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宴

作者:Doings

舒意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舒杨正坐在床边,双手交叉抵着下巴,微微眯着眼睛,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放空,直到床上的身影动了一下,她的目光紧跟着落下去,拂开她脸颊上汗湿的头发。

手从枕旁经过时,感受到一股潮湿气。这只枕头仿佛变成了一只海绵,挤一挤,里面的水分让人思量。

她声音温柔:“醒了?”

舒意张嘴,嗓子没发出声来。

“你睡了很久,先喝口水吧。”舒杨扶着她坐起,递了水到她嘴边,她就着舒杨的手慢吞吞地喝了两口,喉咙有点疼,可能扁桃体发炎了,有点下咽困难。

她问舒杨:“几点了?”

“快五点了。”

她看向窗外,窗帘遮去了大半的光,隐约可以看到天边的云彩。身上全都湿透了,黏黏的,很不舒服,她想下床洗个澡,刚一动就对上舒杨的眼神,她僵硬了片刻,重新躺好了。

舒杨问她:“小意,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

“和晚晚吵架了?”

“没有。”

“那是怎么了?你睡了两天,我真的很担心。”

而且她一直在做噩梦,梦里喊着奇奇怪怪的人名,时而哭喘,时而呜咽,更让她感到担心的是,嘉善和秋宴一直在客厅坐着,也不怎么交流,只是那样坐着,就让人感到心慌。

舒意说:“妈妈,我想回西江一趟。”

舒杨一震:“是、是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没有,只是想回去看看。”

她想把周叔送回去,在西江入土为安。她知道那一定是他的心愿,他曾经很爱那片天高地阔的原野,也向往大河的奔腾。

他给了她十五年,她想为他做点什么。

她起身坐了起来,看着舒杨说:“外公要回老家了吧?”

“是啊,他身体确实不大好,我还在犹豫要不要送他回去。只是他一直挂念着你和嘉善的婚事,欠梁清斋的恩情这么多年没能还掉,就跟心里生了刺一样,总是戳在那里,非要看你们有个结果才能放心。我也劝过他了,不过他不听我的。”

舒杨有些无奈。她和舒礼然有了隔阂,这些年本就不亲近,若不是助理一再地说老人家身体不好,让她顺从一点,她早该一口回绝了这种老土的“报恩”方式,不过小意一直没有明确表态,她也拿不准她的意思。

“你和嘉善,你们俩……”

“如果我和他在一起的话,爷爷是不是就能放心回老家养身体了?”

舒杨微微讶异。

“我可以和梁嘉善在一起。”

“小意,这种话不能随便说,嘉善是个很好的孩子,你得对他负责,也得对自己负责,你喜欢他吗?”可她瞧着,她好像喜欢秋宴更多一些。

舒意笑了一下:“妈妈,我有数的,你不是最近一直找不到灵感吗?不如趁着爷爷下乡的时候,同他一起出去走走吧,我也想离开北京一阵子。”

舒杨直觉不妙:“小意,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妈妈?”

“我哪敢呀,您不是自诩如来佛祖嘛,爸爸那只泼猴都逃不过您的五指山,更何况我?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但请您相信我,我只是最近有点累。”

舒杨会意:“因为感情的事?”

舒意没有否认,再次望向窗外。殷照年重金移植回来的那棵丹桂经过几次的摧残,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嫩黄的花蕊坠在枝头,一簇簇沉甸甸的,好像要将整根枝干都压弯,才能显现出它的重量。

舒杨在夕阳的余晖中静静地审视着她。

孩子长大了,有些心思会藏在心里不再说出来,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她不想刻意勉强什么,但或许因为小意不是一般的孩子,她一向藏得很深,像是在伪装一个角色,时间长了你会分不清她到底是谁,故而舒杨总是有一种飘零感,仿佛这个女孩从未真正在她的生命里停留过。

舒杨叹了声气,拥住舒意的肩头:“小意,如果觉得累了,可以停下来。人生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你觉得只有一条路,可能只是总朝着一个方向走,没能好好看看旁边其他的路。有些小路虽然窄,你未必喜欢,但这条路或许更适合你。”

舒意喉头滚动了下,忍住哽咽:“好,我知道了,谢谢妈妈。”

