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宴

作者:Doings

“喂。”

“梁嘉善,是、是我。”女孩子的声音有点急促,差点淹没在周遭震耳欲聋的金属音乐中,“我、我……”

“她喝醉了。”旁边有声音插进来,“你方便的话来接她一下吧。”随后报了个地址,不等梁嘉善开口就直接挂断了。

梁嘉善看着只有三十秒不到的通话时间,静静地不知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上车,朝着市区方向开过去。

对方给他报的地址是一家酒吧,在闹市中心,正好是夜里客流最大的时候,梁嘉善把车停在路边,按照包厢号找过去。

和程梅子在一起的是大学同学,有男有女,梁嘉善到的时候他们玩得正嗨,程梅子手里被塞了杯深水炸弹,正跟一个男生喝交杯。

她被堵在卡座里,满脸酡醉,眼神迷离,手几乎拿不稳杯子,旁边有女生看不下去,想说什么,被男生一个眼神给阻止。

男生捧着程梅子的手把酒送到她嘴边,旁边的男女都在哄笑。她喝不了,直往后退,男生被人往前一推,整个人罩住程梅子,揽住她的腰,小声哄她喝酒。

“亲一下!”有人怂恿。

“别瞎闹。”

嘴上是这么说,男生却不怀好意地笑了,见她被哄着又喝了小半杯,嘟嘟囔囔地靠进他怀里,男生面上一喜,盯着她粉嘟嘟的唇,被撩得有点意动。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拉住他。他条件反射地甩开,却不期然撞上一双深隽的眼睛。

程梅子身边的女孩知道他是谁,忙起身道:“你来了?快把梅子送回家吧,她喝醉了。”

“这谁啊?”

“梅子的男朋友。”

“男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她有没有男朋友,为什么要让你知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啊,别是随便从哪里找的吧?信得过吗?”

女孩有点为难,小声嘀咕:“反正比你信得过。”

梁嘉善上前,把程梅子从卡座里抱起来。

刚才一直灌酒的是程梅子大学时候的班长,喜欢她好些年,奈何小姑娘不开窍,始终没追到手。这不眼看同学们都在打掩护嘛,就想乘胜追击,让她半推半就成了。哪里想到临门一脚,居然杀出个程咬金来。

男生哪能善罢甘休?撩起袖子拦住梁嘉善的路:“你说你是梅子的男朋友,有什么证据吗?不然我们作为老同学,怎么放心把一个喝醉的女孩交给你?这要出了什么事,我们也担当不起啊。”

梁嘉善把通话记录给对方看,对方直接笑了:“要说认识,我们这里谁不是认识她好几年?谁不能送她?凭什么把她交给你?”

对方摆明了不想让他接茬,梁嘉善也觉得为难。

他不是好强的人,而且确实不知道程梅子家在哪里,交给女生或许比交给他方便。他这么想着,目光掠向那个叫他来的女孩。

女孩却猛的低下头去。

梁嘉善眉头微皱,对方看他不吱声干脆闹了起来,酒吧经理被酒保带过来,一看是梁嘉善,忙笑道:“梁先生大驾光临,怎么没给我提前打个招呼?”

梁嘉善说:“只是来接一个朋友,不好意思打扰你。”

“你来怎么会是打扰?求之不得。”

一看他抱着的女孩醉得快不省人事了,对面围着一帮男女,占了道死活不让开,经理什么场面没见过?一下子就猜到始末,打圆场道,“我看你朋友醉得不轻,我找个包间,你陪她醒醒酒。等她缓一缓再送她回家,怎么样?”

梁嘉善也觉得这样比较好,点点头答应下来。经理准备前面带路,男生又道:“让他们孤男寡女待在一起,这跟直接带走有什么区别?要醒酒是吧?我也一块去。”

“对对对,让我们班长跟着,大伙好放心。”

“是啊,毕竟我们都不认识嘛。”

经理笑笑:“刚才你们对这个女孩做了什么,需要我调监控请警察来一趟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随便污蔑人啊?别以为你们认识就能随便欺负人,还有没有王法了?我就不信这么大的酒吧霸凌顾客还有理了,信不信我拉大伙一起来评评理?”

