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宴

作者:Doings

这间废弃加工厂在一年以前,几乎是全城经济数值最高保障的私有企业,然而一夕之间倒闭,老板跑路,员工失业,谁也没有想到短短一年厂房就全线停工了,喧闹、沸腾、烟火,湮灭之后留下寂寂的清冷。

在二楼的某个隔挡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楼下的情形。梁嘉善的目光一瞬不瞬,落在那个痛苦不安的身影上。

她的双手双脚都被束缚着,以至于悲伤无法施展,从起初的皱眉到之后的落泪,她始终轻微地抽搐着,低着头,将额心抵在膝盖上,用一个辛苦的姿势强撑着。

她的睫毛一直在颤抖,嘴唇发着白,不断呓语着什么。

在她前方的一对母子已然被她的反应吓傻了,而她旁若无人地深陷于某种变化当中,偶尔悲悯,偶尔平静,最后演变成一种痛苦难当的神色。她不安地挪动身体,头微微向后侧,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后颈上,那里好像长出了什么东西。

在她终于支撑不住疼痛晕厥过去后,梁嘉善动了一下。

他的手机在不知道震动了第几百次后,再一次陷入了短暂的宁静。在它再一次响起之前,他终于摁下了关机键。

梁宥上前一步,拍拍他的肩:“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了,她后背有问题,上次我瞄了一眼好像是什么图案,也许和秘密名单有关。”

梁嘉善转过脸,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梁宥哑然了一瞬,说道:“放心,我交代过了,没人敢私下碰她。”

见他不说话,梁宥强压烦躁,说道,“只是扒开衣服看一看,又不是让你对她做什么,嘉善,你不是要保她的命吗?”

梁嘉善似笑非笑:“我也要保你的命。”

“嘉善,我……”

梁嘉善打断他:“小叔,你疼吗?”

梁宥抽了抽嘴角,怎会不疼?那家伙每一拳都像是往死里揍,要不是梁嘉善及时把他送去医院,这条命还真说不准能不能保得住。

梁嘉善似乎也猜到了他心中的想法,缓缓说道:“他手下留情了。”

梁宥神色微动。

“蒙俄边境那两个男人是你派去试探小意的吧?他们的验尸报告你有认真看过吗?很快,没有痛楚,只是眨个眼的功夫,就已经死透了。”

“你的意思是他没想要我的命?”梁宥觉得奇怪,他一直觉得那个男人的身手夸张地可怕。

“也许他早就猜到了吧。”

“什么?”

梁嘉善摇摇头说:“没什么。”

梁宥低头看时间,已经不早了,他没有耐心再陪梁嘉善耗下去。起初发现姜利跟踪的人就是他,既然答应要将计就计,趁机找到名单的下落,现在还犹豫什么?

为了不再给梁嘉善犹豫的机会,梁宥说道:“四合院的那个男人情况不太好。”

梁嘉善猛然转头:“不是说不会伤人性命吗?”

“原本只是打算拖住他,没想到他会拼命阻拦,我这边的人为了自保一时下了狠手……”他话没说完,见梁嘉善神色冰冷,蓦然气闷,“嘉善,你无路可走了。”

梁嘉善脚步微微发虚。

走到这一步,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爷爷和小叔杀了她的生身父母,害了巴雅尔,掳了无辜的母子,如今他还一起串通伤了周奕,他所设想的两不伤害、两相维护只是一个理想局面。就算他们愿意息事宁人,她也不会放弃。

他终于知道她绝对不会放弃找寻真相。

她骨子里想要的可能不止是真相。

他转身下了楼,一步步走到舒意面前,打横将她抱起。仓库尽头有一间值班室,角落里搭着一张小床,床板上落满了灰尘。

梁嘉善脱下外套铺在床上,把舒意轻轻放上去。

她似乎仍在梦魇当中,眉心始终没有松懈过,脸颊有些微的猩红,额头上发着虚汗,嘴唇干得要裂开一般,她在喃喃中说很疼,梁嘉善俯下身问她哪里疼,她没有知觉地摩挲着后颈的位置。