第二天梁嘉善陪她一起去送舒礼然回乡,舒礼然见他们站在一起宛若一对璧人,心中很是宽慰,拉着梁嘉善的手叮嘱了许多,末了朝舒意点点头。

她恍惚觉得,这可能是舒礼然作为名义上的亲人,迄今为止给到她的最大的善意。虽然微不足道,却让她切实地温暖了一下。

舒杨思来想去还是准备和舒礼然一起下乡,一来找找灵感,二来老人的日子可能不多了,她想陪他走完最后的日子。

殷照年当然一起。

他们走了之后,舒意松了口气,回到家阿姨也暂时离开了,偌大的宅子只剩下伶仃的人影。她的东西不多,简单收拾了下放在一边,准备先出门去找蒋晚。

临到门口,见祝秋宴换了鞋准备跟她一起出门,她脚步停了下来。

“我想一个人去。”

祝秋宴不放心,直觉想说什么,才刚开口就见她笑了一下。她忽而问:“你知道谢意为什么为你取名七禅吗?七是因为你在家里行七,那禅是什么意思?”

祝秋宴看着她,心底某种隐晦的直觉在这一刻变得强烈了。

这几天一直没有机会好好跟她说话,也许周奕的离开对她打击太大,她总是一副很疲惫的样子,让你不敢去打扰她,想着给她时间让她静一静,可又隐约觉得不是静一静这么简单。

很多个时刻他看向她,觉得她已经离他远去了,而她分明就在身旁。直到她说:“‘禅’是佛教’禅那’的简称,梵语的音译,也有译为——‘弃恶’。”

“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的忠诚,她从来没有得到过。”

她说完走了出去,祝秋宴立刻上前抓住她的手腕。他总算知道她的异样在哪里,一直以来让他感到恐惧的源头,好像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时刻向她展示了全貌,他被这个变故打得措手不及,脑子乱哄哄的,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却还是有个直接的念头告诉他,不能就这么放她离开,不能这样。

他会疯的。

“小姐,你听我说,我可以解释。”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只想问你一句,晚晚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轻飘飘的,像秋天里枯黄的落叶。

打着旋儿落下来,轻得不值一提。祝秋宴颓然地低下头:“我没有想到她……她会那样。”

显然他的解释很苍白,舒意的声音有点冷,好像比节令还早一步就将秋天带了来,那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深秋画卷,写满了萧索。

“你根本不了解她。”

她甩开他的手,“别跟着我。”

“不行,你……”

他说到一半又顿住了,先前一直没有告诉她,她的经期快到了,而这一次非常危险。舒杨离开前再三向他确认她的情况,他知道她不想让他们担心,也不想让他们遭到梁家的威胁,才希望他们能暂时离开北京,所以他不得不对舒杨撒谎,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她的情况到底有多糟糕。

而这样糟糕的情况,是因他而起。

一棵繁茂的树,曾经濒临枯死,再怎么竭力挽回,它的新生也必将充满嶙峋,你去摸它的枝干,可以感受到它体内的汁液正在稀薄。

或许是因为内心深处一直无法面对这个结果,私心想逃避,又不想她知道后担惊受怕,他才一直没有告诉她实情,可现在似乎到了一个关头,如果他再不说,那汁液就不再是稀薄,而是彻底干涸了。

但他该如何开口?才不会令她更加恨他?

舒意等了一会儿,见他几度挣扎,却久久没有下文,心猛的落下去,整个空了。

“你还有要对我说的吗?”她平静地发问。

祝秋宴眉头紧锁,好像有个深坑:“我、我很担心你,让我跟着你,我不上前,只要在你身后确认你的安全就可以,好不好?”

“不好。”她按着胸口某个隐隐抽搐的地方,积攒着一口气说,“祝秋宴,你知不知道,你的出现,对我而言才是我最大的灾难。”

祝秋宴僵住了。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临了,不是吗?其实早该想到的,比起活着所带来的残酷,这些算的了什么?祝秋宴摇摇头,固执地拽住她的手,不肯松开。

舒意拼命地挣扎,她宁可让自己痛,让自己受伤,让自己彻底死亡,变成一根干涸的木头,也要向他证明自己的决心,祝秋宴忽而拿不准了,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他仅仅只是犹豫了一秒钟,就被她彻底地推了开来。

不远处招晴疾步走过来,一看情形,脚步顿了顿,可转瞬她还是上前来,附在祝秋宴耳边说道:“千秋园出事了,刘阳让你立刻回去。”