这个班长显然是团体中的灵魂人物,脑子活络,反应也快,不容易被唬到。经理也不怕他闹事,招了酒保过来。

梁嘉善说:“让他跟着吧。”

“嗯?”经理眼神询问梁嘉善的意思。

“我可能需要解酒药。”

“好,我立刻让人给你送过去。”

经理把人带到包厢就先退了下去,梁嘉善把程梅子放平在沙发上,给她喂了点水。酒池音乐震天,四周喧闹鼎沸,梁嘉善一手扯开领带,再次拨开梁宥的电话。

关机了。

他拧了拧眉心,也不管现在是凌晨几点,直接拨通梁清斋的内线电话。梁清斋睡梦之中被吵醒,过了好一会儿才接通,还没开口就被问住。

“我小叔是不是去西江了?”

梁清斋侧头看了眼时间:“你在哪?怎么这么吵?”

“小叔去哪了?”

“什么时候回来?”

“我再问一遍,小叔到底去哪了?”

“梁嘉善,你还当不当我是你爷爷!”

爷爷?家人?梁嘉善依稀轻笑一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他将手机往沙发上一扔,仰面靠后,双手覆上脸。

“梁嘉善?”一个温软的身体爬上来,“你怎么了?”一双手不由分说揭开了他的脸,看他眼睛有点红,小心翼翼地捧住他的脸,“你哭了吗?”

“我……”梁嘉善情绪还没转回来。

“你为什么哭?谁欺负你了?”她又上前一步,搂住他的脖子,“是她吗?还是她对不对?梁嘉善,为什么你喜欢的还是她?”

温热的酒气混着女孩独有的馨香,直往梁嘉善脖子里拱,她爬过来的时候两条腿都在一侧,这么坐着似乎不舒服,她扶着他的肩调整了一下坐姿,腿从他.身上压过去,软软的好像没有任何支撑的上半身就这么挨在他肩上。

他忙拍拍她的脸:“梅子,醒醒,你醉了。”

不远处目睹这一变化的班长已经惊呆了,这哪里是不开窍?分明就是对他不来电!

男生懊恼万分,又怪程梅子平时伪装地好,居然一点也没看出来,喝醉了竟是这番模样?就算人还不是正牌男朋友,那也铁定是心上人了!

他愤愤不平地瞪了他们一眼,摔门而出。

程梅子满心满肺被烈酒烧着,整个人燥热难安,哪顾得上他,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只看着梁嘉善:“你不要喜欢她了,好不好?梁嘉善,我很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我喜欢了你好久好久,可你总是看不见我。”

“梅子?”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她攀上他的肩头,莹润的眸子笔直地盯着他,忍不住抚上他的脸庞,“梁嘉善。”

“梁嘉善……”熟悉的声音将人拉回久远的记忆当中。

梁嘉善透过这双眼眸,仿佛看到一个女子朝他走来。

-

“梁嘉善,有人来看你了。”

铁锁链一圈一圈被解下来,狱卒低声道:“只给你半柱香时间,抓紧点,别磨蹭。”

“好。”

女子忙不迭地点头,才刚弯腰就停住了脚步。

这是京畿监狱,关押的都是大理寺十恶不赦的罪犯,常年不见天日,臭气熏天。蟑螂老鼠更是常客,女子强忍着恶心,用帕子掩了掩口鼻,忽视脚下刚蹿过的一只大老鼠,快步走上前去。

在监狱的角落里,有一名男子正在高窗下对着零星的天光抄书。他身上单薄的牢衣布满血迹,大大小小的鞭痕透过褴褛的衣衫映入眼帘,执笔的手臂上满是结痂脱落的烫疤,手指也因为冻疮变得又红又肿,瘙痒难耐。

