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宴

作者:Doings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修过了,情绪应该到位了。

同一时间,祝秋宴正在一间手工工艺作坊的天井下懒洋洋地晒太阳。

作坊的老师傅早年同他相识,两人一见如故,多年以来虽不常见面,但心里都珍惜对方,因此数十年白驹过隙,任凭祝秋宴身边的人际关系换了一波又一波,这位老师傅却一直没有切断音讯。

这对他而言称不上什么好事。刘阳和招晴都曾劝他与师傅断掉往来,交浅言深,唯恐叫对方识破他们并非普通人的秘密,惹来不必要的祸患,然而多年过去老师傅行将就木,仍旧对他们的过往三缄其口,从不向外人提起只字片语。

每每祝秋宴来店里,都是他亲自接待,便是不能下床的时候,也让徒弟好生招待他。他来得匆忙,活计又赶时间,老师傅一句话没说,吩咐徒弟立刻停下手里的活,全都去帮他的忙。

祝秋宴感激涕零,陪老师傅坐在天井下看大水缸里互相嬉戏的两尾鲤鱼,一尾黑鳍,一尾红眼,水中游曳,相映成趣。

老师傅慨然道:“最近我时常梦见你三姐,看来我快要去找她了。”

祝秋宴说:“三哥身体还很健朗,三姐一定不想你这么早就去陪她。再说这间作坊没了你怎么行?徒弟们有能顶事的吗?”

老师傅年轻的时候就与祝秋宴相识,几十年过去了,交情还跟以前似的,对着一个垂垂老矣的白头翁,他仍会亲昵地叫他三哥,叫嫂子三姐。

其间深情厚谊,令老人家每次追忆过往,都忍不住垂泪。

“不行了,这一代人不爱手工活计了,我的手艺怕是要断了。等我走了,你帮我把个关,如果还有愿意做这门手艺的孩子,你就把作坊改到他名下,整理整理,别给年轻孩子留下一笔糊涂账。不愿意留下的也不必勉强,让他们自己去谋前程。”

祝秋宴对上老朋友期许的目光,想要宽慰些什么,临到开口顿了一下,答应下来。

“原来想着这几天要找你见一面,没想到今天你就来了。怎么突然想要在牌匾上刻字?是不是等到她了?”

祝秋宴撑着双臂遥遥望向万里无云的天空,眉宇间悠然,一派甘之如饴的模样。

老朋友见状,很是为他开怀。千秋园的每一张书案,每一座插屏,每一间屋子的雕梁画栋,都是他亲自口述,他亲笔描绘,一次又一次打磨下完成的。

他亲眼见证了这个男人深情不渝的一生,为之震撼,也为之恸然。

“终于苦尽甘来了,一切都是值得的,你高兴吗?”

祝秋宴还没说话,老师傅已然笑起来,“看你这个样子,还跟孩子一样,心里一定很高兴吧?”

“嗯,高兴,很高兴,我活到现在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三哥,虽然我跟她之间还隔着无法跨越的血海深仇,但能够与她重逢,我真的很高兴。”

尤其当她在看到匾额上没有题字后流露出的一丝不忍,让他忽然看到和解的希望似的,一瞬间被巨大的喜悦俘获。

她在他怀中哭泣,在他臂弯里睡去。

他托举了她。

他以为可以托举她。

于是等不及她醒来,他就兴冲冲地跑来了作坊。他想等她再回千秋园的时候,那方匾额上“仰山堂”三个字,可以带给她一种回家的感觉。

他拉着老朋友,满脸希冀地给他看自己的题字。

老师傅一看,眉目微沉。

祝秋宴浑然不觉:“怎么样?”

他原本就写的一手好字,随着阅历与视野的加深,更是形成独一无二的风骨。老朋友不止一次见过,说是笔锋遒劲有力,走势行云流水都太片面了,骨气洞达,灵慧天成,才是他妙不可言的地方。

可面前的“仰山堂”三字,大概是为了模仿谢融的笔迹与风格,一气呵成之余,却少了一点逸群之色。

老师傅不想让他扫兴,认真地点评了几句。祝秋宴看着酷似谢融的字,心中升起无限欢喜。

半下午的时候,他也加入徒弟们一起刻字。他有内力,当个帮手游刃有余,及至夕阳西下,终于完工。

祝秋宴弯下腰,轻轻吹了口气,匾额上零散的木碎与漆片登时如云雾消散,露出真身,“仰山堂”三个金粉装点的大字,在夕阳余晖下熠熠生辉。

徒弟们帮忙包装好,他迫不及待地回去,临走前重重握了下老师傅的手。

“三哥,谢谢你。”

