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宴

作者:Doings

韩良是梵音物语在西江的最高代表,可以在千秋园随意走动,包括不对外开放的谢府宅邸。舒意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下马石旁,仰头看着门屏。

上一次来的时候匾额虽没有题字,但至少还有匾额,这一次干脆连匾额都卸了,门屏上用以悬挂的钉钩倒弯着,已经氧化铁锈。

韩良不禁发问:这座无名宅邸,究竟有没有在历史中存在过?它究竟有没有存在的意义?

舒意不知他心中想法,在旁轻咳了一声,韩良被拉回思绪,转头打量她一眼,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微微颔首,客气地问候道:“你好,是我挡着你的路了吗?”

“不是不是,我有点事想问您。”

韩良怔了一下,再看她时眼神发生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变化。

“不用客气,就叫我韩良吧,不介意的话我们去千秋园聊?”

舒意看到他手里的工具,有铁锹铲,玻璃瓶,手套和一些花剂,猜想他打算去千秋园干活,忙点点头,跟着他上了台阶,绕过影壁。

谢家宅邸很大,韩良每次来都会陶醉于它的建筑构造,完全呈现了数百年前古代大宅的风貌,每一寸历史的痕迹都在提醒他它存在的真实性,可每每想到这座宅邸的主人,他又生出无限的恍惚来。

“可以估算再过个几百年这间屋子的价值,恐怕要作为文物单位保护起来。”

韩良感慨道,“如果不是一直不对外昭示,千秋园会不会早就名扬天下?到那时该有多少历史学者,文化工作者来见证这一奇迹的诞生。你们没有考虑过吗?把它捐出去,作为历史遗迹保存下来。”

舒意不知道他说这话的用意,既然通灵,也知道祝秋宴和刘阳的隐衷,难道不清楚捐出这座宅邸的后果吗?历史学者的研究与科学产生悖论,又将带来多少麻烦?

她眉头微蹙。

韩良说:“非自然现象的发展,如果可以找到科学的论据,会不会对他当下的存在有一点帮助?”

他本来无意解释什么,考虑到她的身份,还是多嘴说了一句,“生老病死是常态,无法死去才是异象,难道你想他永远没有终点吗?”

舒意摇摇头,她当然也想祝秋宴可以得到善终,但以当代科学的发展来看,解释清楚这种异象有可能吗?

她难免好奇:“你可以通灵,关于这一点,你想过要跟科学家探讨一下吗?”

韩良沉吟了好一会儿,给出结果:“他们应该会当我是神经病,把我关进精神病院。”

“嗯,如果是他,应该直接出动军.队扭送到实验室解剖了。”

韩良终于被逗笑了,也察觉到刚才的话冒犯到了她,她这是替祝秋宴打抱不平呢。

他真心地道歉:“虽然我是中国人,但我从小在泰国长大,非常仰慕中国的历史文化。这所宅子固然是后期仿造的,可它的结构风格,砖瓦的材质和雕刻的工艺,小到所有细节都和那个年代相符。每次看到它我都会生出一种向往,想要真正地回到那个年代,看一看它当时的样貌,真心希望它能够作为历史的一道车辙,得到永远不会磨灭的痕迹。”

鉴于前面那一点冒犯,舒意没有太容易被忽悠。

他们之前没有接触过,唯一一次是在实验室偶然听到他和刘阳的对话,当时他条理清晰,面对刘阳的发问有条不紊地抛出论据,打得刘阳毫无还手之力。

如果没有一定的过人之处,一个长期在实验室醉心科研的植物学家,为什么会得嘎色如此重用?好端端的,他为什么提起捐出谢府的事?

她这么想着,再次打量面前这个男人,看面容只有三十五六的样子,身材高大结实,唯独眉宇间一股淡淡的风霜感,可以将他与真实年龄联系起来。

二十年前就已经相识的老朋友,现在怎么也过四旬了吧?

韩良见她没有说话,再次表态:“我是真心期盼的,希望七禅和这间屋子都能得到妥善完好的交代,希望你别介意我刚才的过失。”

“真的?”舒意隐隐察觉到他话语间另有深意,联想他早上和刘阳发生的争执,问道,“是千秋园出事了吗?”

