了下她的鼻头说:“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
她趁机在她怀里拱了拱,声音软和:“长姐如母,我不对阿姐撒娇,还能对谁撒娇。”
“大夫怎么说?”
谢意看向桃年,桃年才要开口就被谢晚打断:“还能怎么说?无非老生常谈的一套,让我戒忧戒思,保持心境平和,切不可大喜大悲。”
“大夫说的话你可记在了心里?”
谢意抚着她的发梢,有太多的话想说却不知从何开口,说重了怕她难过,说轻了又怕她糊涂,思来想去只得一句长长的叹息,“晚晚,阿姐如今只有你了。”
“对不起阿姐,让你担心了,以后不会了。”她双手环抱住谢意的腰,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窝在她胸膛,“经此一事我已然彻悟了。”
“果真?”
“嗯。”她露出一丝笑容来,“原本我是十分伤心的,二哥这一走不想竟是永别,想到那日去送他时还因他突然离京,谈到一半的婚事被迫搁置而同他置气,我顿觉后悔万分。这几日每每想着未能见他最后一面,就连那最后一面还留下了无尽的遗憾,心中更是郁结,好像一团线球越滚越大,将我整个人都缠住了,怎么解也解不开,越想越是难过,可经过今晚的事,我已然想明白了,二哥定不想看到我为他这般伤心。”
“你能想明白就好。”
谢意低头观察她的神色,见她眼眸清亮,确实比之前好了许多,心下稍稍放松,“那你早点休息,明早阿姐再来看你。”
“好。”
谢晚说完,定定看了谢意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却没有说。她越是这般,谢意越是难安,拉着她的手一再地说:“晚晚,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便是今日你与袁二结成夫妻,他日总有一天也要分离。我知道他去得突然,没有留下只字片语,那些书信也未能带到你面前来,你心中遗憾万千,可人生往往就是许多个遗憾组成的。未能在母亲离世前多看她一眼,未能在父亲遇害前多同他说几句话,未能在凛冬和筱雅在世时对她们更好一些,未能熨帖你正在流泪的心,这些都是阿姐的遗憾,终其一生我都会在这些遗憾中度过,所以阿姐也不会逼你放下这些遗憾,只能陪着你,等你慢慢地恢复,今后再想起这些遗憾的时候可以不再那么痛。”
“阿姐……”
“晚晚,你还有我啊。”
谢晚忽的泪盈于睫,飞身下床扑到谢意怀中,紧紧地抱住她。姐妹俩说了不知多久的话,谢意终究扛不住连日来的辛劳沉沉睡去,谢晚为她盖上被子,起身走到隔壁的书房。
她知道就在一墙之隔的这间屋子,阿姐一连守了她半个月,案头还堆积着,先前已逐渐让她接手的账簿而今又都回到阿姐手上,落下的账得重新补起来才能看明白,因此阿姐彻夜难眠。
想来此时金一曲定要在背后骂她了。
香雪桃年轮番在外守着她,见她坐在案后一笔一画缓慢地写着什么,姿态随意,眉眼清明,心中大石落地。
彼此相视一笑,看来这回二小姐是熬过去了。守到夜半,谢晚灭了烛火同她们说:“我累了,你们也去睡吧。”
桃年摇摇头:“奴婢不困,想守着二小姐。”
“你这个傻丫头,我不会再跑出去了,瞧瞧你的脸色,都快熬成老姑婆了。”
“二小姐居然还有闲心拿奴婢开玩笑,真的担心死人了。”
“好啦,去吧,我同阿姐一起睡,你们怕什么?就这么强撑着守在外面,才会叫我不安心。”
桃年还要说什么,被香雪拦住了。谢晚朝香雪点点头,走进屋内关上门。
两个丫头嘴上答应了,到底还是不放心,守在暖阁没有走,一个蜷缩在椅子上打络子,一个将就靠在小榻上绣花,只窗边映照着一盏微弱的烛火,火光在摇曳。
桃年依稀只是打了个盹,陡然惊醒,见案头的烛台才燃去小半厘,心下一松。雪已然睡着了,她抱起一条薄毯盖到她身上。
香雪微微翻个身,问她:“什么时辰了?”
“才到寅时,还早,你接着睡吧。”
“二小姐怎么样了?”
“一直没有声音,应该还熟睡着。”
“真好,这样大小姐也能睡个安稳觉了。”
“好了,你别说话了,都困得迷糊了。”
“没事,两位小姐好,我心里高兴。”
这么说着,忽然听见里屋传来一声尖叫。香雪的瞌睡虫立刻被吓得四散,立刻弹坐起来,跟在桃年身后冲进屋内。
谢意随手拿过外衣披上,一扫空无一人的床榻,转而望向两个丫鬟:“晚晚人呢?”