她穿着宽松的衬衫裙,颈部的一颗纽扣因为不断的挪移而松动,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

梁嘉善跟着看过去,一道类似于藤蔓的植物正在她肩膀蔓延,像是要从后背生长到前胸来。

他的手落在她的面颊上,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值班室有扇移窗,梁宥此刻就站在后面。

因为太久没有使用,窗户上也落了一层灰,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但依稀可以看到梁嘉善的动作。

他很慢地弯下腰,一条腿半跪在床上,另一条腿抵着床沿,伸手揭开了女孩领口第二颗纽扣。

他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或者说从他转身下楼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产生了某种定格的变化,让梁宥完全拿不准他的意思,被迫、不忍、犹豫亦或疯狂,这些情绪总要有一样才可以支撑他的动作,然而全都没有。

他平静地解开了第三颗纽扣,看到她浅粉色的内衣,包裹着圆润饱满的胸脯。他停止了动作,撑着床的一条腿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

他的身体像是僵硬的提线木偶,一步步丈量着某种可能要失控的分寸将衬衫的领口往下拉,褪到双肩。

他的动作再一次停住了。

梁宥有点心急,但他知道梁嘉善不容易,要做到这种程度对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来说绝对称不上容易,他不能上前去打扰他。

他逼着自己转过头去,不再直接往里看,通过眼角的余光,一片阴影晃动了起来,然后就在下一刻门忽然被撞开。

梁宥下意识往窗户里看了眼,舒意的衬衣已经重新合上了。

他的嘴皮子不安地碰了一下,意识到这一次放弃可能意味着什么,他着急地想要同梁嘉善打个商量,只要看一眼,一眼就可以,让他确定那到底是不是秘密名单,然而不等他张嘴,梁嘉善看向了他。

“放了他们吧。”

梁宥终于看清了他的神色,那是一种近乎于绝望的悲伤。

“我有朋友在美国,可以请他帮忙给阿姨找全球最好的医生,如果她还愿意见爷爷的话,我陪爷爷去见她。”

“梁嘉善,你以为你是谁?”梁宥怒不可遏地捏紧拳头,“不要以为你知道一些事,就可以随便替她做决定,她要的不是梁清斋去见她一面,他欠她的远不止这些!”

梁宥像一面摇摇欲坠的旌旗,长久地竖立在危墙之上,参与着每一场血与战,他期待着可以看到鸣金收兵的一天,而这一天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可以实现,梁嘉善忽而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个男人曾是无数个风雪夜里为他点亮的灯。

他终于不堪沉重地倒了下去。见梁嘉善始终低头看着地面没有说话,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异样。

“嘉善。”

梁嘉善说:“小叔,算我求你。”

梁宥从没见过他这样,有点心慌:“嘉善,你究竟怎么了?”

他摇摇头,往前走了一步,就这一步他脚底一软,撞到旁边的重型机床,头立刻被磕破,血流了出来。梁宥手忙脚乱地为他止血,他仍旧一动不动地望着某处。

梁宥太害怕了,不断地摇晃他的肩膀,问他怎么了,他被晃得头痛,眼睛也花了,最后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掉。

他终于忍不住投入梁宥的怀里:“小叔。”

这一刻,像花儿一样美好善良的梁嘉善回来了。

梁宥喘了口气,好像用了一股很大的力才把他从某个黑暗的地方拽了回来。他拍打着梁嘉善的肩膀问:“怎么了?”

“我看到了。”

“什么?”