因为长达三个月的□□与屈打,他头发蓬乱,形销骨立,然眉宇间还是一股澄澈洞达之气,仿佛丝毫不为这场无辜的牢狱之灾所影响。

可女子看见他这副模样,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滑落:“梁嘉善。”

男子笔下一顿,并未停止,只冷冷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想来看看你。”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吧。”

女子摇摇头,走到他身旁,握住他因为疼痛而不断颤抖的手:“别写了,难道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嘉善,你为什么……”

明明神谪如他,高高在上,为什么要因为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女子的清白,公然忤逆当今圣上?

文康十六年,前朝覆灭,新帝开朝,启昌和元号。三年后,自潜邸时就常伴圣人的吏部侍郎祝怀远,毫无预兆被贬谪至青州,此一举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半月后以梁嘉善为首的学子们发起百人倡议书,以祝怀远这几年雷厉风行颁行的数条新政功绩,责问天子贬谪始末。君臣离心,帝王猜忌,怎么可能公诸于世?

他这么做看似是为祝怀远伸张正义,实际是为了谁的清白,天下谁人不知?

当年谢意一把火烧了千秋园,自焚于家中,他怕她死后无家可归,捧着她的庚帖,誓要与亡人完成婚礼,对天下许诺他唯一的正妻只有她。

梁太尉以死相胁才迫他收手,但父子两人终究决裂,事后梁嘉善离家出走,于香山避世修行。

她从小就爱慕他,以她国公之女的身份,想要和太尉嫡子结亲不是没有可能,谁料后来世事多变,母亲找的媒人还没上门,圣人就赐婚了。

得知他孤身前往香山修行,她不管不顾地追过去。不敢表露对他的一腔痴情,只好佯装避雨借宿,一步步接近他。

三年时间不长不短,她总算能和他说得上话,偶尔弹琴对弈,消解他眉头的愁思,她以为自己可以做到让当年名满京都的梁嘉善重新回来,然而就在那年谢意忌日,他因长期积郁于心的痛苦失意而不堪重负,喝得酩酊大醉。

她一时没忍住套了他的话,知晓他们三人之间的过去。

谁知第二日醒来他就再也不理她了。

程梅子心中亦感伤怀,她的接近,她的情意,她满目的赤忱,即便是个瞎子也该看出来了,更何况他?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只是装傻罢了。

可每每想到那一夜他痛彻心扉的模样,她又不忍责怪。

新帝当朝后,前朝公卿虽说都被留用了,但慢慢还是换了一波,国公府也不复昔日辉煌,她打点了很多银子才能进来见他一面,不想把时间都浪费,努力平复情绪说道:“太尉大人让我给你带话,只要你肯松口,把学子们联名上书讨伐天子一事的阴谋推给祝怀远,他就可以说服圣人放了你。”

“呵,放了我何足轻重?借机收拾他,才是李重夔心中所愿吧?”

“你疯了?怎么可以随便提及圣人名讳?”

他微微一笑,笔锋收住,在粗糙的纸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墨水痕迹。他眉眼间淡如一潭碧水,犹如明镜,照映着清明匡正。

“生而无味,何惧死矣?”

程梅子摇摇头,上前握住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不怕死,于你而言最深的苦痛是她的死,最暗的时刻是没能让她成为你的妻,可你有没有想过,对太尉,对你的家人,对整个梁家,你的所作所为又将为他们带来多少指摘与弹压?”

梁嘉善说:“三个月了,太尉至今没有让人给我带过一句口信,你不会以为他在朝中的局势已经艰难连你都不如了吧?”

梁家?为了梁家这个家族的延续,那位当家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我至今尚未随她而去,已是对梁家最大的仁善。可我不免会想,我活着,是否还不如死去?”

