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她一言不发,周梦安开车来载他们,在看到梁宥后吃惊了一下,却也没有多问,只在祝秋宴问到刘阳时,有点吞吞吐吐。
见祝秋宴神色严峻,他才回道:“刘阳已经两天没有消息了。”
“怎么回事?昨天园丁还告诉我见过他。”
“这是他提前跟大家伙串通好的,说你才刚经历三哥的葬礼,心情不好,他出去找新的花种,不想让你担心,就让大家一起瞒着你。”
祝秋宴眉宇间凝起一团雾霾。
回到千秋园后,他立刻派人去寻找刘阳的下落,那天早晨的不欢而散,让他隐约觉得事情并不简单。很快他发现少了一条船,再去嘎色下榻的酒店,被告知嘎色在昨天就已经退房了。
韩良一无所知,吓出了一身冷汗,打电话给嘎色始终无人接听。
商量一番后,他们决定去茶山看看。临要出门,招晴回来了。
她风尘仆仆,在码头上岸,远远看到祝秋宴一行正从古堡里走出来,面上疲惫尽去,换了笑容迎上去。
“特地没有提前告知航班,想给你们一个惊喜,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迎接我也不用这么大阵仗。”招晴放下随身的行李包,展开手臂走上前去。
祝秋宴给了她一个简单的拥抱,问她:“梁瑾怎么样了?”
“算是稳定了,至于能活多久就看他意志力了。”招晴对他的敷衍有点不满,转而看向舒意,也抱了她一下,“听说你回来了,为你高兴。”
舒意小声说谢谢,招晴又跟韩良打了招呼,看到周梦安时愣了愣,没有放在心上,这时才发现刘阳不在。
她看了一圈,问:“刘阳呢?该不会喝醉了还没醒吧?天都快黑了。”
祝秋宴没有说话。
一看他们神色严肃,个个都不苟言笑,招晴察觉到什么:“怎么了?刘阳出事了?”
“我们正要去找他。”
底下的人解了绳,把停在古堡里的船开到岸边,马达轰鸣声中,招晴拂了下头发,说:“我也一起去。”
祝秋宴看她有点疲倦,想劝她留在家里休息,可她摇了摇头,目光坚定。
他不好说什么,转身叮嘱舒意留在千秋园,哪里也不要去,等他消息。她满口应下,拽住他的手让他注意安全。
一行人正要登船,忽然从远处顺流漂来一只木船。周梦安眼尖,在船头眺望,大喊道:“是刘阳!”
祝秋宴几人立刻跳进大河,齐心协力将小船划拉到岸边。招晴鞋子也没脱,半身泡在水里,扑到小船边察看刘阳的情况。
他闭着眼睛,脸色发青,全身僵硬,胸口有多处枪伤,致命伤是在脑壳,整个结构都移了位,脑组织也被破坏了。
招晴声音很急:“刘阳,快醒醒。”她的手轻拍他的脸颊,翻看他的眼睛,掰着他的下巴左右打量,又去找他的脉搏。
可不管她怎么喊他,他始终没有反应。
周梦安也在旁边,见刘阳眼睑乌青,胸口平稳,没忍住摸了下他的身体。凉凉的,硬邦邦,已经死透了。
他猛一抽回手,对上招晴的目光。
她的眼睛像猫儿一样,平时懒洋洋的,此刻却泛起幽幽的绿光,看着渗人。他惊得往后一退,摔进大河里,险些就被激流给推走了,幸好韩良拽了他一把。
韩良把他拉上岸,木船旁只剩下两个人。
招晴看向祝秋宴,招招手,声音很轻:“你过来看看,他是不是醉过头了?怎么这样,叫都叫不醒。”
她睁着眼睛,仿佛在问:不会吧?不是那样的吧?他们不是不会死吗?过去不是没有遭遇过枪击,嘎色那个神经病疯起来什么事没有做过?可他们不都挺过来了吗?为什么这一次他没能成功,为什么?
