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千秋园。
丽洋花卉市场是西江最大的花都王国,而西江则是丽洋的后花园,与丽洋隔江对立,需要乘船到达,从码头下来步行200米就是对外开放营业的花园,采用的是欧洲古堡的建筑风格,墙体上爬满紫藤绿萝,临江岸口布置了几座花船,上面全是当季的鲜花,不时有穿着洋裙的女孩子在船头叫卖鲜花,拍摄视频,远远看去就像一座爱丽丝仙境里的王国,吸引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也是当地人非常喜欢去逛的花园。
千秋园与丽洋最大的区别在于丽洋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商品市场,而千秋园满足了人们对于一座花园全部的想象,古堡里面还有一座19世纪中式风格的建筑,其不对外开放的规定,更是为千秋园罩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祝秋宴照例在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分,独自一人去巡视花园。他手里提着一盏黑金边定制的苏.联时期煤油灯,穿着蚕丝质地的顺滑睡衣,脚上是一双牛皮软靴,将裤脚都收在里面,脸上是大写加粗的“起床气”,这一副不分古今的装扮常常让刘阳嗤之以鼻,然而他本人似乎非常享受。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在丈量自己的王国,古堡的商业让他们拥有体面的生活,可以光明正大地活在阳光下,然而……
他停下脚步,回首看向远方。
在古堡的后面,还有一座古代的宅院,里面的一砖一瓦,亭台楼阁,九曲水榭,回廊洞门,包含那高高峭立的雀楼和一座春色满园的千秋园,那整个仿照谢府的存在才是他阴暗的全部,让他每每被烈阳炙烤的时候,灵魂仍旧穿行在阴冷当中。
已经一年了,千秋园里的异火仍旧没有熄灭,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每每都会毁掉一片花卉。先是竹石梅,后是金鱼草,最近的一次连他费尽心思从K3列车上带回的缅栀子也被燎得不成原样。
他辗转反侧,夜不成寐,一想到缅栀子是吸取了那位小姐身上的精魂才能永葆鲜活,就不经害怕起来。
一年了,距离北京那场惊天动地的别墅悬案已经一年了。
至今回想当时的一幕,他仍不觉失控。满目的鲜红流淌在他的眼眸里,触目惊心的死亡气息让他的心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
响彻的枪声已经让别墅附近的居民报了警,警察正在赶来的路上。徐穹是明氏集团的金孙,在皇城脚下的地位等同太子爷,于是他一把火直接烧了别墅,留给警方的废墟和焦尸斩断了线索,让他们无从查起。
但他知道徐家没有放弃,他们甚至通过当时落在别墅的袖扣,找到了全国仅有几家的定制机构。
后来梁嘉善带走了她和姜利,他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或许是出国治疗,或许还在北京。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很多媒体记者都在找他,他完全没有办法出入公共场合,加之千秋园事态紧急,只好暂回西江。
却没想到转瞬一年,联系中断后就彻底失去了他们的消息,到如今他甚至不清楚她是否还活在世上。
秋日的清晨凉风习习,他站了一会儿,肩头被露水打湿,回去的路上看到招晴。招晴送来他的睡袍,他摆摆手,说:“不用了,反正穿再多身体也热不起来。”
“总不能因为不饿就不吃饭,时间长了身体会养成习惯,你的体温比往年又低了。”招晴还是为他披上了衣服,与他并肩走在他们亲手打造的商业帝国。
这座古堡占地数千顷,囊括百个花卉园地,还有科研中心和度假酒店服务,可以类比一个大型的国家森林公园,一应设施俱全。园丁们每天早晨六点上班,下午四点下班,古堡内有专门的摆渡车接送,不过大部分人都要乘船过江。
大河的对面,才是西江的经济中心。
“还没有消息吗?”清冷的男声忽然道。
招晴转头看向他,祝秋宴换了只手来提灯,镜片后一双眼睛有点疲倦的样子。浓密的眉毛下被层层褶皱包裹的漆黑瞳孔,像一块生锈的丹书铁券,还散发着浓郁的墨香,但那层表面已经失色了。
离开了那位小姐,他骨子里的冷淡疏离重新回到表面,明明有人伴在身旁,但踽踽的孤独无处可藏。
她微微摇头,说:“他们应该不在北京了。”
“梁家什么情况?”
“还跟以前一样,梁清斋深居简出,前几天梁瑾旧病复发又进了一次医院,但梁嘉善没有出现。”
祝秋宴走下田径,步子顿住了,沉浸在花海里,周身都是芬芳,而他却感一阵阵晕眩。招晴及时拽住他摇晃的身体,顺势搭住他的手腕。
她的神色渐渐沉了下去,这一年来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了下去,脉象缓沉,明显已经不是一个青年人的状态。
祝秋宴说:“盯紧了医院,梁嘉善有可能会出现。”
招晴有点着急:“你的身体是不是出状况了?最近还能入睡吗?”