他看着程梅子,一字一字道,“若我不死,我会从前朝一直修书编撰至昌和三年,李重夔固然想要收复九州,延揽人心,留下生前身后美名,可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他如愿。”

见程梅子还要相劝,他一个眼神阻止了她:“至于梁家,自我来香山第一天起,京都上下皆知我与太尉已经断绝父子关系。若然他怕受我牵连,你放心,只要将这封书函呈交上去,圣人为了脸面必不会与他为难。”

程梅子看着书函上的内容,纤弱的身子摇摇欲坠。

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他早就不想活了。

可她怎么办?

“那我呢?梁家对你不义,我……我何曾……”

梁嘉善亦觉不忍,垂下眼眸:“程小姐,昔日在香山不知你身份贵重,多有冒昧,而今你我退回原位,一切就当是一场梦吧。”

“即便是梦,你怎知我不珍惜?梁嘉善,我不求你别的,只求你好好活着。”

祝怀远此去青州,于当世恐怕再无挂碍,可依她看,他与梁嘉善虽然交情不深,却彼此相惜,因为爱着同一个小姐,他们曾站在同一片月光下。

以圣人之心,定然不会轻易处死梁嘉善,要将他握在手中当人质,也好控制祝怀远。

只要他不寻死。

“梁嘉善,我已经等了你五年,只要你活着,我会一直等你。”

“程小姐,你不必……”

他还没说完,女子柔软而温暖的身体从后面靠近抱住他。他如今模样已经是狼狈不足以形容,多日没有沐浴换衣,连他自己都难以忍受,可她竟然抱住了他?

程梅子不嫌弃他,她甚至隐隐地为这一刻他的落魄而感到开怀。如果没有这场牢狱之灾,她恐怕一辈子都不可能这样抱住他吧?

“那一夜你喝醉了酒,不记得了,但我已经是你的人。我并不想以此要挟你什么,可如果你觉得这是对我的亏欠,那务必请你好好活着。”

梁嘉善闻着女子发间的清香,一时忘记了言语,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居然毁了她的清白?不,这不可能,他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分明只有自己,隐约记得昨夜说了很多话,担心多嘴审问了荣引。

荣引自幼伴他左右,既然已经将昨夜说过的话都和盘托出,怎么可能遗漏掉和她共处的情形?

“是我求荣引不要告诉你,怕你会因此自责,荣引才勉强同意。”

他手臂微微一抖,笔落下去。

程梅子从未见他为自己失控过,笑了一声:“梁嘉善,倘若文康十三年的花灯节你能回头,哪怕只回头一次,该有多好。”

他两次登高,在秦淮河畔流连忘返,夤夜不舍回家。

那时的她,也曾和他在同一片月色下啊。

狱卒在外催促,程梅子将带来的换洗衣物都放在一旁,定定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梁嘉善盯着她纤细的背影,在穿过不时有尖利嘶吼的阴暗牢房时,她分明怕得直抖,却一步也没有回头。

久久,梁嘉善触手摸到颈边,那里有凉凉的湿意。

之后十年,梁太尉重病去世。梁家一度被重用,一度被瓦解,百家家族日益式微,梁嘉善终日在那黑暗的牢狱里,书写着他一生的意志。

直到昌和十六年,祝怀远在就任巡抚途中积劳而亡的消息传回京中,李重夔不知出于何种心思,特赦天下,京畿监狱放了一批犯人,其中就有他。

但李重夔有命,若要自由,就得留下这些年记录的史实。

梁嘉善宁愿终生被囚,也不愿低头,李重夔倒也没有勉强,下令让狱卒再将他关进去,就差一步,一步之差,狱卒被人拦住了,一位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朝他走来。

梁嘉善记得,那是程梅子的母亲。

“梅子让我问你带一句话,如果重来一辈子,你会不会喜欢她?”

妇人说完,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很久,转身离去。他心中惶惶,追上前道:“她人呢?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来?”

