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意回到长明寺,上到禅师下到小沙弥们都在听法会,还有不少游客跪在宝殿外旁听,里面也邀请了不少常年在寺中清修的香客。
中途禅师们会休息,彼此交流心得,舒意在这时被明坛招了进去。
穿过香客们之间的小道,她走到中间排的明坛身旁,小声说:“不知道今天办法会,也没提前问你一下,是不是打扰你了?”
“不要紧,经法都在心里,你怎么回来了?”上下一打量,女孩红光满面,她笑了,“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舒意微有点羞赧:“总要跟你和禅师说一声,对了,我还带了水果给你们。”
“不着急的话就先等等我,还有两小时就能结束了。”
“好。”
明坛又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那天你走得匆忙,从你裙子口袋掉下来的,不知道重不重要,我就替你先收着了。”
“什么东西?”
舒意一看,想起来这是收拾李榕桉旧物时发现的,因为写的是泰文,当时禅师给她翻译了一下,她转头就抛到了脑后。只隐约有点印象,似乎跟花市有关。
“梵音物语,嘎色。”明坛说,“泰国最大花市的老板,资产过千亿,整个东南.亚都知道他,你怎么会有他的名片?而且看质感,好像是很早以前的了。”
舒意摇摇头。
法会继续,她悄悄地退了出去。周梦安正在鸡蛋花树下,拉着她激动地说:“我以前来过这里,那次看见它,觉得没什么稀奇,今天再看它却怎么瞧怎么亲切,好像看它就像看一个人一样,是个熟悉的老朋友。”
舒意本来没有感觉,经周梦安一提,定睛看向这棵不断向上分开枝丫、绿叶茂盛的鸡蛋花树,也隐约看出了它的树形树相。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透过那层树干的躯壳,里面的相型似乎已经进入到垂垂老矣的阶段,有点要枯竭干涸的迹象。
她喃喃道:“它生病了吗?”
周梦安说:“没有吧?明明还很精神!”
“我怎么看到的跟你不一样?”
“那一定是你看错啦。”周梦安白净的脸上笑出两个浅浅的小梨涡,“我看它一定能长命百岁,等我们老了的时候,它还在这里。”
舒意被他的笑容感染了,也愿意相信这个结果。
她带着周梦安逛了逛,长明寺不大,前后五进,基本每位大名鼎鼎的神仙都有自己的金身宝殿,周梦安看着不像会信佛的人,却每经一座大殿就进去磕个头,念念有词说些什么。
舒意问他祈祷了什么,他捂着嘴窃窃道:“也没说什么,就是表达了下对各位大罗神仙的崇仰之情。”
“你该不会跟佛祖拍马屁了吧?”
“哎呀,看破不说破,给别人听到就不灵了。”
舒意被他逗笑了,两人逛累了又回到大雄宝殿,在长廊下等着法会结束。见她一直端详手里的名片,周梦安不免好奇:“你为什么一直看着这个?有什么特别的吗?”
“我也不知道,但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为什么这么说?”
金原与李榕桉早年常在中南,亚一带行商走货,做的大多是茶叶,棕油和橡胶的生意,对花市没有涉猎。
如果是这样的话,李榕桉为什么会有嘎色的名片?
