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宴

作者:Doings

祝秋宴从移民局朋友那里找到程子安的去向,他在五年前去了澳洲,现在长居国外。老城区的奥赛李艺术馆附近有一套房产,据附近居民讲,正在挂售,恰好就在几天前有人进出过那套房子。

祝秋宴和舒意走访附近的房产中介,找到那套房源,借口想要买房,让中介带他们去看。那是一套老式洋房,上世纪欧式建筑风格,屋内陈设还保留原来的位置,没有变动过。

中介说这家的主人很念旧,房子空置了十年之余,一直没有处理,他们先前几次三番联系对方,都被告知不愿意出售。不知道为什么几天前突然愿意出售了,而且价格让步很大,看样子很着急脱手。

舒意与祝秋宴对视一眼,表示对老洋房很感兴趣,价格的话需要再商榷一下。

中介一听笑得嘴巴咧到耳后根,万万没想到这洋房才挂了几天就能找到合适的买家,立刻给卖家打电话商量价格。

卖家也非常爽快,直接敲定晚上就去中介公司签合同。

来的却并不是程子安本人,而是他的代理律师,全权负责处理这套洋房。舒意看到产权人的名字确实是程子安无疑,想要向律师套话,奈何律师是个奸诈狡猾的狐狸,看他们似乎别有目的,立刻起身表示洋房暂时不卖了,还需要再和代理人商量一下,说完直接跑了出去。

中介一头雾水,尚未搞明白变化来源,两方就已都走光了。

他们跟了律师一夜,后来见他拐进了艺术馆后面的小楼,三绕两绕不见踪影。

祝秋宴判断:“这个律师有问题。”

舒意点点头,她也有同样的感觉。先是突然想要出手洋房,价格让步空间大到不合理,律师的反应也非常有意思,很明显是察觉到危机的存在。

“可我们这两天才开始找程子安,他却在一周前就已经要出手这套房子了,按理说不可能提前知道,除非……”

“除非有别的人也在找他。”

“会是谁?”舒意下意识想到一个人,“该不会是梁家……”

梁嘉善的小叔?

否则没有理由解释他们之前得出的结论,那个时候她就推测,梁家之所以知道秘密名单的存在,就是因为识破了金原赏金猎人的身份,因此惹来杀身之祸。

可据嘎色透露,程子安背着金原贩卖烟草还出卖李榕桉,也有杀他们夫妇的理由。

真相到底是什么?

祝秋宴牵住她的手,说道:“只要找到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就行。”

只要她没有放弃寻找线索,梁家的黑手就会跟着她,至于程子安,明明已经察觉到危机,为什么会为了区区一套房产再次涉险?

这套洋房的背后是不是还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二天他们再去中介公司的时候,见到一开始办理房产登记的销售员,对方告诉他们这套房子原来的主人叫姜重,因为重病早年离世,只留下一个孩子。

按理说房子应该由这个孩子来继承,可不知道什么原因,孩子从小就失踪了,无奈之下姜重的一个远亲接手了房子,后来几经辗转,被程子安高价购入。据曾经住在附近的老居民说,程子安买这套房子,是为了留给自己的后代。

程子安从始至终没有住过这套房子,身家行当早于十年前就已经搬离西江,却独独留下这套洋房,传闻中也没有所谓的后代,究竟是为了什么?