老师傅反过来拍拍他的手背:“三哥也很感谢你多年以来风雨同舟,不离不弃。七禅,让自己幸福起来,三哥也就死而无憾了。”

祝秋宴驻足,回头看向躺在藤椅里望着他的三哥。

这一刻他忽而发现三哥脸上已经满是皱纹,蜡黄的脸,下垂的眼角,浑浊的眼球,这一切仿佛都在预示着什么。

他想跟三哥再说会话,可心里却惦记着舒意,一时踟蹰不定。

这时三哥挥挥手,笑道:“去吧,三哥还有些日子,等你心愿达成,回头再来看我。”

徒弟们脑袋挤在一起,纷纷目送年轻的男人离去。

他们也说不出心里的感觉,这个师父老人家的忘年交,似乎不只是忘年交这么简单。他们好像认识了很久很久,可他为什么还这么年轻?

孩子们探究地看向老师傅,老师傅把眼睛一闭,喃喃道:“七禅,来生再见了。”

祝秋宴登上船的时候,心头蓦然咯噔了一下。他回首看向东岸,伴着汽笛声的远去,古老的作坊依稀只剩下光阴里一抔尘泥。

三哥也要离开他了吗?

祝秋宴揉了下眼睛,抱紧怀里的匾额。

回到千秋园,他搬来梯子把牌匾挂上去。远远看到刘阳像个八脚蛤蟆奔过来,他招了下手:“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有没有挂歪?”

刘阳气得大骂:“你去哪了?手机是摆设吗?”

“三哥身体不大好,我陪他说说话,没看到手机。先别说其他的,帮我看看。”

刘阳随便指挥了一下,祝秋宴觉得他敷衍,让他退开几步看一看。他急得满脸大汗:“左边高一点,你见到舒意了吗?”

“哪边高一点?”

“左边,左边!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我刚回来,还没见到小姐,怎么了?”祝秋宴回头。

“刚才我跟韩良说话的时候,她……”说到一半,刘阳顿住,看着从宅邸深处逆光而来的女孩,顿时如鲠在喉。

祝秋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舒意站在影壁处,霞光洒在她身上,将她的面容染得昏黄。

刘阳给祝秋宴一个祝你好运的眼神,飞快遁逃。祝秋宴挂好匾额,把梯子搬到一旁,拍了拍手,朝舒意走过去:“小姐刚醒吗?”

他眉眼间含着和煦笑意,舒意仿若没有看见,径自从他身旁擦过,走到下马石旁看着上方——仰山堂。

得益于殷照年收藏字画的爱好,她从小耳濡目染,也赏析了不少名家大作。同老师傅的看法一样,她也觉得这三个字写得不好。

明明是祝秋宴的风骨,却到处充满谢融的影子。

原先提起的时候,虽然只是随口一说,但她本意是希望他每天进进出出的住宅,可以多些生活气。

仰山堂曾是谢意一度仰望的地方。小小的她在母亲含恨而终后,常独自一人仰头看着父亲亲笔书写的朱漆牌匾,不断在心中勾画“仰山堂”的轮廓。

她仰望着匾额,仰望着无法逾越的礼教,仰望着父亲的怜爱,仰望着奢侈的平等,仰望着离经叛道的活法,仰望着一座座灰黑色的大山。

那是构成谢意童年的全部要素。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的谢融,成为她一生无法释怀的执念。

可对祝秋宴而言,他的执念是什么?仰山堂与他有关吗?

他为什么要模仿谢融的字迹?

为什么不肯忘记她?

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为了再见她,他究竟都做了什么?

祝秋宴见她面容沉静,久久沉默,联想先前刘阳没有说完的话,心蓦的往下沉去,一路上怀想的将来,给自己营造的幸福的感觉稍纵即逝,就连此刻的威风,也渐渐凝结在嘴角。

“你还记得明坛吗?”她忽然问。

他局促地搓了下裤子,好像要把手指上什么东西给搓掉。他不知道她说的明坛是谁,不过可以猜到,应该是长明寺那位女僧。

早上他离开码头的时候,她刚好下船。

汽笛声离开很远,他蓦然回首,她还在码头看着他。那一双经年受佛香熏陶波澜不惊的冰蓝色眼眸,泛着清晨的水雾,盈盈水波荡漾其中。

有一刹那熟悉的感觉闪过脑海,但是太快了,他没能抓住。而今她再次问起,他直觉不对劲,绞尽脑汁想了想,仍是未遂。

舒意见状,说道:“也是,已经二十年了,你不记得她也很正常。每年春秋两次往返,二十年不间歇的话,在K3这趟火车上你至少会遇见四十个好比明坛,好比张若英,好比我一样年轻的女孩。你所谓善意的接近,美丽的守护,花言巧语俘获的芳心,其实是为了汲取年轻的生命,用来育养千秋园的花,对吗?”