她不相信,她爬上小船,伏在刘阳胸口给他急救。
她照旧还是穿着鲜艳的旗袍,梳着整齐的头发,可此刻裙子开了叉,头发也乱了,妆面花了,眼泪不停地往外流。
她抱着刘阳,一遍遍地说:“你醒醒啊,快醒醒,你怎么还不醒来?你累了吗?要睡也回家来睡,半道上睡着算怎么回事,也不怕在大河里迷路了。哦对,去年埋下的青稞酒应该可以开窖了,答应过你的,会陪你一起喝,不食言好不好?你别这样,我不就晚回来几天吗?怎么就不理人了。刘阳,你快醒醒,别吓我了啊,我怕了你了,以后绝对不挂你电话了好不好?醒醒呀,你快醒醒呀,我在跟你说话呐……”
祝秋宴按住她的肩膀,她动作微顿了顿,“别闹了好不好?你再这么吓我,我就不理你了。我再说一遍,快给我醒来,别装啦,再装一分钟,不,三十秒,三十秒你还不醒,我就走了,让你一个人演独角戏。我开始倒数啦,三十,二十九,二十八……十五,十四,十三……”
她的脸几乎贴着刘阳的面颊,不放过他一分一毫的动静。
“我数到十了,九,八,七……刘阳,我不是跟你闹着玩,我是认真的……四,三……三……”
她数着数着,声音哽咽起来,“三,三,三……”
祝秋宴揽住她的肩,她倚靠在他怀里。
“他太过分了,怎么可以骗人?说好回来后一起喝酒的,却食言了,我不会放过他,一定不会。”
“招晴,刘阳已经……”
招晴打断他:“他只是睡着了,对不对?你还记得吗?我和刘阳第一次见面的情况。那时你在青州上任,我听到消息后托一个商队来找你,好不容易赶到你那个破破烂烂的衙门口,他却笑我是要饭的,不肯放我进去,还说你在这里,隔三差五就有官家的女子想办法来接近你,怀疑我不怀好意,我快气死了,没有力气跟他吵架,但我又好想好想见你,只好先抓花他的脸,去找到你。后来看你们过的那生活,连清贫都算不上,也好意思笑话我是要饭的?”
她说着轻笑起来,瞥向身旁这座宁静而壮观的古堡,泪水刷的流满脸庞。
“七禅,你不懂他。千秋园是你的梦魇,却是他的梦想,当年你离京途中顺手捡了观音娘娘庙前重病的茅山道士时,有没有想过他其实不想活,可就是因为你救了他,他的生命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死在银装素裹的北国,没有死在风沙漫天的戈壁,没有死在四季如春的江南,他活了过来,从此成为从京都贬谪而来的小相公的仆从,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可他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尽头在哪里,他用一砖一瓦给自己造了一座城,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曾在世上出现过。他不爱花香,喜欢浓醉,讨厌粗俗的世界,向往童话故事,不相信箴言,却为天命所困,他活了一辈子,只是证明自己曾经出现过,不是作为文康年间坑蒙拐骗的茅山道士,不是作为昌和年间小相公的仆从,不是作为数百年间一个没有归途的流浪儿,而是作为一个有家的普通人。这种温情,你会懂吗?你给他点过一盏灯吗?这些年来除了那位小姐,你的心里可曾装下过别人?”