说话间律师再次打来电话,表示房子不卖了,愿意支付违约金,让他们赶紧从网上把房源撤下来。

单子成交可是好大一笔佣金,中介哪肯同意?跟他扯皮,舒意在旁边听到叫卖烤饼的声音,想到昨天和祝秋宴去跟踪他时经过的一家烤饼店,两人立刻赶了过去。

结果刚到就看见律师被一个男人拽进了老城区的胡同里,马路两边都是老房子,高高低低参差不齐,胡同一个接一个,舒意怕追不上,忙推了推祝秋宴,让他不要管她,先去找律师。

祝秋宴犹豫了一会儿,让她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躲起来,他会联系她。

舒意答应下来,跟着走了一会儿,彻底失去他们的踪迹,一个人在城区打转,正要放弃回到原点去等祝秋宴时,忽然看到一抹熟悉的背影。

她顿时心惊肉跳,想也没想拔腿跟上前去。

那道背影最后进了艺术馆旁边的旧教堂,舒意追进去时已经没了对方的踪影,在旧教堂晃了一圈,打算离开时再次听到脚步声,担心露馅,她忙举目察看,躲进一旁的告解室里。

小木门“哐”的一声合上,她屏住呼吸悄悄插上插销,将自己藏进角落。

脚边缝隙下有一团被遮挡的阴影,在旁边一间告解室里,她没有察觉。

随后纷乱的脚步声闯了进来,在屋顶休息的白鸽扑棱羽翼飞上天空,一阵之后教堂再度恢复寂静。

一个男人哭喊道:“我真不知道他的下落,就是看他去国外那么长时间没回来,还留了套房产在这里,一时心痒难耐没忍住找了中介,想着房子卖了他也不知道,到时候拿了钱我也去潇洒快活,他也找不到我,可哪里想到一套房子惹出这么多祸来。”

一周前他心血来潮挂出了房子,三天后第一个买家上门,他兴高采烈地去签合同,对方却绕着弯打听程子安的下落,他一时拿不准主意,没有卖。没想到过了几天又有买家上门,打听的还是程子安的下落。

无独有偶,不是巧合,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他一开始还以为是程子安找人来试探他,想想不对劲,应该是他的仇家,毕竟西江留的就这么一套房产,要找他肯定得从房产下手,于是惹了祸水上身,现在想甩也甩不掉。

他双膝跪地,向对方求饶:“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保证没有一个字撒谎,程子安现在哪里我真不知道。”

“你不是他的代理律师吗?”另外一个男人开了口。

舒意一听声音,立刻捂住嘴。

果然是梁家人!

“我算哪门子的律师哦,原来他移民,给我留下一套房产待处理,我心里还挺高兴,多少能抽点佣金,谁知道他一去十年,开始还联系得上,后来电话地址都换了,哪里还能找得到人?这十年一次都没回来过,我在网上找尽各种办法,屁点下落都没有。要不是这样,我哪有胆子动他的房产?”

梁宥拧眉,见他说的不像是假话,神色微松。

律师见状松了口气,趁势道:“我把代理转给你,这套房子由你来处理,只要房子还在,程子安还活着,总有一天他要回来的。就算他不回来,房子拿在手上也是个大便宜,你说是不是?”

“呵。”梁宥冷笑,“你以为我看得上这破房子?”

“看不上为什么要找他?”

律师陡然回头,见教堂门口又出现一道身影,挡去了半边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无声无息,宛如一道幽灵。

他心里哭爹喊娘,直喊着出门没看黄历,面上却大气也不敢喘,低着脑袋默不作声。

梁宥也跟着看向门口。

祝秋宴往里走了几步:“既然不图财,那就是图命了。程子安做了什么,你要找他?还要杀他?”

梁宥勾唇:“谁说我要杀他?”

“你身上有杀气。”

梁宥倒是笑了,想起律师刚才说的话,第二个买家应该是他。没想到他也在找他,这么巧?

“你为什么也要找他?难道跟我一样想杀他吗?”

“他确实该死。”祝秋宴口吻淡然。

梁宥挑眉:“看来你都知道了。”

“车祸是他动的手?”

“不错,如果金原知道他做了哪些事,一定会杀了他,与其如此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当时金原正跟梁家合作开发整个西北的商业,我代表梁家对他表示了支持,他没有后顾之忧,动起手来当然心狠手辣,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为了一劳永逸,居然连金原的老婆孩子都杀了。”

“金原死了,你还怎么寻找秘密名单的下落?”

“你们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梁清斋就是秘密名单上其中一个受益人。金原给了他一笔巨大的财富,这不等于天上掉馅饼吗?他怎么可能甘心,顺着款项来源和账户信息查到了海外财库,知道里面还有一笔千亿资金,只不过财库有非常复杂的加密系统,他没有办法破解而已。可金原为人刚正,只要他活着,梁清斋就永远得不到那笔钱,于是顺水推舟借程子安的手杀了金原。”

梁宥顿了顿,“原来想着就算金原死了,他的老婆孩子也一定会有秘密名单的线索,哪想到程子安这个蠢货直接端了一窝,好在金原临死前给那个叫周奕的男人留下了线索。周奕不算聪明,要从他那里打听到有用的信息,只要时间和精力投入够久,就一定可以找到蛛丝马迹,只要我能先一步接触到下一个受益人,到那时钱或是赏金猎人不就都迎刃而解了吗?”