他的目光紧紧笼罩着舒意,抿着唇角一言不发。

招晴的视线在僵持的两人之前来回扫视了眼,道:“前天夜里千秋园突然蹿起异样的火苗,刘阳调查了一天,觉得不像是人为,我听他的描述,好像……好像和诅咒有关。”

祝秋宴身体微动了一下。

招晴说得含蓄:“或许和谢意有关。”

——除非春色满园,花红百日,山河往复,故人依旧,否则我生生世世不再见你。

那句箴言关乎她的生与死,她的离开与归来,是祝秋宴的七寸,是坚硬躯壳下唯一的软肋,数百年间生长在他的心脉处,靠他的血供给着,是一种神经性的反射行为,让他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可他看着面前的女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舒意也看着他,隐隐约约好像听到了“千秋园”的名字,但她已经无力再追究什么了。她忽然揉了下手腕红肿的地方,嘴角翘起一丝弧度,转身飞快地跑开。

祝秋宴下意识要追,却才走了几步,就被招晴喊停了。“七禅,你想她死吗?”

他无力地垂下手臂。

在一种往复的底色里,他宁愿自己死去。

梁嘉善始终不远不近地站着,或许从她带他去见舒礼然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发现了某个“真相”。会利用他达到某个目的的女孩子,不会是舒意。

这样伤害过他的女子,只有她。

可他何曾没有伤害过她?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某种因果回到了起点,已经不再有追究的意义。祝秋宴忽然转过头来,梁嘉善对上他的视线。

两个男人相对而立,隔着一个错开的时空,好像回到了某一个遥远的、泛黄的夜晚。

“是在厂房的时候吗?”

梁嘉善猜到他想问什么,默认了。

“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巴雅尔的妻子,阿丽莎。”

“阿丽莎?”

“你没有印象吗?”梁嘉善提醒他,“菡萏阁。”

祝秋宴恍然间想起了什么,看向招晴,招晴也正看着他。阿丽莎是她曾经在菡萏阁时唯一的密友,她们曾一同登台表演,阿丽莎跳舞,她则弹琴,才艺双绝,一度被引为佳话。

阿丽莎是老鸨从波斯商人手中买回来的“奴隶”,常年在东部一带卖艺,会说中原话,性情豪放,也很细致。她看似很好相处,但不太信任菡萏阁里其他女子,约莫刚来时招晴曾帮过她,所以她待她格外亲近一些。

招晴知道后来有人花重金为她赎身,也知道那个人就是谢意。

但祝秋宴不知道。

招晴有一瞬的慌神,她不确定梁嘉善的回忆里有没有她的部分,在那个夜晚,发生在水台上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但当时在她身旁的少年睡了过去。她没有叫醒他,当他醒来的时候,那一场闹剧已然收场。

隔着湖心两岸的灯火,她看见谢意在菡萏阁外驻足,然后目光掠过树影,落在了他们身上。

于是,她轻轻地倚靠到少年肩上。

不是一路人,何必一路前行?她怕他失了分寸,忘了恨,想推他一把,但她没有想到,就在那一晚谢晚从雀楼跳了下来。

那个女子有天真的刚烈。

至今她仍不屑。

-

舒意和蒋晚约了一个商场见面,两人在2号地铁口碰头。彼此眼睛一对上,各自笑了出来。

“你几天没睡觉了?去做贼了吗?”

“你以为你好到哪里去?脸白得像个鬼。”

舒意笑了下,蒋晚戳戳她手臂上的肉:“去买杯饮料喝吧,我口渴了。”

“好。”

两人逛了一圈,各自买了一杯奶茶,等待的间隙里舒意问她:“你怎么回事?”

蒋晚对着小镜子里自己熊猫一样的黑眼圈,兀自叹了口气说:“还能因为什么,就是和冯今吵架来着,我跟他说出国的事,他倒是挺赞同,还说会等我,结果我一说不想出国,想跟你一起去西江采风,他就不乐意了,也不知道发什么疯,跟我吵得天崩地裂,就是说不出个强有力的理由来,你说他好不好笑?”

舒意看着她,一时沉默。

蒋晚小心地觑了眼她的脸色,赶忙道:“真跟你没有关系,我说了,我想去西江走走看看,找找音乐上的灵感,说不定能写出个《西江西江》来,等我再回北京大小也是个歌手了。但他有点保守,觉得我这个想法不切实际,现在去国外进修才是务实的,采风什么的,他觉得不务正业。”

“冯今也是为你考虑。”

“你觉得他说得对?”