她抓着祝秋宴的衣襟,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你的心里装过他吗?装过我吗……”
不等他开口,她别过脸去,唱起招魂曲。
韩良见大河上方忽然风起云涌,给周梦安一个眼神,安排其他人离开,到最后岸边只剩下他们几人。
招晴贴着刘阳的耳畔,不倦地回唱,回唱,却始终没有再把刘阳的魂招回来。
天彻底黑沉下来,乌云翻卷,骤雨将至。
祝秋宴将她抱起来:“要下雨了,先把刘阳抬进去吧。”
“不。”她说,“不要再让他留在这肮脏的世间了,送他走吧。他本来就不想活了,是被迫活下来的,他已经存在过……这么多年,已经够了。”
她在河心点了灯,将木船一周插满蜡烛,将鲜花都洒在大河里。
木船里的刘阳被烛火映照着脸庞,逐渐显露出温润祥和的面相。他的眉眼开始舒展,嘴角向上,伴着平稳的船身,渐入梦乡。
他彻底沉睡过去,化作一缕烟,消失于尘世间。
滚滚江流在一瞬停止了奔腾,闪电劈落半山,霁光照亮整座城市,千秋园宛若一只火红的凤凰,展开羽翼,振翅翱翔。
刘阳离开后,招晴躺进了木船里。
舒意一直站在岸上,见她倚靠在祝秋宴的怀里哭泣,见她的拳头发泄在他身上,见她抓着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她睡在船里,他站在河里。
那是他们的天与地。
是她无法介入的规则。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们这样的人死去会是一种什么情形,可就在今晚,她看到了,刘阳的逝去快得像是一缕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没有墓地,没有碑铭,没有名字。
没有后代,没有延续。
他日今朝,一无所有,没有任何改变。
除了千秋园。
可千秋园真的会留下来吗?那些正在遭受异火吞噬,莫名消失的花皮,又在说明什么?
那句箴言究竟是他们的开始,还是他们的结束?
舒意没有看到最后,率先回到仰山堂,手机握在掌心里渐渐发烫,过了不知过久,她拨通梁嘉善的电话。
这是个陌生的号码,第一遍梁嘉善没有接,第二遍时才接通。舒意看了眼时间,晚上九点整,刚刚好,不多一分不少一秒。
“嘉善,是我。”她先开了口,带着一丝笑意。
梁嘉善震住,好一会儿才开口:“小意,我……我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
“怎么会不给你打电话?我们认识那么久,还没有好好说过话。”
梁嘉善满是担心的口吻:“小意,你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舒意抚着发丝坐在台阶上,庭院里种着奇花异草,屋顶上是一轮明月。
她说:“嘉善,我们认识地太晚了。上辈子遇见你时,谢融已经死了,我身上背着债。这辈子遇见你时,我生身父母已经死了,我身上背着仇。碗口大的青稞酒,我可以连续喝十碗不带醉,都是路上锻炼出来的,酒量也好,胆色也好,他们没有把我当女孩养,即便没有秘密名单的秘密,也会这样,因为我爸爸说女孩子只有酒桌上厉害了,才能做成大生意。酒桌外的厉害,就不是想练就能练就的了,还得他手把手来教我,是不是很自恋?我妈妈就经常笑他没正形,总是逗贫,把我抱在怀里让我不要听他瞎说,可每次遇见个什么事,她还是会把我往前面推,让我到爸爸旁边去,多看看,多学学,长长见识,以后好独当一面。”
梁嘉善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听她说话,偶尔回一句:“难怪第一次看见你时,就觉得你很特别,原来他们是这么教你的。”
“那你呢?”
“什么?”
“你的家人是什么样的?”