祝秋宴沉吟了一会儿,这个解释倒也说得通。铲除金原确实可以化解梁清斋的难题,这样一来,很可能只有他一个人还知道那笔财库的下落了。

只是为什么时隔多年,忽然想要对程子安下手?

“你们怕程子安说出当年的事,会给你们惹来麻烦,所以才想杀了他?”

“没错。”

“车祸是他动的手,与你们无关,就算朝你们泼脏水,没有证据也无济于事吧?”

梁宥紧紧盯着祝秋宴的目光:“不要妄想了,当年的事做得非常干净,想找梁家的证据难于登天。至于程子安,他事后抹去了一切痕迹,我看要找他的把柄也非常难。”

“我看未必。”

祝秋宴掏出手机,将录音界面对向梁宥。梁宥神色一紧,倒没有太过惊讶:“又如何?你以为这样就能扳倒梁清斋了吗?除了一段疯子讲的话,人证物证,你有吗?”

“最起码弄清楚了凶手和帮凶的关系。”

祝秋宴还是不解,如他所说,这些没有实证的话语,无法构成千里迢迢从北京回到西江意图杀害程子安的必要性。

除非,程子安手上有更大的威胁。

“程子安还知道什么?”祝秋宴抿紧嘴唇,“难道和秘密名单有关?”

梁宥沉默不语。

祝秋宴很快联想到其中的关键:“他也知道秘密名单的存在?梁清斋要杀他,是怕这条线索暴露之后,十五年前进入账户的一笔款项会成为他教唆杀人的佐证?同时公开了秘密资金的下落,这样他就不能一个人独吞那笔千亿资产了,对吧?”

梁宥不无不可地露出赞许之色。

“我猜对了?”

“没错。”梁宥至今仍感慨万千,“这是金原对这些家伙最有力的反击。”

当时金原已经有所察觉,但他拿不准究竟是梁清斋在背后捣鬼,还是程子安处心积虑,留给他的时间有限,他无法亲自去查证了,也无法确保自己能不能度过危难,于是他将秘密名单的秘密告诉了程子安。

他们之中不管哪一个心生歹意,在面对巨大的金钱诱惑面前,都会成为对方的掣肘,相互牵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之间是二取其一的局面,要么风平浪静,谁也不捅谁的肺管子,要么鱼死网破,你把我送进监狱,我就让你不得安宁。

这十五年间好似相安无事,其实谁没有在为自己打算?程子安到底棋高一着,玩了个金蝉脱壳,移民海外,这要去抓他都有困难。

梁宥笑道:“不像梁清斋这个蠢货,一心一意钻进了钱眼子,舍不得梁家的家底,还贪恋不属于他的财富,欲壑难填。”

祝秋宴忽然想起梁嘉善,心生恻隐。

“这么恨他,为什么还为他办事?”

“爱不是忠贞的附属品,恨也不是背叛的对立面,我再怎么恨他,也不会背叛他。”

祝秋宴面色阴晦:“你不是我的对手。”

梁宥背靠教堂座椅,淡然地掏出一根烟抽上了,吐着云雾笑道:“一死而已。”

法律最怕亡命之徒,你要将他绳之以法,他却宁可一死,连为自己发声的机会都不要了。宁愿死,也不肯为自己说话。

祝秋宴忽觉无力:“梁嘉善知道你来这里吗?”

“他不会知道了。”

说时迟那时快,梁宥甩掉糊弄敌人的烟头,忽然一个健步上前扼住律师的喉咙,大声呵斥让祝秋宴退让。

祝秋宴没有退,他不得已挟制着律师往后退,在律师的鬼哭狼嚎声中退到告解室附近。

舒意一颗心噗通噗通,快要跳出喉咙来。她担心梁宥再往后退,会发现她的踪迹。

如果他威胁她的话,祝秋宴一定会放手。

不可以,好不容易才有机会抓到他!