“她死了。”妇人说,“一年前在为你去香山祈福的路上,不甚感染疟疾,回来后不足三月就病逝了。”

他倒退一步,顿时心痛如绞:“怎么、怎么会这样?”

“梁嘉善,前朝风流,梅子爱慕你,这不是她的劫,是她的幸。可若你不懂得珍惜自己,珍惜她的情意,就是她的劫了。她到死都没有后悔过,必也希望你不要后悔。”

程夫人离开后,他在京畿监狱两扇黑漆漆的大门前伫立良久,最终丢下两箱书,孑然离去。

后来半生,他在香山潜心修道,孤独终老。

-

梁嘉善骤然睁开眼睛,这就是他上辈子的结局?原来谢意死后还发生了那么多事,原来他早就认识梅子?

她一直记得他吗?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程梅子哭得梨花带雨,一张脸满是泪痕,揪着他的衣领胡乱擦拭:“在我成年以后,我一直没有谈恋爱,就是在等你,可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出现?”

她情绪不稳,抽噎着捶了他一下,梁嘉善才要起身,被她一推又倒向沙发。

“你爸爸住院的时候,我听到你家里人给你打电话,还不敢相信,后来我跟你爸爸聊天,你爸爸给我看你的照片,我才确定就是你。”

她嘟着嘴,哇啦哇啦把自己这些年等他的心酸苦水都倒了一遍,末了想起上辈子自己的死,既痛心且遗憾,“要是那次不去就好了,再等一年,等一年你就可以出来了,说不定下半辈子她可以陪着你一起到老。”

说是气,可还是爱更多,尤其是这辈子真正遇见他之后,她一颗心快炸了开来。

他那么俊朗,又好礼貌,修养好,见识广,对女孩子周到温柔,她根本没有察觉就已经喜欢上他。每天绞尽脑汁地找话题想要跟他说话,又怕打扰他,怕自己表现地太明显,变得和当年一样连朋友也做不了。

现在之所以敢这么大胆,全是酒精作祟。这些天来满脑子都是他的身影,醒着想他,睡着了想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他,看到他就干脆一股脑地发泄出来。

“你不要爱她了好不好?你喜欢我一下,就一下下,我会喜欢你很多很多,会照顾你,陪着你,让你不孤单,哭的时候也有人擦眼泪。”

她像小狗软趴趴拱他怀里,一会糖衣炮弹,一会威胁利诱,反正打定主意赖着不下来了。梁嘉善无可奈何,只好先答应她:“你把解酒药吃了再说好不好?”

“不好!”她扑过来抱住他的脖子,凶巴巴地瞪着他。

那眼眸里充盈着泪水,挂在眼睫上,要掉不掉,本是有几分楚楚可怜,惹人怜爱的,她却忽然抹了下眼睛,那亮晶晶的水光就被擦掉了,转而变成更为明亮的一种光,朝他眼里投射下来。

他直觉不妙,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咬住了他的唇。

“你别难过,你有我,我会好好对你的。”她毫无章法地咬噬他的嘴唇,笨拙,没有轻重,可她始终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那样炽热的爱慕,那让人烦躁的、不安的、恐惧的又倾心的明亮,快要燃烧了他,快要吞噬了他。

梁嘉善五指抓着沙发,手背青筋暴跳。他在程梅子喘气的空隙别过脸去,说道:“你喝醉了,梅子。”

“我没有,我知道是你。”她又将他的脸拨过来,灼灼地望着他,“我知道是你。”