“她不爱我。”梁嘉善闭上眼,睫毛如羽翼颤落晶莹的泪珠,“她从未爱过我,可我终究舍不得。”

……

梁嘉善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谢府,出于一种爱屋及乌的心态,这里的一花一草他都很熟悉,甚至对它们充满了爱怜。他憧憬过谢意孝期结束后,十里红妆来娶她,背着她穿过谢家的每一片长廊屋瓦,走过每一块地砖,经过每一丛花草时的场景,怀着一种暗自期许的心,已然幸福了起来。

可谢晚走了,他用爱欲打造的一面心墙又颤颤巍巍抖动起来。

他总是不自觉地想起红子坊那一晚的拥抱,那时她的身体那么软,她的怀抱那么暖,她的气息那么好闻,她离他那么近。

他何曾想过,那竟是他们最后一个拥抱。

她就立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像一张浸在水里同时又被火舌缭绕的画卷,她的裙角随风翻动了两下,最后轻轻落在尘埃上。

他的心忽的震颤了一下。

晚晚丧期刚过,有些话他知道不便开口,迫不及待地来这里只是为了确认她的状态,若是她允准的话,他想陪她一起吃晚饭。

她消瘦了许多,凭风倚着阑干,像是阑干上镌刻的一朵壁花,那么消沉,那么灰暗。

他顿了顿,还是走了上前,东边回廊上的少年放下书卷,在她的目光中也走了过来。她声音很轻:“我饿了,一道吃点东西吧。”

香雪在她的吩咐下备了丰盛的晚宴,就在千秋园的亭子里,她换了一身鲜红的裙裳,耳边簪着一朵白花,照旧虚靠在梁柱上,目光寡淡地笼着园子里的花。

他知道这大约是一场鸿门宴,心里明明想要逃,想要辩解,可又清楚地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与她比肩而坐,在同一轮月色下。

万千不舍攒聚心头,一时间竟忘了如何去痛。

她一直没有说话,吃了两口花糕就放下了筷子,小口浊酒,不时为他们布菜,她眼眸仍旧清亮,姿态娴静,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她安宁得让人不忍回绝她的好意,光是看她这样安静地坐着,就已经不胜幸福了。

酒过三巡,她终于开了口:“今日午后,有位公公来府上代传了圣人让我节哀顺变的好意。他还给了我一样东西。”

谢意从袖中抽出一份公文,摆在石桌上。

风吹开了公文,入目即是铁画银钩的遒劲笔态,弹劾了谢融在教导太子期间失职失责、有违圣恩的数条罪状。

谢意含笑,看向梁嘉善:“不知道这是一份誊抄本还是原卷,你替我看看,这字迹你可认得?”

梁嘉善紧咬牙关。

“早几年坊间盛传一时梁太尉的诗章,我侥幸见过真迹,太尉笔锋雄奇,颜筋柳骨,鸾跂鸿惊,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这封公文应该是出自太尉之手吧?”

“谢意。”梁嘉善急急道,他眼里起了火,却只燃烧了他。

见他如此反应,谢意心中猜想落实,看来他早就知道了。

她仍旧淡淡笑着:“你知道吗?在踏进红子坊前,在断绝与云中谢家的关系时,其实我选择了你。”

那时她放弃了当今徐家的天下,选择相信他,甚至想同他一起承担圣人的猜忌,可他却连夜派人杀了袁少夫人?

为什么?左不过追查袁今的死因下去,会牵扯到李重夔罢了。

“梁家投靠了李重夔,是吗?”

梁嘉善垂首道:“是。”

“李重夔与……”她闭上眼微微地吸了口气,才继续说道,“李重夔与匈奴勾结,合剿了袁家满门,以此逼迫圣人低头,以调兵为由交出半壁江山,是吗?”

梁嘉善说:“我事先并不知情,但我料想应当如此,否则袁家不会全军覆没。”

袁家一向忠心耿耿,也不参与党争,对圣人而言即是最后一张保底的王牌,可为了逼他就范,李重夔不惜叛国也要釜底抽薪,如此得来的天下他能安心吗?

“你、你们梁家和李重夔,迫害了我父亲,毁了整个袁家,逼死了我的晚晚,而当今圣人,呵,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尚不自知,昏庸无度,如何堪当大任?”