舒意捂着嘴,胸口不断起伏,不安之中呼吸渐渐加重,腿也有点发软,忽然身体一个踉跄,撞到告解室的门。

梁宥猛的转过视线,就在他甩开律师即要冲进告解室的一瞬间,门被撞了开来。一个男人快速上前,精准地直击要害,双腿锁住梁宥的脑袋,将他压倒在地。

舒意趁势逃了出来,躲到祝秋宴身后。余光瞥见她重获安全,男人将梁宥双手一提,丢向祝秋宴,大步朝外走去。

祝秋宴忙锁住梁宥双手,舒意撇开他追上去。

教堂外正在觅食的一群白鸽听到动静后再次慌乱四散。那个男人一身黑衣,脊背挺直,步伐稳健而快速。

舒意小跑着追下台阶,忽然大喊道:“姜利!”

那身影猛的顿住。

“姜利,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躲起来?为什么不肯再见她?一年前在北京徐穹死了之后,明明梁嘉善把他们一起送进了医院,可她醒来时却被告知他已经不见了。

在入院第二天才刚抢救过来的夜里,他一个人偷偷地溜走了,带着满身的伤。

这些日子不管怎么打他的电话始终关机,她还以为他……

想要问的问题太多了,可一想到那一日杀红了眼的男人,她的心就变得柔软,觉得那些已经不重要了,话到嘴边也变成了宽解。

“姜利,你想起来了吗?你记起我是谁了吗?你不用怕,也不用后悔,只要从现在起你不再跑,不再藏起来,过去的我们可以一笔勾销,我不怪你。”

“不管我是谁,你都不怪我吗?”

“当然。”

听见他的声音,她很开心,飞快地跑过去。姜利始终没有转过脸来,只是忽然笑了一声。

轻飘飘的,带着某种意味。

“哪怕我是程子安的养子,这些年一直奉行他的命令寻找你的下落,跟踪你,伺机窃取秘密名单的下落,也没关系吗?”

舒意脚步一顿。

“你……对不起我刚才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杀了你的骆驼之后,程子安收养了我。车祸两年后,他派人打捞起那辆失事车辆,找到你父母的尸体,却始终没找到你的下落。他不放心,派人在大河沿岸寻找线索,之后听说事发时有个女孩在下游被人救起,于是之后的十几年里我一直顺着这条线索在找你,从寺院到北京,从北京跟上火车,再从蒙古回到北京……你该不会忘了吧?我说过再见面时要撕毁你的裙子。”

“姜利……”

姜利高声喝止她:“别再跟上来,否则我不能保证会对你做些什么。”

他离开之后,祝秋宴绑着梁宥走过来。

她想起和姜利在火车上的重逢,在那间狭小仄塞的洗手间里,他说的每一句话忽然变得有迹可循,难怪他比梁宥还更早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知道那么多关于秘密名单的事,原来他背后的人,竟然就是杀害她生身父母的凶手!

他全都知道,一直都知道,却装傻充愣,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在北京那段时间,还联合他们一起对付梁家,其实是想借她的手铲除异己?

金原留下的秘密,一个让梁清斋为名利所困,这些年如影随形追踪周奕的下落,找寻下一个名单继承人。而另一个则让程子安步步为营,从西江到北京,千里奔袭,日夜不分。

可笑的是,一个私生子,一个养子,都沦为了箭靶子。

“恨他,却不会背叛他,究竟是为什么?是为了那一丝渺茫的对亲情的渴望吗?”她忽然问梁宥。

梁宥一言不发,别过脸看向别处,眼圈却微微红了。过了很久,他说:“每个孩子没有选择出生的权利。”

“那他呢?”

祝秋宴安慰她道:“或许他没有选择活着的权利。”

她记起戈壁初遇时那个被关在兽笼里的少年,在其他孩子还满是童稚想法,天真无邪地探索世界的时候,他已经在为如何活着而挣扎。

如果当时他没有杀她的骆驼,跟着她回了家,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可即便如此,即便如上一世跟着她走,他们最后也未必能够善终吧?

别人是生存,他是活着。

别人是理想,他是活着。

别人是价值,他是活着。

她愿意相信他是被人逼迫,一定身不由己,可过去种种,真的可以一笔勾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