两个丫鬟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谢意的面庞也如冰霜般寒滞。
尔后,他们在雀楼之下的花园里,找到了谢晚。
找到她的时候身体还是暖的,也很软,谢意抱着她很久,始终不肯松开,旁边丫头仆役跪倒了一群,都在哭,只她没有哭。
家里最小的一个妹妹今年才四岁,平时养在西园里,很是惧怕谢意,总觉得她严厉多过只有几面之缘的父亲,但对这个阿姐她又有天生的亲近之意,每月两次同她见面时,会亲昵地喊她:“阿姐。”
往日也就罢了,今日也不知是谁将她带到了园子里来玩,远远看着谢意跪坐在地,谢晚倒在她怀里,小丫头尚不知事,甩开嬷嬷的手跑上前去喊道:“阿姐。”
谢意遽然回首,一把推开她。
小丫头摔了一个跟头,手掌划破了口子,当即嚎啕大哭。谢意冷冷盯着她:“我不是你阿姐,我的妹妹只有晚晚。”
小丫头哭得更凶了。
谢意这才起身,以她一己之力抱起谢晚远远不够,但她还是咬着牙,摇摇晃晃地把谢晚拦腰抱起,左右皆看着,谁也不敢上前。
直到一个少年拦住她的去路。
当夜他与谢晚同在雀楼滚落,谢晚毫发无损,他却摔折了小腿,将养月余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他还穿着昨日的衣裳,鬓发有些凌乱,鞋履沾满了清晨的落叶与露水,眉宇间更显一丝慌乱。
谢意盯着他良久,吐出一个字:“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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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个丧期,谢意完全不再是往日的谢意,她强势地夺走了袁家千里迢迢从山谷关找回的袁今的衣冠,将他与谢晚合葬在一起,并为他们举办了冥婚。
袁家经由少夫人的一番折腾,已经日薄西山,无力反抗也不想再做挣扎,将原先交换的庚帖与婚书全都给了谢意。
五月下旬,谢晚入土为安。回到府内,一群人候在厅内等谢意发话,谢意坐在主位上,虚抬了抬手。
她知道这些日子所有人都在跟着她转,看她的眼色行事,她站着,他们不敢坐着,她没有睡觉,他们一个也不敢合眼,她知道有些痛苦原本不该由他们承担,很想同他们说一声辛苦,但身体的力量好像被抽走了一般,她陷在黄梨木的椅子里,说不出一个字。
后来还是管家先开了口:“小姐,二小姐的身后事如今都办妥当了,老族长那边一直说之前误会了小姐,想再同您谈一谈。”
谢意揉着眉心说:“我不想再见他了,管家你替我回绝了吧。太傅府谢家一支,从今往后与云中谢氏家族再无关系。”
“小姐,这样可会?”
谢意知道管家的顾忌是什么,谢家在大长公主荣盛时荣盛,在谢融落败时落败,可再落败也是背靠云中发迹的百年大家,旁支这些年更是尽心尽力扶持,她说断就断,传出去未免叫人骂一声凉薄。可如今晚晚已经不在了,名声于她又有何碍?
最后堂屋里只剩下她和金一曲两人。
金一曲同她对完账,提起夏季将至,各家店铺筹备的状况,末了视线落在她脸上。二十岁的少女,应该还算是少女吧?撑着额头望着堂前飞旋的燕雀,眼中竟有一丝艳羡。
他常常觉得她不像一个少女,她心里装着太多的事,生计、门楣,仇恨还有她的理想,这些往往是不能兼容的,至少对一个世家女子而言,她一定要舍弃什么。可她什么也不肯舍弃,最后她被迫丢失了亲人。
她很是憔悴,但她仍强撑着,一日日都是这样,让你觉得她好像还有很长的日子,但其实她的日子已经很短了。
金一曲不知道她有没有认真在听,但这不重要了,因为他忽而想起更重要的事。
“最近百草堂新来了一位游方大夫,技艺高超,因着春夏交替,天气一时热一时凉,我瞧府内的仆役病倒好多,不若请他来为大家诊脉,开些药调理调理?”
谢意还盯着那一对黑色燕尾的雀,没有表情地点了点头。金一曲说:“正好也给大小姐开些药调理调理,你的气色瞧着不太好。”
“是吗?”
她终于有了点反应,手指无意识地刮过眼角,那里有凝结的泪痕。她才想起自己尚未净面,一时有些羞赧。
金一曲忽而发现她有了些少女的姿态,心中很是宽慰:“我听香雪说,二小姐出事那一晚你同她讲人生的遗憾,兴许知道你会好好爱惜自己,也会一直记得这些遗憾,所以她才敢放心离去吧?”