梁嘉善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爸爸工作很忙,但他脾气很好,有空的时候会陪我一起出去玩,他擅长所有球类运动,足球,篮球,保龄球,高尔夫,台球,都是他教我的,虽然时间不多,但这些运动的时光构成了我童年很多的快乐,至于我妈妈,如你所见她是一个名媛,每天除了逛街买珠宝,就是参加宴会,做头发,做护理,出席一些场面形式的活动,不过她很爱做饭,还考了厨师证,家里有些重要的聚会她会亲自下厨,基本都跟我有关。每年我的生日,十八岁成人礼,高考毕业,都会给我做好吃的,除此以外他们就是一对普通的夫妻,感情没有特别好,经常吵架……”
梁嘉善说,“还有爷爷,他是个资本家。小时候他比爸爸还忙碌,很少在家里,我出国以后就更不常见面了,但他偶尔出国开会,都会空出时间跟我见面,陪我吃饭,虽然吃饭的时候他还是电话不停,一直在看文件。”
舒意说:“他们都很爱你吧?把你保护地很好。”
所以他才这么好,这么好吗?他的心灵永远那么干净。梁嘉善想起经年种种,感慨良深:“小意,其实叔叔阿姨也很爱你,他们也一直竭尽全力在保护你。”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他看得会更清楚,殷照年再怎么和舒杨作对,在外面再怎么玩,从没把祸事带到家里来,舒杨就更不用说了。
她对她的爱和付出,在那场画展里已经淋漓尽致。
舒意眼眶热了,她揉着眼睛说:“我知道我知道,嘉善,我觉得自己犯了很大的错。”
“小意。”
“爱我的人有这么多这么多,可我为什么陷在仇恨里出不来?十五年,十六年,十七年,还要一直错下去吗?找到凶手,让他伏法,我就可以超脱了吗?嘉善,我错了是不是?”
梁嘉善说不出话来。
他的心骤然疼痛起来,人世间的很多事,哪里能分得清对错?对他们而言,那样繁复纠葛的关系才是他们痛苦的来源,那些罪恶的结束才是唯一可以让他们超脱的终点。
可他们都太软弱了,跨不过去那万丈深渊。
“小意,你怪我吗?”
“嘉善,你恨我吗?”
两人同时发问,又各自愣住。她不怪他,他不恨她。
她追求真相没有错。
他保护家人没有错。
那究竟是谁错了?
“嘉善,嘉善,我……”
梁嘉善忽然意识到什么,呼吸窒住了。
“小意,他、他死了吗?”
“没有。”
舒意松了口气,梁嘉善也松了口气,没死就好。
“你不怪我吗?”
梁嘉善说:“哪有加害者责怪受害人的道理,你已经很辛苦了,小意,不要再承受我的那一份了,你再这样,我会很难过。”
舒意点点头,梁嘉善在那头,即便声音里透着无尽的疲惫,也还是很欣慰:“就这样说说话,好好地说会话,觉得已经是我们最好的时光了。他离开的时候,我想过打电话提醒你们,可我抱着侥幸心理。我总是这样两边都想抓,结果哪边都抓不住。”
舒意摇摇头,不是这样的。梁宥告诉她了,他的电话虽然关机了,但是梁嘉善从没放弃给他打电话,还给他发了很多信息。
最后一条是:如果他再伤害她,他会彻底失去他。
梁宥苦笑着问她,彻底失去是什么意思?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也许吧,也许吧,嘉善用亲情和生命威胁他,保护了她。梁宥说,他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要输了。
他不是只有妈妈,他还有他。
他想给他光明,给他坦荡,给他活着可以拥有很多爱的理由。
但是这些话,梁宥让她不要告诉他,说给他听只会加重他心里的负担,会让他无法幸福起来。拥有那样一个为他考虑的小叔,该是怎样挣扎的人生?就这样吧,让他记住他,却不要再走向他了。
梁嘉善说:“不要自己动手,把他交给警察吧。”
“好,车祸也不是他动的手,凶手是其他人。”
“那就好,那就好。”梁嘉善默默重复着,说道,“我替他跟你说声对不起,小意,对不起。”
舒意捂着脸,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梁嘉善,我原谅你,我原谅你了。以后我们就好好地说话吧,好不好?”
“好。”
这一晚他们说了很久的话,她把这些天发生的事讲给他听,告诉他到此为止,她不想再调查下去了。
梁宥也好,姜利也罢,梁清斋亦或程子安,都到此为止了。
她说刘阳走了,她很害怕。
因为害怕失去他,那种恐惧终于浇灭了她心头熊熊燃烧的仇恨。
她低头了。
向着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