嘎色在90年代就已经是称霸一方的豪强,以他在泰国的身份地位和影响力,如果他们有生意上的往来,她一定会知道,可她却没有一点印象。
金原和李榕桉从来不瞒着她生意上的事,从小就把她当继承人培养,他们唯一隐瞒过的只有一个——烟.草生意。
仔细想来,那段时间也就是出事前后。
原来她怀疑车祸是梁家动的手脚,一心一意把目光放在他们身上。来到西江以后,她试图寻找与梁家有关的线索,却发现他们在西部的产业规模很大,没有合适的切入点,竟跟大海捞针一般。
当初事出突然,周奕为了确保她的安全,躲着没敢跟以前的人联系。等她被舒杨收养带回北京后,周奕再去找寻车祸的线索,已然都被抹去了。
他不敢明面调查,私下里找过几个以前的老伙计,被告知他们都已经跟了金原最器重的二把手。
“我记得周叔曾经跟我说过,爸爸临终前交代他凡事以我为重,不用去管以前的生意。他那个性格,原本就不擅长做生意,也不在意那些身外物,后来慢慢和西江断了联系,这么多年我也没有回来过,不知道二叔还记不记得我。”
说是二叔,金原的拜把兄弟,可她从小就不喜欢这个二叔,总觉得他长相凶恶,鹰钩鼻,薄嘴唇,不是善类。
他们走南闯北去销货拉货的时候,二叔就留在西江打理生意,一个在前方开拓版图,一个在后方维持稳定,金原为了宽解劳苦的兄弟们,常说生意的配合之道,对二叔是一百个放心。
唯一一次看到他们吵得脸红脖子粗,就是因为二叔要做烟,草的生意。她偶然间撞破他们的隐私,还顶撞了二叔,事后被金原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严令她不准再过问烟.草生意的事。
周梦安接过名片看了看:“我听当地人说,嘎色生意很大,也不只是经营花市,在泰国烟,草是和那个是挂钩的产业。”
周梦安神色隐晦,舒意听懂了他的意思。
金原背负着秘密名单的使命,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做犯罪的勾当,如果嘎色想要借他们的手打卡东方市场,那么唯一能够动摇金原的人就只有二叔。
看来李榕桉身上的这个名片,和二叔脱离不了干系。
周梦安见她陷入沉思,问道:“你回西江没有想过联系他吗?”
“不知道去哪里联系,我离开后就和西江彻底断了联系。”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死在那场车祸中。
被梁家识破后,她想过去联系以前的老人,看有没有用得上的线索,但是这十年来西江快速发展,拆,迁,老城区改造,城市规划,原来的住址都已经被博物馆覆盖,附近区民也全都搬迁走了。
她找不到可以联系的旧关系。
周梦安让她不要着急,再想想办法,忽而又说:“那个时候千秋园也刚建成不久吧?他们一直在西江没有离开过,或许可以托他们帮忙找找以前的关系?”
舒意恍然。
“而且嘎色不是派了梵音物语的人来监视千秋园吗?我看他身份不简单,应该跟着嘎色干了很久,如果十五年前他们跟你爸妈有生意往来的话,应该认识他们或者你二叔的吧?”
周梦安说,“你那个二叔,你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舒意摇摇头:“我只记得他姓程。”
“只有姓氏吗?有没有别的特征?”
舒意想了想:“后脖子处有块鸡蛋大的胎记。”
“那就好找多了,如果他还在西江做生意的话,一定可以找到他。”
舒意点点头,找到二叔确实是一个切入口,虽然未必能找到车祸的线索,但总比两眼抓瞎要强一些。
她含笑看向周梦安:“你跟你梦里那个人不一样。”
周梦安捂起脸:“应该不止不一样吧?我们俩有相似的地方吗?”
他自说自话道,“为什么我上辈子是一个大老粗啊?”
“你不喜欢上辈子的自己?”
“不是,我很喜欢。”
周梦安说,“小时候看武侠小说的时候,我就幻想过自己成为侠客的样子,没想到上一辈子就实现了。他身上有一种豪气干云的侠义,还有一个武将的气节,抛头颅洒热血,马革裹尸驻守边疆,让我非常敬仰。当我确认这个突然闯到我梦里来的男人就是上辈子的我时,我一点也没有排斥,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没能多活几年,这样或许我可以杀更多的贼寇。”
舒意对张靖雪了解并不深,只知道他因为一次战前误判,穷追敌寇而遭遇陷阱,以至于那一仗惨败,副将临阵倒戈,他身陷政.治斗争而被贬谪回京,后得徐穹“赏识”,入宗亲王府当个看家护院的守卫。
徐穹平日里完全不重视他,可每每逞凶的时候总爱带着他招摇过市。坊间都在传,晋王是想借着驯服一只西北雄鹰,在给太子下马威。
仔细深究的话,张靖雪被武将斗下马背,兴许还是徐穹做的手脚,只是以他感人的智商,可能一无所知吧?