韩良顿了一下,似笑非笑:“你很聪明。”

“如果你相信我可以说服他的话,不如跟我直说。”

刘阳待千秋园视若命根,他们没能达成一致,一定是嘎色给的解决方案里涉及到了千秋园。果然,韩良只稍微犹豫了一下,就说出实话。

“嘎色想要千秋园,不是简单的部分经营权这么简单,要的是包括花草种植以及海外科研的全部衍生领域,还包括这所不对外开放的老宅。”韩良说,“如果有考虑捐出去的话,那么归属当地政.府的文物,至少可以保留下来,不会遭到随意的破坏和拆建。”

舒意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一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嘎色疯了吗?居然狮子大开口地想要吞掉整个千秋园的产业。

“我知道这不现实,但他态度坚决,就像你说的,如果他们的身份被揭露,惹来的麻烦将远远不止失去一个企业这么简单,未来他们可能会一直被搜索,被攻击,被当成外来物种窥探和研究,到那时再怎么搬家,转换身份,躲在阴暗里苟延残喘都没用了,现在的科技太发达了,包括他身边的人,好比我,好比你,都会受到安全机构的监视。”

正是因为嘎色掌握了这一点,才敢有恃无恐。

刘阳当然是被气疯了,否则也不会对他动手。韩良到现在腮帮子都还隐隐阵痛,无意识活动了下,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可以预测这件事发展下去将会是怎么糟糕的局面,所以才会暗示她,当时他还不确定她到底是会让祝秋宴怎样发疯的存在,可经过刚才的一番谈话,他终于确定,她可能真的是他存在于这个世上唯一的理由。

“他没有跟我讲过关于你的故事,但他总是看着千秋园的方向出神,我知道他在等一个人,可这个已经死去的人怎么会回来?即便会来,也应该忘记过去了吧?可你走在这所老宅里,熟悉地就好像在自家一样,我忽然发现,非自然现象已经不足以解释他的存在了,那么你的存在又算得了什么?”

韩良摇摇头,一个通灵的人,对灵异现象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些他认为是在玩火自焚,逆天而行的行径,居然有一天真的带回了她?那么报应呢?

报应在哪里?

他原来不知道,可当他看到面前又一块被焚烧只剩光秃秃地皮的花丛时,隐约有些懂了。

舒意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怎么会这样?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明明她上一回来千秋园,这里还一派繁荣景象。

而身旁的韩良虽感惊讶,却很快恢复了平静,这种态度转变让她的心蓦然一凉,拨开面前的石榴树钻进林子里,果然又看到几处经过焚烧后寸草不生的地皮。

这些地皮较一般土壤都缺少水分,表层裂开大大小小的缝隙,好像遭了几年大旱的土地。

韩良走到她身边,把工具都放到地上,用铁锹铲挖出一块泥土,轻拍了拍,那些土顿时散成一团。他蹲下身,捻了一块土放在鼻间嗅了嗅,神色渐渐深沉。

舒意跟着他的动作,眉头越皱越紧。

一股潮湿的猩臭。

韩良说:“是尸腐味。”

“怎么回事?这些亡灵不是已经变成种子了吗?”

她环视一圈,不止被焚烧的花丛,那些看似葳蕤茂盛的花丛,一团团一簇簇地挨在一起,却要么耷着脑袋,要么仰着肚皮,全然不是懒洋洋的姿态,更像是衰败的消减。

韩良从她的眼睛中读出了什么,看来祝秋宴什么都没有告诉她。

“我也不清楚。”韩良扶额,“看样子是被火焚烧的结果,也许是花农打理的时候,不小心留下火星了吧?”

“可能吗?”

这里一向是他亲自打理,从不让旁人插手。而且如果是火星的话,应该是成片燎烧,怎么会这里一小块,那里一小块?

韩良说:“那我取一块土回去化验看看。”他说着打开玻璃瓶,挑了样土封起瓶口。一处地皮还不够,连同其他几块地皮,包括周边的都做了收集标记。

舒意跟着他转了几处,他忽然问道:“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知道从他这里大概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了,她不再勉强,转而道:“我想问你,二十年前你们跟千秋园合作的时候,有没有在西江接触过其他商人?”

“这个我不太清楚,因为千秋园主做花市,是我一直研究的方向,嘎色才会让我一起随同。”因为蹲着,他要仰头才能看清她的表情,“为什么问这个?”

女孩低着头,背光,只依稀纤瘦,在光晕柔和轮廓的前提下还是可以看到皮肤上的青色血管。

她真的比一般女孩子要白很多。

“嘎色有没有经营过烟.草生意?”

韩良忽然被那片璀璨的白刺痛,眨了下眼睛。他没有再看她,继续埋头收集样本。好一会儿,他才说道:“他的生意很大,烟草也涉及过,但我不了解。”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金原?”

韩良脊背一僵。

“没有。”他声音有点迟顿。

“那李榕桉呢?有没有听说过?”