她忽而转头看向身旁一言不发的少年,“七禅,这天下还有我选择的余地吗?”

少年凝视着她。

他知道她不是在问他答案,选择与否,她心中早有思量。这是一场鸿门宴,既是梁嘉善的,也是他的。

“范增一去无谋主,韩信原来是逐臣。小姐,比起当今圣人,主上已万分宽和。”

“果真是你。”谢意笑了。

“小姐是如何知道的?”

谢意抬手,饮去半杯酒,目光凄迷地盯着月下婆娑的树影,说道:“筱雅临去前曾指向千秋园,我知道她一定是想告诉我什么。她陪在我身边多年,这座花园的一草一木她都很熟悉,还记得有一次我与她玩笑,说将来要在千秋园的花农里为她挑选一位夫婿,她娇羞地低着头,小声说她不嫁人,要陪我一辈子。”

谢意的目光动了一下,落在一丛饱满的、像贝肉一样的草本植物上。

那就是筱雅当时低头假装在摆弄的景天科石莲花,和紫罗兰女王有点像,仔细分辨又有不同,同科不同目,是从外邦引进回来的名贵花种。他们告诉她,它叫做蓝安娜,火焰杯。

也可以叫做“秋宴”。

“祝秋宴才是你的本名,对吗?七禅。\\\\\\\"

“小姐派人调查了我的身份?”

“原本不应该这么难调查的,不过有人刻意为你扫去了痕迹,去请江溪先生那一夜,我抱着侥幸心理问他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做秋宴的少年,他回忆起来,说有点印象,随后给我指了一些线索。顺着线索调查下去,我才知道原来秋宴就是你。你的阿婆很疼你,她曾烧火劈柴的酒楼仆役都知道你的名字,他们还说你文采很好,是个小童生。”

四年前,在她奇谋救驾的那一年,若不出意外的话,他会用赚够的束脩进入学堂,参加那一年的院试,成为秀才,然后在三年后的乡试成为举人,次年参加会试,以他之才蟾宫折桂,胜券在握。

若然如此,当日在浣纱河畔见到的新科状元,或许就是他了。

可阿婆突然罹难,从此他销声匿迹。再度归来时,朝堂风起云涌。

就在昨夜,姜利回来了。他循着线索一路调查,最后在南方找到了筱雅的母亲。筱雅的母亲透露了当年重病时救她的少年,这个少年通过筱雅,来到了一位小姐面前。

蛰伏,等待。

除谢融,利用谢家巨富引徐穹入局,他则作壁上观,以坐收渔翁之利。看似的黑,实则为白,看似的白,实则为黑。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和徐穹究竟谁是范增?谁又是韩信?或者他们谁都不是,只是他手中一枚棋子罢了。

“这几年你一直在青州?”

“是。”

祝秋宴看着面前的女子,犹如泅了水,变成一望无际的水波,渴望她投身进来,变成那颗挑起微澜的石子,但她始终淡淡地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平和,注视着他。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祝秋宴思来想去,结果已在眼前,那些过程还重要吗?他张了张嘴,因为无法吐露的隐情,他沉没了下去,好像是被一片沼泽给吞噬了。

他摇摇头,谢意再次问:“你真的什么都不想说?”

“谢意。”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见主公。”

“不必了。”

谢意说,“你们走吧。”

她的平静让人感到害怕,如果她想较量,他们或许还有胜利的成算,可当她放弃了一切的选择,用一种无法窥探的眼神随意打发他们的时候,他们才明白,真正的较量还没有来。

梁嘉善忽的看懂了她的反击,祝秋宴也窥见了她的刺芒。

他们离开千秋园,至谢府门前久久徘徊,梁嘉善终究没忍住问道:“她是否从未想过嫁给我?”

祝秋宴说:“是。”

梁嘉善笑了:“那你呢?”