她再次低头,不给他任何逃跑的机会,再次吻住他。她的吻香甜而热烈,让他毫无招架之力。他渐渐地失去了方向,手也无意识地松开,转而抱住她的腰。

在他松懈的那一刻,程梅子忽然哭了,伏在他颈边,声音很低很低地说了句什么。

梁嘉善闭上眼。

同样凉凉的湿意,顺着脖子一路往下滑到胸口,上辈子他没有听见她说的话,但这辈子他听见了,听得很清楚。

她说她思慕他,她眷恋他,她钟情他。

她爱他。

他听见了。

———

这边舒意和祝秋宴天没亮就起床了,准备去送三哥最后一程。祝秋宴没有料理过身边人的身后事,一应都交给了殡仪馆。

骨灰盒是他在民国时收的前朝藏品,据说是帝王专享,外行人不识货,刘阳懂,想劝他谨慎,别遭了盗墓贼的惦记,反而让三哥泉下不安,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争先恐后来表现的徒弟们打断了。

三哥一旦火化,他们就没理由再在作坊耗下去,想了一夜还是决定赶早撬开祝秋宴的嘴,得出个确切的子午寅卯。

一行人在码头吵了起来,资格最老的徒弟直接拿出他们事先商量好的财产分割表。

祝秋宴摊开一看,细化地很清楚,入行资历,市场平均工资,手艺水平,对作坊的贡献等等,都列出了条目。

他点点头,对那天来找他的小寸头说:“这份财产分割表你看过了吗?有什么想法?”

“我?”

“嗯。”祝秋宴好整以暇地等着下文,结果那小寸头直接说,“我没意见。”

他挑眉:“真没意见?”

小寸头有点急了:“你什么意思?”

“如果三哥的遗嘱是让你继承他的作坊,你也没有意见?”

小寸头愣了愣,猛的跳起来:“那肯定不成,是我的就是我的,师父要给我,我拼了这条小命也得守住他的家业。”

“你喜欢那些手工活计吗?认真点回答我。”

小寸头敛去玩世不恭的神情,想了一会儿,正色道:“喜欢,师父教我的虽然不多,我在里面资格也不算老,但我敢说,我学得比谁都认真,因为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是师父给了我一门手艺。”

“你放屁!”

他这一表态,其他徒弟顿时炸开了锅,你一嘴我一嘴吵得不可开交。律师到场之后,讲清楚三哥临终前的安排,他们还是吵闹不休,后来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一群人蜂拥而上,将律师和小寸头都按在地上。

混乱中舒意被撞倒,手肘蹭破一条三寸长的伤口。这时闹哄哄的人群才静下来,大眼对小眼地看了看岸口站着的男人,顿时鸦雀无声。

“谁撞的?”祝秋宴问,“站出来。”

徒弟们面面相觑,你推我搡往后挤。

他们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却是第一次被吓到噤声。原来他几次去作坊,光是师父对他的态度就足以显见,这人身份不简单。眼下他沉着脸,眉间凝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气势,波涛汹涌的大河在他面前仿佛也微小地不值一提,他们哪里还敢吱声?

舒意简单处理了下伤口,拽住他的手:“三哥为上,我不要紧,一点点小伤而已。”

刘阳也适时上前来劝道:“是啊,快到时间了,先把三哥送走吧。”

祝秋宴仍一动不动。

刘阳觉得有哪里怪怪的,与舒意对视一眼,走到他面前去,才看清他眼中难消的戾气。隐隐的锋芒似要破虚而出,长久以来和风细雨的温柔,终要被蚕食而尽。

他按住祝秋宴的肩膀,沉声道:“七禅。”

祝秋宴耳中震出三道遥远的回音,脑子嗡嗡的,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等他反应过来,见舒意和刘阳都担心地望着他,他惘惘问道:“怎么了?”

“没事,快走吧。”

徒弟们被震慑一顿后都认了乖,规规矩矩地送完三哥最后一程,在墓园分别。律师先行一步领着他们回作坊,小寸头留下来,祝秋宴叮嘱了他几句话。

据他这两天观察,这个少年虽才满十八,但骨子里有一股劲,是个不服输的。

自三哥去世,大小徒弟们都惦记着财产,只有他不抢着去灵堂表现,抱着师父临终前没做完的木雕手艺,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天井下,陪伴他的只有大水缸里两尾鱼。