舒意想了想,点点头:“晚晚,你出国吧。”

蒋晚不太高兴:“为什么?”

“我打算去西江了,就这几天。”

蒋晚拿出手机看了眼日期,再三确认:“这几天是具体几号?我马上回去收拾,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舒意下意识想摇头,转念一想,蒋晚不喜欢强硬的态度,如果她一口否决,她只会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

她微微地调整了下呼吸:“其实你为什么想要去西江?我想听真话。”

蒋晚拿着手机翻来覆去地倒腾,话说得也不走心:“我想跟你一起出去玩。”

“我们可以去其他城市,不一定要是西江。”

蒋晚说:“可那里不是你的故乡吗?你不是一直想回去吗?我也想去看看。”

舒意审视着她,不放过一点细微的东西。但不管她怎么追问,蒋晚嘴巴都闭得紧紧的,就是不说,这让舒意更加确定了心中的想法,蒋晚一定有什么瞒着她。

两人逛了会商场,女孩子买东西大多漫无目的,看到漂亮的衣服就去试一试,遇见心仪的饰品就戴一戴,不过出于某种不太直白的原因,她们最后都两手空空,一下子就到了中午。

蒋晚问她:“前几天的事解决了?”

舒意愣了一会儿:“差不多了。”

“那个人,就是……是你以前的叔叔吗?”

舒意不太想和她聊这个话题,随便应付了句:“一直都是。”刚说完小腹一阵热流滚动,隐约向下处泄,她有意识地拢紧双腿,捂着肚子寻找洗手间的方向。

蒋晚发觉:“怎么了?”见她脸色说白就白,“不会那个来了吧?你带药了吗?”

舒意说:“你别担心,应该没事,我这段时间都在针灸治疗。”

她们就近找了一个洗手间,蒋晚买了卫生棉送给她,舒意换上后舒服了一些,蒋晚还是不放心,到一家米线店坐下来,趁着午饭时间让她休息。她脸色差得吓人,蒋晚忍不住摸了摸她的手臂,触感也很凉。

“怎么回事?”

“哪一次不是这样?”

蒋晚有点疑惑,是这样吗?或许是吧,之前在火车上的那一次着实把她吓到了。她翻着菜单,迅速戳了几样,又点了杯热的红枣桂圆茶,特意让服务生多加一些红糖在里面。

她平时粗心惯了,难得细致地照顾一个人,舒意更觉得怪异了。好端端的情况怎么会有这种转变?最近唯一有转变的,大概也就是那唯一的情况了。

舒意问:“你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

蒋晚本就是憋不住话的人,被几次追问早就要兜不住底了,而且她和舒意太熟了,习惯,小动作,往往一看就知道哪里不对劲。

见瞒不住,她闷声道:“嗯,我看到你浑身是血地被人拖了出去,一对护膝落在院子里,上面全都是血,连里面的棉絮也被浸湿了。如果我没有给你做那对护膝的话,他们是不是就没有机会下手了?”

“什么时候想起的?”

“就前两天,我打电话联系不上你的时候。”

舒意仿佛明白了什么:“你怕我再出事,才非要跟我一起去西江?”

蒋晚没有说话,正好服务员送上了红枣桂圆茶,她捧着试了一下温度,有点讨好意味的送到舒意面前来。

大概是多加了红糖的缘故,浓郁的甜香扑面而来,隔着淡淡的水汽,舒意笔直地看向蒋晚。

蒋晚感受到肩头有一股力量沉下,是她靠了过来,随之而来一阵轻颤,她知道她哭了。她哭得很小声,但肩头的力量很沉重,蒋晚似乎察觉到事情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那个叔叔也好,她的担心也好,好像都比不上她心里某处的缺漏来得震撼。

舒意只是觉得很累,当她做完一场又一场梦,挣扎着从一个混沌的地方醒来的时候,她觉得很累;当她透过狭窄的窗口看到梁嘉善在哀求那个被他称作“小叔”的男人时,她觉得很累;当她假装睡着骗过祝秋宴,却看见他数百年如一日的背影倒映在墙壁上时,她觉得很累;当她被一种“历史重演”的恐惧深深支配着,急于寻求出路,把他们都送走的时候,她觉得很累。