“我只想要她活着。”

可如果她想死,那就是她给他的刺芒。

——

如果时间和空间

是永恒的巨流,

而你是一粒细沙

随着它漂走,

一个小小的距离

就是你一生的奋斗,

从起点到终点

让它充满了烦扰,

只因为你把世事

看得过于永久,

你的得意和失意,

你的片刻的聚积,

转眼就被冲走

在那永恒的巨流。

——穆旦《劝告》

-

舒意再次醒来天已然黑了,她坐在床边,目光像一只爬虫,锁在窗户的缝隙里,那里窝着一缕忧伤的月光。

她有种身体被抽干的空虚感,当装满了东西的脑袋忽然彻底地空掉之后,衍生出一种茫然的、不知所措的感觉。

她知道这种感觉不会持续太久,因为有新的目标正在酝酿。

她的脚离地面还有几厘米,脚尖去够的话可以碰触到实在的感觉,但她只是悬空着,在摸索与现实的距离,然后摸了摸后颈的位置。

梁嘉善进来的时候,有些讶异她已经醒了过来,更讶异的是她醒着居然没有任何反应,让他的心跳忽然漏拍了一下。

“小意。”

舒意转头看他,眼神里夹杂着柔风般的温柔,看不出更多的情绪。梁嘉善用早就想好的说辞,解释道:“我找关系拿到了手机定位的位置,现在没事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她的东西递了过来,一只手机和一枚袖扣。梁嘉善的目光考究地落在袖扣上,精巧的设计,牡丹花全是手工雕刻,天然之态栩栩如生。

舒意瞥他一眼:“你喜欢?”

“不是,只是觉得做工很巧。”

“是吗?”她没再说什么,把袖扣随意塞进衬裙的口袋里,起身问道,“我之前看到了巴雅尔的妻子和孩子,他们怎么样了?”

“已经离开了。”

“回蒙古了吗?”

梁嘉善摇摇头:“不是,她说要带孩子回俄罗斯,离开前她留了一个联系方式和电话给你。如果你有事的话,可以再联系她。”

“好。”

从值班室出来,舒意看到倚在门口的姜利。

男人的目光依旧如一柄锋利的刀,不管白天黑夜始终闪烁着寒光。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忽而舒意朝他笑了一下,姜利有点莫名,下意识摸了下鼻尖,没有脏东西吧?

见舒意只是一瞬,随后又变作平静的模样,他压下帽檐。

“周叔怎么样了?”舒意在他跟上来之后问道。

“情况不是很好,一时清醒一时昏迷。”

“在哪家医院?”

姜利报了个地址,梁嘉善在旁边说:“你被关了一天一夜,还是先回去休息一下,再去医院看他吧?”

“没关系,我不累。”

她坚持,他们拿她没办法,半个小时后到了医院。舒意把刚才路上看到的新闻拿给姜利看,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城市跑酷?热搜第一?

姜利颇为头疼的样子,解释了一番那天她被带走后的情形,有人把祝秋宴在老城区屋顶上飞掠的视频拍了下来,上传到网络,自然是不小的风波,这一天到处都是他的相关报道,整个城市都在找他。

姜利回过头来,又道:“也好在他有这个本事,送医及时,否则……”

“否则什么?”

他想说否则周奕估计已经在黄泉路上,她可能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但一看她的眼神,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只道:“没什么。”

“他人呢?”

“谁?”

“祝秋宴。”

姜利顿了一下,直觉哪里不对劲,但还是说道:“这边的主治医生联系了一位海外的专家,专家连夜赶过来,他去机场接人了,应该快到了。”

想了想又说,“他原本想去接你,不过我不会英语,听不懂老外讲话。”

“他会讲吗?”

“难道他不会讲?”姜利也不确定了,他一直以为祝秋宴会说英文,他看起来就是无所不能的男人。

舒意微微笑了一下,他心底那一丝奇怪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你笑什么?”