有劲,有性情,想必三哥在世,也更愿意这样的孩子继承他的家业,将他的心血延续下去。

小寸头也走了之后,墓园只剩下他们两人。

舒意看着黑白照片里眼眸温润笑意舒朗的一张脸,可以想象三哥生前是个怎样的人。祝秋宴说:“我总是搬家,换身份,换朋友,换所有可能带来危险的人和物,换永远不会停止的对真相求索的方式,而三哥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从年轻伴我到老的人。”

“你一定很相信他。”

“每次看着他,我就不由自主想到江溪。你还记得吗?他是我第一位先生,三哥跟他的气质很像。”

舒意点点头,她当然记得。

当年若不是江溪,她也不会知道他本名就是秋宴。将江溪请到谢府来教他念书的时候,她是真的想要他走下去,可以不必受内宅所困,不必被命运所折,希望他龙潜深海,一飞冲天。

怎奈何世事变迁,居然就是这么一个有心的举动,让她拨开云雾。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到底是该怨他还是谢他。”

祝秋宴揽住她的肩,两人沿着肃穆的墓园石道一路往回走。天空飘起细雨,一柄黑伞罩住互相依偎的两人。

“阿婆死后,我几乎已经放弃科举致仕的理想,要走到高位不是只有这一种方式,可对我而言,那是我与阿婆相依为命十数寒载唯一的希望,我拼命地想要出人头地,但阿婆还是离我而去了。她的离开带走的不是一次乡试的机会,是我整个前半生的信仰。李重夔对我固然有知遇之恩,可我当时并不知他有谋逆之心,等我随他回到青州,辗转听说围猎之事已经是三个月后,我想过离开,但他的幕僚全力挽留。我知道他有狼子野心,也有深明大义,当时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一心想着得登高位,洗刷年少的屈辱,逐渐忘记了致仕的初衷。直到后来你为我请来江溪,我才忽然明白,一身智谋用以旁门左道,过去那些年的书都白读了。我不仅伤害了你,还丢失了我自己。若不为天下苍生谋,若不为海晏河清谋,即便登顶,我会开心吗?我常常幻想过去那一切只是一场梦,可醒来还是很感动。我有时候也会问自己,如果没有江溪对你的指点,如果你没有找到秋宴,我们会不会……会不会有不一样的将来?”

舒意仰头看他,他的目光注视着前方,细雨缠绵,洋洋洒洒。

他垂下眼眸,那一层雨帘深处是他赤诚的忠情。

“最后贬谪青州,对你而言其实是你心中所求吧?”

他没有否认:“是,我在祝怀远最后的一段时光找到了自己。你说可不可笑?他毁了我,又成全了我。”

“成全你的不是他,是你自己。”

祝秋宴微微一笑,臂膀收紧。

“成全我的不是我自己,是你。”他说,“你救了我,给我安身立命的屋檐,给我海阔天空的自由,让我顿悟,教我坚守,我想即便重来一次你还是会坚持当初的选择。圣人围猎急智救驾,是你的襟怀,为谢融之死投身漩涡,是你的义胆,守住谢家同徐穹相争,是你的凛然,原谅梁嘉善,是你的仁善,放过我,是你的敞亮。”

他再次顿足,眸中水光闪动,深情地注视着她。

“还记得二连浩特那一晚,当我隔墙嗅着夜色里杜鹃的馨香,听到你说“为正义永不落幕”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胸间忽然溢满感动。阿九,永远不要怀疑你的选择,不管你想做什么,都不用顾及我。我醒悟地太晚了,一步走错,满盘皆输。你知道吗?阿婆临死前只叫我为自己而活,可我……可我竟然弄丢了我自己。”

他伸手抱住她,将伞倾斜至一旁,完完全全地替她挡住风雨。

“上一世你护了我,我等了一辈子,终于可以倾其所有来护你。”