她语调很轻,没有责备的意思,仿佛只是在求证什么。祝秋宴骤然一惊,电光火石间想起那个俄罗斯混血女孩的面孔。

竟然是她?

“明坛说如果没有你,她不会来到西江,不会皈依长明寺,那年她才十八岁。剪掉一头长发的时候,她也害怕,也哭过,也不是没有后悔过,但她最终得到了宁静。张若英会后悔曾经遇见过你吗?你治愈了她的情伤,却让她对你念念不忘。还有多少像她们一样的女孩,被你吸引,被你欺骗,又被你弃如敝履?”

她转头看着他,温润的眸子水光闪动,带着爱怜,带着同情,“周叔也变成了千秋园地下的亡灵,是不是?”

“是。”祝秋宴说。

“他们都是自愿的吗?”

“是。”

“他们知道这个结局吗?”

“知道。”

“那你呢?你知道自己的结局吗?”

在离开实验室后,她独自一人在千秋园坐了很久,脑子里想了很多事情,关于亡灵,关于缅栀子,关于千秋园盛大的背后。

前一晚回响在她耳边的嘶吼,至今仍余音不断。

满园春色,花红百日。

山河往复,故人依旧。

她可以猜到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但她不能理解的是,就为了这么虚无缥缈的一句话,他居然逆天而行,如此疯魔,如此成狂。

想不到那最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她犹如被扔到油锅中烹煮,心乱如麻:“你不怕遭天谴吗?”

天谴?祝秋宴骤然笑了,能问出这么天真的问题,她到底还是个孩子。

一个无法死去的人,还怕什么天谴?若一定有天谴,那么从她离开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然在承受了。

这份天谴他承受了几百年,数十万个日夜,走过何止万万公里的里程,透支着年轻的躯体与灵魂,寤寐思服,夜不成眠,为的是什么?

只是为了等到她啊,只是很想很想再遇见她而已。

他究竟做了怎样十恶不赦的事,究竟贪心到什么地步?这些他统统不敢去想,只能一边矛盾地审视着自己的卑劣,一边向自己投诚。

“没什么比你回来更重要。”

“如果我还不回来呢?”

“除非我死,否则穷尽所有,我也会等到你回来。那些小姐的善意与健康,我纵百死也无力偿还,就让我死后下地狱再赎罪吧,十八层,八十八层,八百层地狱,哪怕永不超生,我都甘愿承受。只要活着的一天可以等到你就好了,就够了。”

最后一丝残阳殆尽,天边呈现妖冶的蓝。火烧云的尽头是如魔似鬼的画影,将红吞没,将黑描透。

舒意被骤然起的一阵狂风吹得摇摇欲坠,裙子猎猎作响,包裹着她瘦弱不堪的身躯,她拨去面颊上混乱的长发,一双乌黑的眼眸,狠狠凿穿祝秋宴的灵魂。

“你疯了吗?你疯了吗!你有没有想过,承受着你的杀戮与爱意才能回来的我,要怎么面对将来?要如何活着,才能忘记你带给我的这些伤害?你有没有想过,我根本不想回来,我不想再看到你,再遇见你,再爱上你,再一次次掉进命运的死循环里……我真的宁愿从来没有遇见过你,祝秋宴,我恨你,我真的恨透你了,你毁了谢意,又毁了我,你的爱太沉重了,我真的承受不起。”

她不断摇头,一步步往后退,忽而一个回首,冲到上马石旁搬来梯子,将刚挂好的匾额卸下来,重重砸在地上。

“咔嚓”一声,匾额被摔成两半。

尚未干透的金粉被震得漫天飞舞,花梨木的裂缝下铁画银钩,触目惊心,一半写着“仰山”,一半是“堂”,就这么大喇喇地暴露在祝秋宴视野中。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结束了,你懂吗?”

她站在高处,俯视着他,犹如一面山壁,犹如一条大河,犹如世间舒卷风云,犹如佛前一抔尘土。

“祝秋宴,我们之间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