“我想单独和周叔说一会话。”

姜利一时没反应过来,对上她的目光后忽而觉察出什么。这句话是对他的说的,不算命令,也称不上请求,但就是让他有一种感觉,她在向他交代什么。

他尝试着同她确认:“你的意思是不想让其他人听到?”

“对,任何,其他人。”

姜利看着走廊那一头刚停完车走过来的梁嘉善,还没转明白她的意思,就见她走了进去。门关上后,他摸了下额头冒出的冷汗。

医院凉气开得跟殡仪馆没什么两样,阴测测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短短片刻冒了一身冷汗。

他的目光探究地落在梁嘉善身上。他们从没有单独谈过什么,但他们都知道对方的存在。

“你……我给你打了一百二十八个电话。”

“我知道。”

“为什么那么晚才接?”

梁嘉善看着他:“你以什么立场来责问我?”

姜利:……

他忽然有一种感觉,讲不清楚的感觉,关于这一天,在某一个时刻他接到了一个原本他以为永远不会再响起的电话,然后一个原本他以为会第一时间出现的男人,却莫名其妙找了一个借口短暂地消失了,紧接着一个意想不到的开端从他这里划出了界限分明的线。

他隐隐约约似乎被划到了另外一边,然后找到了一个原本他以为绝对不会存在的立场。

奇怪,太奇怪了。

一切都很奇怪。

他清晰地认知到有什么发生了改变,而这些改变暂时被他遗忘了。他透过梁嘉善看向空调的出风口,等身体的凉意消散后,又转而看向门内。

他看到舒意握住了周奕的手,周奕正在同她说着什么。她的表情很温柔,一扇门隔开的好像是两个世界的她。

舒意很难让自己不温柔,她生怕自己流露出一丁点类似不开心的情绪,就会让面前的这个长辈带着遗憾离开。

周奕的情况很差,他全身插满了管子,说一句话都觉吃力,嘴微微张着,很长时间只有喘息的气息。

他问舒意:“阿九,你没事吧?”

舒意说:“我没事。”

“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他使劲地转动着眼珠,好像想要亲眼见证。舒意让开一步,给他看清楚,又说:“我真的没事,梁嘉善家里关系很多,他们可以查我的定位。”

“那就好。”周奕说,“这样我就放心了。”

“那你可要快点好起来。”

他点点头,露出笑容来:“阿九,叔很高兴。”

“高兴什么?”

“你没事,我就高兴。”

舒意知道他高兴什么,这个话不多的男人,十五年加在一起对她说的话都没有那一日在四合院说得多,他心里一定很高兴,终于对她说出了抱歉。

他作出了人生唯一一个忠于自己内心的决定,那就是放弃,放开对她的束缚,给她自由。

他不太会说话,也不善于表达,但他的眼神总是给她一种很急迫的感觉,她也许知道他想要什么。

周奕睡着后,舒意下楼买了点梳洗用品,打算留在医院照顾他。

她还买了一袋热豆浆和一碗关东煮,但周奕打了针,睡得很沉,她不舍得叫醒他,等他醒来的时候关东煮已经凉了。窗边映照着月光,他看着舒意的睡颜,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腕。

舒意惊醒过来,问他饿不饿。

他似乎在犹豫,可能并没有胃口,但他看着那碗关东煮,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吃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最终还是期待地点了点头,舒意拿着豆浆和关东煮去加热。

走廊里姜利坐在长椅上,梁嘉善站在窗边,祝秋宴背靠着墙。她从他面前经过,他似乎动了一下,然后跟上了她。

主治医生和国外专家联合会诊的结果依旧不尽人意,他刚才将专家送去了酒店,回来的时候看她已经在周奕床边睡着了。

一天一夜,从四合院告别到现在,他们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阿九。”到走廊转角,他拦住她,“你吃过东西了吗?”