舒意想了想:“张家早年是骁骑将军何洪亮的部曲,何洪亮似乎是太子妃的舅家,你没有想过其中的关系吗?”
“何洪亮是谁?”
舒意被问到了,她的记忆大多来自于谢意,可即便是谢意,也知道地不多。
谢府祠堂前他假意挟持祝秋宴,逃出姜利的追踪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也不知他后来去了哪里。
“你后来回晋王府了吗?”
“晋王?”
“徐穹,你不知道吗?”
周梦安惘然地摇摇头。
舒意明白过来:“你没有梦见过其他人?”
“梦里除了我只有她。”
难怪他看到祝秋宴却不认识他了。
周梦安说:“其实我一直也有种感觉,好像梦里的自己也活在一层迷雾中,那是一间常年熏香的古代女子闺房,一到晚上四周就非常热闹,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两岸灯火,听到湖心的曲乐,但似乎有人正在找我,我迫于无奈一直躲在她的闺房。我们朝夕相对,我跟她讲沙场的血战,讲自己的报国之志,她常常看着我,就被罩在那层雾里,让我捉摸不清。”
有时候她的眼神可以让他确定,她爱着他。可有时候她的眼神却让他明白,她只是需要他。
他隔雾看花,心火燎原。
“小意,其实你是不是知道我的事?”
舒意知道他想知道什么,刚要开口,他却笑了,“还是别告诉我了,我想等她回来,让她亲口告诉我答案。”
黄昏后喧嚣褪去,日暮西斜,周梦安背靠阑干坐着,双腿垂在石阶上不断晃动,他长相秀气,眼神干净。
他仰慕上一辈子的自己,同时爱着上一辈子爱过的女人,独自一人从北京来到西江,漫无目的地找寻她两年。如果不是在千秋园停下,他还要找她多久?
不知道为什么,舒意忽而想起骆杳杳,算算时间,她也来西江一年多了。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有没有找到她的方向。
说话间法会终于结束了,明坛和禅师一起送完香客,招呼舒意去后院的禅房说话。周梦安没有随同,还是坐在院子里看着鸡蛋花树。
慢慢地,他透过树相,从里面看到一个男子的轮廓。那名男子也被笼罩在迷雾中,伴着湖水荡漾,树影婆娑,他的身影揉进一个女子的眼眸里。
那个眼神如此熟悉。
禅师得知舒意想要调查当年父母车祸的真相,良久没有说话。静室里檀香袅袅,一时只剩下她和明坛耳语的低声。
直到她准备离开,禅师才睁开眼,念了句阿弥陀佛,从橱柜里翻出一本泛黄的日记本。
“这是你母亲的遗物。”
舒意讶然:“是我母亲的吗?怎、怎么会在禅师您这里?”
她以为之前那包行囊就已经是李榕桉全部的东西了,翻来覆去找过好几遍,只找到一张嘎色的名片。
舒意道:“禅师您怎么……”
为什么要把李榕桉的笔记本偷藏起来?为什么一直到现在才交给她?
禅师古井无波的眼眸掀起一丝微澜:“阿九,莫要穷追,放下自在。你母亲在天有灵,也不想你置身险境。”
舒意还要再问,明坛冲她摇摇头,两人出了静室,一路往前院走。穿过一个月洞门时,明坛停下脚步。
“阿九,你别怪我师父,他应当是想保护你。“
“我明白的。”
明坛点点头,似要说什么,抬眼瞅了瞅她的面容,眉宇间萦绕着一丝忧愁。
“怎么了?”舒意摸了下她的手臂。
“没事,可能坐太久了,脑子有点乱。阿九,你好不容易才幸福起来,真相真的那么重要吗?万法皆空,苦苦追索的答案,临到头来或许只是一场空。”
舒意抿着唇,看向远处的周梦安。
如果只是一场空,他该怎么办?她又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舒意抱紧李榕桉的笔记本,“明坛,我不比你,没有你的豁达心境,我只知道这颗仇恨的种子在我心里生长了很多年,已经跟毒瘤一样大,占据着我心房的命脉,如果不能拔除它,早晚有一天我会死。”
“可如果会伤害到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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