“不太能。”
因为一场看到结局的故事,他已经不再被噩梦缠绕。没有噩梦就没有她,没有她如何才能闭上眼睛?祝秋宴疯了一般想回到噩梦中,哪怕是地狱般寒冷的噩梦,至少可以让他再看到她,但她当真……当真不再来了。
祝秋宴已经记不清有几个月没有睡觉了,上一次好像还是喝光了半坛青稞酒才勉强睡着的。
“你的身体……”
招晴沉吟着,想起千秋园里频频窜起的异火,忽然头皮一麻,那些被烧毁的花皮不会是他的生命吧?她转而想起刘阳的话,在K3之戛然而止的那一天,在注视着他头也不回奔向北京的那一天,刘阳说过,他会死的。
招晴心里突突的,忙要去拽起还在蒙头大睡的刘阳,思绪一乱,倏忽间又想起什么,对他道:“你在北京是不是还有没收拾完的尾巴?”
祝秋宴拧眉。
“那时一直在找你的记者,还有徐家抓住的线索,应该没那么简单吧?我自认做得很干净了,应该不会留下什么。”
祝秋宴思索着,电光火石间想起一个人来。
秦歌?!
他怎么忘了,上一世的王歌是被谢意用白绫活生生绞死的,如果说徐穹之外,还有谁恨她入骨,那么一定是王歌无疑。梁清斋八十大寿当天,她和徐穹在花园里闹的一出,当时徐穹的几个狐朋狗友都在场,也都看到了他们。
如果他们能找到秦歌的话,秦歌知道全部真相,难保不会出卖他们。
祝秋宴追上招晴:“让北京的人去找找她的下落。”顿了顿又说,“再让他们去找殷照年和舒杨,如果还在南边的话,拖住他们,别让他们回北京。”
招晴满口答应,要抓他去给刘阳看看面相。
祝秋宴觉得她异想天开:“刘阳已经多少年没开张了?再说他一个茅山道士,看人都半吊子的水平,能看出鬼的什么名堂?如果我的身体、我的生命可以用科学哪怕命数来解释,我也不至于活到今天这个狼狈的地步了。”
招晴正色道:“七禅,你不要这么说自己。”
祝秋宴心下叹息,揽着她的肩头,手轻柔地搭在她的臂膀上:“你也不要太担心,我觉得一切尚可。”
此刻的天色好像暴雨前夕的大海,一种沉寂而汹涌的蓝在他背后拉起了幕布,他像一件珍贵易碎的藏品陈列其中,只需要流露一丁点的光华,就是超出生命、时长,人类极限的流光溢彩。
招晴常常无法理解他的选择,但她能够明白上苍的选择。这样一个人,如果他只活到二三十岁就死去,那是一种残缺。
他活得越久,可以珍藏的价值就越高,而她感到庆幸的是,在这过程中一直是她陪伴在他身旁。
她被他的这种美丽迷惑了,忘记他身体的真实,借势倚进他冰凉的胸膛。祝秋宴手微顿了一下,继而揽住她。
“太早了吗?要不要再去睡一会?”
“不用了,就是应酬喝得多,有点晕。”
祝秋宴送她进屋。
“你昨天见过泰方植物园的人了吧?韩良什么时候过来?”
“就这一两天。”
招晴看他把煤油灯放在窗台,点燃了蜡烛。这个屋子的一切,一切都像是一场久远的梦。
他的影子在窗上晃动。
“你想好应对之策了吗?”
祝秋宴有点迟钝:“你是指韩良?”
“没错。”她觉得好笑,“还能有其他什么对策?”除非他的心思还停留在北京的物事上。
祝秋宴有点累,支开了窗棂看向外面,雕梁画栋古色古香,一样的清晨一样的安静,就连窗外的桃枝都像是完美的复刻品。
他的声音沾了露水的湿气:“韩良是中国人。”
“但他在泰国长大。”招晴说,“不要把他看成友人,你总是太理想。”
祝秋宴不置可否,关于这个问题他不想讨论太多,韩良虽然长期为泰方服务,但他喜好中国文化,也爱田园诗歌,心里有远方的人不会坏到哪里去。
两人说了会话,祝秋宴回房补觉去了。
他的别苑在千秋园以东,穿过一个角门就到。
说是补觉,其实就是枯坐在书房等天亮。
除了那些古老遗落的古籍没有办法完全复刻,这间书房也和当初谢意为他布置的书房别无二样,相似的玉器摆件,相同的黄梨木成套桌椅,就连边角打磨的纹路都像得惊人,窗边悬着的空鸟笼,不慎飞走的黄莺……他无法安睡的时候就一夜一夜坐在这里,怀想当初的点点滴滴。
他闭上眼睛,试图通过催眠让自己再度回到往日,忽然一阵嗡嗡的震动声传来。
一年以前他刚刚有了人生第一部智能手机,还学会了网络冲浪,但自那以后,那只手机就再也没有响过
——直到此刻。
祝秋宴猛的一个打挺站起,疾步走到书架旁,从一摞摞书中抽出一只雕花木盒,伴随着他的动作,晒干的桂花簌簌掉落,他径自探到最底层,隐约有闪烁的电铃浮现眼前。
祝秋宴拿出来一看。
是梁嘉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