“我不饿。”

她的手臂挨着他的身体,不着痕迹地转了出去。祝秋宴似乎想问她在厂房的情况,但看她一脸疲惫,又问不出来。

茶水间的微波炉有人正在使用,他们要排队等一下。

病人的家属看了眼他们,似乎有点惊讶会在医院的这个时间看到一对长相这么出彩的男女,但只是一会儿,又继续低头玩手机。

舒意想起什么,掏出手机打算给舒杨打个电话,祝秋宴说:“我已经跟阿姨说过了,她以为你跟蒋晚在一起。”

听到蒋晚的名字,她的耳朵忽然轰鸣了一下:“晚晚怎么样了?还在生我的气吗?”

“她很担心你。”

“我没事,等周叔好一点我就去找她。”

祝秋宴的心像一口枯井,忽的溢出了清泉。他忍不住上前拥住她:“你现在很需要休息。”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不管是从四合院离开时没说的话,还是这些年没有机会说的话,都可以,在这个时候她很希望他能和她说一会话,哪怕只是不着边际的一些话,但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只是说:“累了的话,就靠着我休息一下吧。”

病人的家属再次看了他们一眼,见他们轻轻拥抱在一起,略微有点不好意思,东西刚一加热好就匆匆走了出去。舒意把豆浆放进去,调好时间。

一分钟后,她听见塑料爆裂的声音,豆浆炸开了。

她微微皱了下眉,祝秋宴立刻拿了旁边备用的毛巾,拧干水迹擦拭内胆,伴随着“滋滋”的一声电流,插头忽然冒出一簇火花来。

微波炉坏了。

舒意的心莫名地咯噔了一下,她觉得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征兆,或许从这一天开始,一切都不是好的征兆,她立刻转身往回走。

穿过长廊回到加护病房,梁嘉善和姜利都不在了,护士正在疾步奔走,一边喊着:“三十八床心脏停跳一分半!”

舒意回到病房,周奕正在抢救。

十分钟后,主治医生摘掉口罩,对她说:“对不起,病人突发性心脏衰竭,我们尽力了,家属请节哀顺变。”

旁边的护士说,“请一个家属过来办一下手续。”

谁也没有动。

护士盯着三个英俊的男人和一个表情有点漠然的女人,还想再说什么,医生给了她一个眼色:“天亮之前再办好手续离开吧。”

人与人之间常常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在一分钟之前,护士台的小姑娘们还在探讨三男一女之间可能成立的关系,但他们绝对想不到,一分钟后看到的现象,会让他们生出一种不敢探讨的恐慌感。

可能是在病床上那个男人死去的一瞬间,他们的脸色都变了的缘故。

那是正常家属不该有的状态。

连唯一可能会失控的女性,也没有任何波动。她只是缓慢地走上前,将病人的手从白布下抽了出来,紧紧握着。

很长时间她没有再动一下。

她感受着周奕的身体从一种温热的状态渐渐变凉,然后从柔软的状态变得有一点点僵硬。她不知道这个时间是否已经可以让一具尸体变得冷硬,但她已经切身体会到这种感觉。

很真实,真实到让她无法忘怀每一个细节。

每一个细节都可以重合。

天还没亮起来,意味着她还能再感受下去,但她最终松开了手。她给周奕磕了一个头,走出门去办理手续。

天微亮的时候,她回到家,把自己锁进房间睡觉。脑袋靠到枕头的时候,一种疲惫回到身体的真实感席卷了她,她让自己彻底放下一切,陷入沉睡当中。

她又做了梦,梦中还是小时候的模样。

她骑在骆驼上,手腕上箍着一串铃铛。那不是寻常的铃铛,听说是佛祖前开过光可以辟邪的纯金悬铃,曾在一间寺院的鸱吻上经历数百年的风雨。

一次他们穿过边境去采茶时,父亲向一位游僧请求这份美好的祝愿,游僧本不愿相赠,周叔在茶山里疾走了一夜,次日清晨再次求到他面前,他才忍痛割舍,将铃铛解下来交到他手中,那时游僧说她是一个幸福的孩子。

黑夜里雾霭深浓,她常常看不清前路,只依稀辨出前方有一道伟岸的身影。

十五年前,那里是金原。

十五年间,那里是周奕。

十五年后,那里空了。

她翻过身,将脸埋进枕头里。那像山峦一样起伏的肩头,在这一夜长出繁密的黑色花朵,花芯像毒舌的信子一直蜿蜒,搅碎了本不完整的心河。

在同一个夜晚,有人也在问,是反击,是刺芒,还是答复?