舒意倚在他胸膛,双臂紧紧抱住他。

他看到了,那盆薰衣草的意思他也懂了,昨夜几次情到深处时他忽然顿住,欲言又止地亲吻她,这份用意她也领受到了。

她胸间心潮澎湃,被巨大的感动所填满。重来一世,他们看似都得到了想要的自由,可抬头看,他们依旧在一面很高的围墙里,她背负着使命,他深陷于魔咒,她无法看淡生死,他亦难断舍离。

他们有着相似的担忧和一样的企盼,纵然他等了一辈子才得来这倾其所有的机会,可她还是于心不忍。

她拉着他来到大河边,在那面石碑前跪了下来。

她久久地凝视着碑文,手颤抖不止地抚摸那句“文康谢氏,吾之妻也”的刻痕。这面石碑是后世为纪念他的功绩而立,可这句话却是他的笔迹,是他亲手所刻,也就是说在后世想要为他在历史洪流当中留下一道印记时,他想一起留下的还有她。

那个文康十四年一把火烧死自己的世家女子,非离经叛道,非大逆不道。她多谋善断,堪比男儿。

她是他渴慕已久不敢求,甚至想都不敢想的妻。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我死后没有自己的墓冢吗?”

祝秋宴说:“因为谢家那笔下落不明的巨富,在之后战乱的两年里,谢家所有的墓冢都遭到了盗窃。我……我不敢为你留名。”

“所以才在你的功名碑上留下我的痕迹,你不怕因为一个谢字,你的功名碑也被人掘了?”

“怕。”他一笑,整个人活泛起来,眉眼生动,“李重夔死后前朝旧人已然换了一波,青州又地处偏僻,刚好当地百姓想要为我建身后碑,我就买通工匠和撰文史官刻了最后那一句。”

“谁是你的妻?你也不害臊。”

本是打趣的一句话,却无端让人想落泪。祝秋宴强忍着,将头转向一旁,眸中泪光闪烁:“是我无耻,是我狂妄,是我癞□□想吃天鹅肉,是我多想……你不知道当我刻下这句话的时候,有多想听你骂我一句。”

“看见你现在就在这块碑铭前,我不知想了多少年,等了多少年。”

“祝秋宴,我们结婚吧。”

祝秋宴转过头来,大伞已经阻挡不住越下越大的雨,冰凉雨水顺着她的面颊滑落,她贴着石壁,轻轻吻过他的痕迹。

“能同你一起在这里长眠,我很开心。”

她朝他递过手去,祝秋宴将信将疑地牵住她。她往下一拽,他整个人往前一倾,伞一松,当即乘风而去,掠向奔腾的大河。

他们并肩跪在碑铭前,十指紧扣,念着誓词,以天地为鉴,日月为媒。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祝秋宴,以后你就是我丈夫了。”

祝秋宴扶着她的双肩,久久,嘴唇颤抖着,只吐出几个字:“阿九,我不恨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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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秋宴也是不能受凉的体质,尤其这些年身体更是每况愈下,淋了雨,体温直降,加上接连几日为三哥后事奔波,一回到酒店倒头就睡去了。

舒意把能够加热的设备全都打开,忍着大汗给他焐热身体,见他体温逐渐回暖,睡得更沉过去,心下一定,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酒店前台见她这么晚还要出去,不放心问了一句:“舒小姐,你去哪儿啊?”

舒意脚步顿了顿,笑道:“睡不着,我去花园逛逛。”

前台点点头,见她出了门往右边走去,心想不对,花园的方向不是往左边吗?难道走错了?她狐疑地跟上去看了眼,见黑幕中有两道身影相携远去。

而在此时,旁边有道声音忽然插进来:“看什么?不用值班了?”

前台吓了一条,抬头见是刘阳,一句话也不敢说,立刻跑回原位。

过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掀开眼皮觑了一眼,刘阳还站在先前的位置,看着先前的方向,一动也不动,仿佛陷入了深思。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让你们过上节日,我今天真的是一刻也不敢停。

六一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