“也没有。”他下意识道。

见韩良收拾工具去了另外一旁,她忙追上去:“你再想想,真的没有听说过他们吗?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脖子上有胎记的男人,应该是西江人,姓程。”

韩良一转头对上她希冀的目光。

女孩子真诚直率,聪明慧黠,还有一双洞察人心的眼睛,让他不敢直视。他下意识躲避,却被舒意一把抓住。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韩良甩开她的手:“我只负责梵音物语跟千秋园的对接,其他事情一概不管,你要真想知道什么,自己去问嘎色,他……”说完顿住。

铁锹铲被他用力过度,撬起了锐角。

“嘎色在哪里?”

“我只是随口一说。”

“嘎色是不是来西江了?”舒意一想,也对,想要侵吞整个千秋园,怎会不亲自来验收成果?“他在哪里?”

韩良被她步步紧逼,不得不抬头迎对,可再一看她就发现她的眼神变了,整个人的气质也变了。她不再是刚才那个柔和的女孩子,她身上有一种无形的压迫力,好像来自于另外一个人。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那是一种生于乱世,伏于危机,不触不发的锋芒与绝智。

她眼里的冷静让他意识到,她不会善罢甘休。

“他明天到。”

“带我去见他。”

“不行!”韩良本能拒绝,脑海中第一时间闪过的念头竟然是,如果他带她去见了嘎色,那么,“七禅会杀了我。”

舒意说:“我没打算让他知道。”

韩良震住了。

“我看得出来你待他的情义,梵音物语和千秋园走到今天这个局面,再发酵下去很可能两败俱伤。嘎色对你有知遇之恩,你为他服务理所当然,可祝秋宴也是你的知己,你愿意看到他和刘阳一败涂地吗?让我去跟嘎色谈谈,或许会有转机。”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韩良大声打断她,“你不能去见嘎色。”

“为什么?除非你告诉我理由。”

“李榕桉和金原是你什么人?”

舒意说:“他们是我的父母。”

“什么?你……你不是已经……”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韩良,原来你也知道当年那场车祸。我爸妈到底是被谁害死的?嘎色吗?你刚才为什么要撒谎?”

韩良被逼得往后一退,不期然撞上一棵树,后背磨得生疼。连着早上被刘阳蓄力暴揍的一顿所带来的伤害,整个人扶着后腰蹲下去。

他喃喃道:“不是嘎色。”

“那是谁?”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说的都是真的。”

舒意蹲在一片干涸的土壤上,平视着韩良。他眼神躲闪,始终不敢与她对视,可他的表情已经告诉她,这件事即便不是嘎色亲自所为,也必然和他脱不了干系。

她想到明天是三哥的忌日,抛下一句:“明天晚上带我去见嘎色,你知道的,我们早晚会见到,不是这次,就是下次,哪怕追到泰国去,我也一定要见到他。”

穿过林子,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绕到后面登上雀楼。

从高处俯瞰,可以清晰地看到千秋园全景,比起昔日谢府的千秋园,眼前的“满园春色,花红百日”仿佛一个笑话。

她脑海中再度出现那棵蘑菇云形状的生命树,闭上眼睛,一行湿润顺着眼角悄然滑落。

-

祝秋宴回来照旧已经夜深,玄关处留了一盏地灯,昏黄光晕勾勒出他疲惫的身躯,他扯开衣领,倚靠在壁橱上长久地没有动弹。

不知道为什么,过去数日数年不疲不休从没觉得吃力,而今只是解决一桩后事就要掏空他的身体似的,一整天头痛得快要裂开,腿也站得发麻了。

回到有她的屋子,看到她特意留的灯,心中苦涩得到慰藉,只是这么安安静静地闭一会眼睛,喘一口气,就觉得十分幸福了。

他睁开眼,换了鞋子,蹑手蹑脚地往房间走去。幕墙上电影还在循环播放,他粗粗看了一眼,似乎还是昨天的电影。

看来她是真的很喜欢这部电影,祝秋宴留心看了眼主角,好像是个老师。他记下来,准备找个时间陪她一起看完整部电影。

身体一转,突然僵住。

他往回退,不知道什么时候电影幕墙下的明暗交界处多了一只盆栽。

玉瓷虎口盂,周奕的种子?怎么会在这里?

祝秋宴快步上前仔细看了几眼,确定是薰衣草的花种。

他俯身贴着虎口闻了闻,用手试探了下土壤的温度,觉察不对劲,又刨开土壤捻了种子观察,好像也没有问题,但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有生根发芽的迹象?

以亡灵播种的生长速度而言,三天就可以冒新芽,而今已经过去一周了。

他很快想到什么。

过了不知多久,祝秋宴捧着虎口盂,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