当晚晚梦见的不是自己死去而是她受伤,想要保护她的时候,她觉得更累了。

这些统称为因果的物事,将她的生命组织彻底打乱,最后只留下单一的结果——沉疴。

毒瘤长在身体里,你不拔除它,它就会一直存在。

舒意哭了一会儿,蒋晚拿纸巾给她擦眼泪,也没有追问她为什么哭。

两人沉默地吃着米线,舒意身体很不舒服,但不想让蒋晚担心,强忍了一阵,直到眼前出现模糊的晃影,她摇摇头,再对着米线有了生理上的不适。

她匆忙跑到卫生间,才刚吃下去的一些东西又都吐了,她扶着墙捧了水来漱口,忽然又是一阵剧痛,她几乎痛得站不住脚,整个人往下坠。

有好心人扶了她一把,问她要不要去医院,她摆摆手,想起蒋晚还在等她,咬着牙爬了起来。

镜子里的女孩确实白得像一个鬼。她拍了拍脸颊,挤出一丝血色,快走回米线店的时候,她看到蒋晚的包落在位置上,人却不在。

她正觉得奇怪,就在这时听见有人喊了声她的名字。她一看,蒋晚被两个男人拖进了楼梯间。

顾不上还在米线店的包,她立刻追上前去,一边跑一边调出手机打电话。

看到通话记录里熟悉的人名时,她停顿了一下,如果是梁家那个男人,之前在厂房时就该得手,既然梁嘉善把她放走,按理说他们不会再故技重施了,就算反悔,也不应该抓走晚晚。

就这停顿的片刻间,她撞开楼梯间的门,却不料对方正在等她,直接卡住她的后颈。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楼梯间有他们的接应,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地下停车场。

舒意被扔到车里的时候,隐约想起这栋商场,似乎是明氏集团的产业。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想起一个人来。

是徐穹?!

她怎么忘了,上一世的晋王死了,但这一世的他还活着,甚至在梁清斋八十岁寿宴的当天,还被祝秋宴弄了个半死不活。

他出院了吗?

舒意想起手机里还没来得及拨出去的电话,小心地觑了眼旁边男人的脸色。这是一辆商务车,空间很大,她和蒋晚肩膀靠在一起,左右各有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前面还有两个,加上司机一共五个男人。

他们都纹了花臂,上车后就垮了腰,神情有点轻松,前面两个几次回头看了她和蒋晚几眼后,甚至还说了几句荤话,有点像广东那边的方言。

舒意这时也不知道该不该庆幸,徐穹大概怕惹事,特地从老远的地方找了道上的人。

这些人看着凶狠,但比受过专业训练的保镖会好一点,至少可以试着跟他们说话。

“大哥,我肚子有点疼,你可不可以给我点水?”

旁边一字眉的男人虎着脸说:“别想玩花样。”

“我不是,你看我像玩花样吗”

她疼得快喘不上气,额头上汗珠跟下雨似的往下掉,蒋晚见状更是忧心,帮腔道:“你们没看到她脸色有多白吗?这能演得出来吗?”

一字眉狐疑地瞅了眼,有点犹豫。

蒋晚又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为什么抓我们?这里是北京,天子脚下,你们也太大胆了吧?不怕整出人命吗?”

一字眉心里有点发虚,说实话他们收钱办事,也不想搞出别的事情来,要不是那栋商场就是雇主家的,提前得了令随便动手,他们还真不敢光天化日这么搞。

舒意见他松动,赶紧道:“你们不过是为了钱?钱我也有,对方给你们多少,我给两倍,可以吗?你们先让我喝口水好不好,我真的快、快无法呼吸了。”

前面两个穿着一黑一白虎豹短袖的两个男人一合计,给了眼色,很快一瓶拧开的矿泉水送到她嘴边。

她一边喝一边小心地戳手机。

停了一会,她又喝了几口水,疼痛似乎有所缓解。她朝对方点点头,黑虎豹来了兴趣,问她:“你知道对方出价多少吗?就能给我们两倍?”

舒意微笑:“如果我们不值那个价,好端端的,他怎么会让你们冒险来抓我们。”

“你知道是谁?”

“大概猜到了,明氏的少东家吧?”

黑白虎豹神色一顿,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到底按捺不住金钱的诱惑:“五百万,给吗?”

蒋晚才要开口,就被舒意打断:“你们五个人,每个人五百万,怎么样?”