他与谢意相识于微,两人交情甚笃。谢融甫一过世,她就提拔了他当“元和铺”的掌柜,这两年来与她风雨同舟,比之君子之交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一直谨守两人的身份界限,寻求一个浓淡相宜的位置,心境平和,才可以坦然地如兄如友。
“谢意,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句话送给你自己。二小姐那一跳,一曲感佩在心,她是个英豪,她没有做错,这是她的选择。”
谢意静静盯着脚下的光影,就在她的裙下,伴着风的晃动。忽然院子里那两只觅食的燕雀飞了进来,在光亮的地方啄着地面,悠哉悠哉地仿佛来到一个新地方参观。
“我只是没有想到。”
她说着顿了一下,金一曲看到她眼里有什么东西在浮动,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什么。
紧接着那两只小家伙飞了出去,谢意的目光随之追上,脱离了那片光影,他才发现她沧桑得不像话。
“我只是没有想到,我的妹妹也如此向往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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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谢晚给谢意留了封信,她的字是她一手一手教的,一眼看去满目的簪花小楷都是她的影子,只她心性软和许多,笔锋也不比她凌厉,那一晚更是柔弱。
短短两页,写道:
阿姐,袁少夫人说她要带着二哥写的信去地底下陪他的时候,我忽而感到一丝艳羡。当我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我清楚地知道我愿意,但我能问自己的却是,我可以吗?
我的一生很短暂,短暂到只做了两件事,一是通过父亲的爱让你嫉妒我,但我失败了。
母亲去世时我尚且年幼,对她没什么印象,可每每当你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提起她的温柔时,我感到气闷,不自在,甚至说不上话,好像那时已经不是我了。
我难免会问自己,为什么她可以给你留下那么多的东西,而我什么也没有,连怀念都无从下手?但我至少还有父亲,他弥补了我心中的落失。
我心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但明知是错的念头,可我还是忍不住在靠近。
我看着你同父亲越走越远,我同父亲越走越近,每当我提起他,在你身上看到相似的气闷,不自在和说不上话时,我隐隐地感到雀跃。很
长一段时间我总是做梦,梦里我们明明就在一个宅里,离得却很远很远,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很大的花园,那里繁花如梦,而我常常止步于此。
你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家族给你的一切,包括父亲吝啬的掌家之权,我骄纵的炫耀,贫瘠的三进宅邸,但我知道你拥有了一座花园。
后来梦里我不再迷路了,千秋园的尽头总是有一抹柔和的光。先生们都说我聪慧,一点也不输给阿姐,我心中甚是欣喜。
当我站在水台上双腿一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一回头就看到阿姐的时候,阿姐,我是多么希望能和你一起幸福起来啊。
那是我短暂的人生短暂做到过的第二件事,虽然短暂,但已经够我受用终生了。阿姐,直到此时我还很遗憾未能再给你洗一次脚。
我想靠着你入睡,从出生的那一天起。
我想亲手做一碗酒酿圆子,带去地下与二哥同食。
我想骑着一匹马离开这座闹人的京都。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终究还是任性了。阿姐,人生别久不成悲,晚晚去了。你心中山水,就让晚晚先去替你看一看吧,那一定是很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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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一曲离开前,谢意对他说了一句话,回到铺子他独自一人穿过庭院,在柴房一角挪动机关,尔后通过长长的甬道来到一处地下密室,这里藏着谢家百年的基业。
他打开一只金丝楠木的小箱子,取出一面绸绢,在上面写下“阿丽莎”三个字。
同一时间在谢府的主位里,谢意仍惘惘地坐着,日光倾斜到屋后,脚下的光影变成一团化不开的乌浓。
袁家少夫人在京兆尹府的牢里死得无声无息,阿丽莎冒死为她带来的结果是,那一夜悄然潜入牢中的“凶手”,最后消失在梁家的院墙后。
谢意闭上眼。
闹了半下午的两只小家伙终于翻了脸,一东一西飞上屋顶,谢意这才看清,它们一只是雨燕,一只是黑雀,同宗不同路,终要分道扬镳。
她起身朝门外走去,堂屋前静谧地可怖,似乎是刻意营造的一种氛围,怕搅扰了她的安宁,她步子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了地面上,透过鞋履她感到自己的脚落实了,可身体仍是轻盈的。
她走到门边,扶着门框跨过高高的门槛,一瞬的明亮让她不适地眯了眯眼。
她看到东边回廊上坐着一个少年,他正在翻书,眉头有些紧,也许并没有在看书,只是为了守着她。
而在西边的月洞门里,一名男子正信步而来,他微微提着衣摆,鼻息并不稳定,在进这道门之前可以料想他跑得有多快。
同一时刻,他们似乎注意到了彼此,四目相接一刹那,随后纷纷转向堂屋。
她立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像一张浸在水里同时又被火舌缭绕的画卷,她的裙角随风翻动了两下,最后轻轻落在尘埃上。
那一刻他们觉得,谁也无法再拥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