或许都不是。

你看窗外的夜空

黑暗而且寒冷,

那里高悬着星星,

像孤零的眼睛,

燃烧在苍穹。

它全身的物质

是易燃的天体,

即使只是一粒沙

也有因果和目的:

它的爱憎和神经

都要求放出光明。

因此它要化成灰,

因此它悒郁不宁,

固执着自己的轨道

把生命耗尽。

我们常常无从选择,你以为那是理想,其实是自由。你以为那是自由,其实是正义。你以为那是正义,其实是活着。你以为那是活着,其实是理想。

你以为那是因,其实是果。

你以为那是果,其实是因。

祝秋宴忽而想起遇见李重夔的那一年。在阿婆去世的第二天,雪依旧很大,他把所有的束脩拿出来给阿婆买了一口棺材,但也仅仅只能买到最差的,几块板一经拼凑就是棺材了,边角甚至没有经过细致的打磨,还竖着倒刺,有一股怪味。

他恳求左右邻居帮忙抬阿婆下葬,但他们拒绝了,怕沾了晦气,于是他用麻绳把棺材拖到郊外。等他找到一块依山傍水可以称得上是风水宝地的墓地时,天已经黑沉了。

鹅毛大雪落满山头,他知道在这里待一夜会是什么后果,但他不能再将阿婆独自一人留下了,于是他趁着夜色开始挖坑。

挖到一半的时候,李重夔出现了。他与一支骑兵正在赶夜路,他不知道他们要往哪里去,他们也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在郊外的少年在做什么。

他们策马扬鞭走出了数十米,尔后又回到他身边。

李重夔身边的副将提着火把照亮山丘上那一口棺材的时候,有些嫌弃地皱了下眉头。李重夔给副将一个眼色,接过火把,下马走到他身边。

李重夔审视了他很久,紧接着挽起衣袖,跳到坑里。

“我来帮你。”李重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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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到这里为止古代的故事全貌已经展开了,剩下的是细节、伏笔的补充。北京这边的故事下一章应该就能结束了,接下来就是西江的故事。

记得一开始在二连浩特,舒意问过周奕这样的坚持是为什么,周奕说是为了正义永不散场,因为周奕的信仰的金原,金原是被害死的,他要真相,要的是正义。但对舒意而言,正义真的那么重要吗?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觉得大家可以想一想。

在人生的很多个阶段,当我们面临A、B的选项时,选了A不一定B是错的,选B也不一定A就是错的,选择没有对错,在某个时期看你要什么,也有可能还有C选项,没有出现在那一刻,但当他后来出现的时候,你已经无法后悔了,所以也无从选择什么。

七禅,嘉善,小意,姜利,或者这个故事里所有的人物他们都在面临选择,但很多时候其实他们都没得选择。

我高中的时候想选文科,但我很讨厌当时的语文老师,后来我选了理科,但我一看到化学就打瞌睡。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给我一次重选的机会,我会不会选择文科,我想可能不会,因为我还是会很讨厌那个语文老师。

上大学我选了工科,但最终我变成了“码农”(哭笑不得),而我以前真的很讨厌语文老师。

做这样的选题是为什么,因为宿命感。

我们的选择很小,但放在生活中一个串联一个,可以引发蝴蝶效应。角色的宿命也是一样的,他们的人生,是他们自己在做选择,其实和我也没有多大关系。

他们的关系,很多时候从出场顺序就已经决定了。

所以,当你们面临人生的抉择时,也有一种无形的出场顺序,你所能做到的就是尽量让自己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