“小妞,不要大言不惭。”白虎豹活动了下筋骨,整个人有了光彩。嘴上这么说着,心已经动了。

“我爸爸叫殷照年,你们搜一下,就知道这笔钱我拿不拿得出了。”

黑虎豹踟蹰了一下,掏出手机来:“哪个殷?”

“殷勤的殷。”

“殷勤怎么打来着?”

两个男人讨论了一阵,舒意听到“嚓”的一声,似乎屏锁解开了,旁边的一字眉没有参与其中,敏感地察觉到什么,眼睛冷冷地盯着她。

舒意故作镇定地开口:“搜到了吗?”

“啊,搜到了,你爸是搞收藏的?”

“嗯。”

“乖乖,这古董值不少钱吧?”

舒意说:“嗯,这几年古董市场复兴,价格水涨船高,十几年前收的一些名表名画,现在都翻十几番了。”

“十几番是多少?”

“你管多少!”白虎豹捶了黑虎豹一拳头,转而看向她,“两千五百万,能当场给吗?”

舒意顿了一下,说:“可以,你们先把我朋友放了,找个银行,我直接转账给你们。”

“这不行。”

一字眉显然精明很多,没有因为钱而乱了阵脚,他知道一旦出了这辆商务车,外面到处都是监控,他们逃不掉,而且他直觉这个小妞不简单。

太镇定了。

“你要放人也行,现在都手机转账,卡号我给你。”

舒意说:“不行,金额太大了,得去银行办理。”

“那没什么好说的了,对方直接给现金。”

黑白虎豹不甘心,还要再游说游说,被一字眉瞪了一眼,都有点认怂。也是,想得太多未必能得到,但只要把这两个妞送到约定的地点,他们就能直接摸到一笔钱。

想想还是这个来得比较爽快。

舒意嘴角一勾:“没胆。”

“你说什么?”黑虎豹掏掏耳朵,“你说谁没胆?你吓唬谁呢?就你们两个,我单手就能撂开,能怕你?”

舒意拿准了这是根一点就着的炮仗,持续激他,黑虎豹哪能被一个小姑娘这么轻视?撩了袖子就要来揍她,被白虎豹拦住。白虎豹让他不要冲动,他嫌白虎豹窝囊,一来二去自己倒先打了起来。

舒意趁机找到通话记录,在上面的那几个,是谁都不要紧了。

半分钟后,震动消失。

眼看他们自家起了内讧,越打越凶,舒意旁边的一字眉忽然大吼一声:“再吵都给我滚!”说完抡起她藏在后面的手,连扯带拉地一只手机飞了出来,刚好掉在黑虎豹怀里。

一看通话界面,黑虎豹当即火了:“你耍我呢啊!”

窗户摇下来,手机立刻被扔出去砸了个粉碎。

“刚才谁逮的她?怎么没有没收手机?是你吗?”

“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你他.妈是傻bi吗?”

“够了,别吵了。”

一字眉说:“全都给我闭嘴,马上快到了,拿了钱立刻走人,别给我惹事,谁惹事我弄死谁。”

他一开口,车内鸦雀无声,看出来他是这群人的头了。他看着舒意,眼神里一闪而过玩味的色彩,转瞬变得沉寂。

舒意还要再说什么,黑虎豹翻出胶带,立刻封住了她的嘴,好像很怕再受她蛊惑似的。蒋晚往后一缩,也没逃得过被贴嘴的命运。

折腾了一路,舒意已经精疲力尽。手机被丢掉的一瞬间,她很明显感觉到身体被抽干了,强撑的一口气泄了,身体的疼痛更加明显。

她渐渐感到眼前发白,耳朵轰鸣,周遭的一切都在离她远去。

失去意识前,她感到晚晚朝她靠了过来,旁边有人在喊:“血?哪来的血?怎么都是血?”

应该是她的吧?她想,不过已经没关系了,她好累。如果没有更强烈的痛感将她拉回现实,她可能就此沉睡过去了。

舒意不记得过了多久,可能有一个小时,可能只有几分钟,她再次被人一扔,重重砸在地板上,头撞到某个尖锐的物件。

因为一刹那的刺痛,她的意识回归了。

血顺着小腿往下,渐渐晕染成一朵花。

走廊上有声音响起,虽然不太熟悉,但她可以听出来是徐穹在说话。

“这边两个房间,你自己选。”

“漂亮吗?”

“你说呢?”

“从哪搞的?”

“这个你别管。”

“我是不管,反正搞出人命来有你老子擦屁股,快给我看看,我要挑个胸大的。”

“盲选,没窗。”

“卖的什么关子?你知道我的喜好,直接说吧,在哪一间?”

“你刚才吸了不少吧?”

“呵,你说呢?再来晚一点我人都要看不清了,脑袋快糊了,你别跟我绕弯子,快,这边一间行不行?我忍不住了。”

徐穹沉吟着,说:“行。”

门锁咔哒一声,舒意感觉有人走了进来,踢了她一下。她被翻过来,头顶灯光刺眼,她一时没看清,只觉来人很高。

等看清的时候,徐穹在她旁边蹲了下来。

舒意刚要开口,他手指压住唇:“嘘。”然后,他通过手中的遥控器,打开了墙上的挡帘。

挡帘后面是一面防偷窥的落地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隔壁的情形。舒意的视线飘了过去,瞳孔骤然缩紧。

“晚、晚晚。”她没有力气,声音微弱。

徐穹兴致勃勃地看着对面,一边说:“这家伙看到女人就挪不动腿,前一阵被查出来得了病,估计日子也不长了,你应该猜到是哪种病吧?他今天很嗨,我来看看,啊,下午两点,结束的话至少五点了。三个小时,这么个玩法,你说那个女孩会不会也染上病?”

“徐穹,放了她!”她几乎是咬碎牙齿挤出的几个字眼,整张脸都涨红了,眼睛里冒着火。

徐穹似笑非笑:“蒋晚,呵,长得挺不错的,身材……唔,也很火辣,胸比你大。你瞧瞧,这家伙兴奋地腿都发颤了。”

隔壁应该是没有关门,舒意可以清晰听到那个男人尖叫的声音,已经脱了裤子,只剩一条宽松的裤衩。蒋晚一直在哭,在求饶,在尖叫,爬出了视野,又再被拖回视野。她越是反抗,对方越是兴奋。

“可惜了,上辈子没玩到,这辈子还是便宜别人了。”

舒意的心猛的被揪住了:“你……”

“怎么?当我还跟上回一样毫不知情啊?得亏那家伙给我一通暴打,倒是把我打醒了。”

但也把他打坏了,男人没法再做那档子事,活着还有什么乐子?他龇了龇牙,冷冷道,“打我的是他吧?”

“我不知道。”

“别跟我装。”徐穹挑起她的下巴,见她奄奄一息的样子,有点咋舌,“只是没想到,两辈子都害得你这么惨,你还维护他。”

舒意震住。

徐穹夸张地笑道:“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吧?你以为当初对你下药害你被赶走的是王歌吗?错!是祝秋宴,是他对你下了药,你才会血崩,不过呢,他到底于心不忍,药量下轻了,没能让你一下子死在外头。若那一回他听我的,恐怕就没后头什么事了。”恐怕一切就会如他所愿,他会九五登极,坐拥天下,不会死在那片箭羽之下,不会连个全尸都没有。

因此他一刚想起前世种种,就将仇恨都归结到她身上,都是因为她的存在,才让祝秋宴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他!

“这一世,难道还能让你们得逞吗?”徐穹疯了一般狂笑不止,扑到窗边喊道,“快,再快点!”

舒意整个人都在发抖,她拼尽全力从地上爬了起来,在徐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冲到隔壁房间。

“滚开,给我滚开!”

她像一头野兽扑了过来,带着一身的血。血落在地上,触目惊心的红,让她一下子失去了光明。她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了力道掀翻了,脸贴着地面,鼻尖蓄满浓烈的血腥气息。

她的手腕似乎被什么掉落的物件咯得生疼。

她摊开手掌,模糊的视线中,仿佛是一枚袖扣。

舒意的眼睛一下子又恢复了光明,她看到蒋晚正被人压在身下,不断地挣扎着,嘶吼着,破了音,嗓子已经哭得沙哑了。

她正看着她,好像在说:阿姐,我是不是要死了?

舒意反手抓住袖扣,低声说:“不怕,晚晚不怕,姐姐不会再让人伤害你了。”

她一步步爬了过去。

“晚晚。”

她站了起来。

“姐姐来救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居然没有结束,我又高估了我自己。

快了,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