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姜利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回到了一个古色古香的世界。他浮在半空中,仿佛一个幽灵,冷眼看着面前的人和物。
“你是谁!”
“姜利。”
姜利听见那个提着剑气喘吁吁的黑衣男子平静地说道。他居然也叫姜利?和他是同样的名字?
他忍不住上前,走近了看男子的脸,不一样。刚要松口气,那男子忽然抬起头来,连着雨线的发丝下是一双冷酷的眼,流动着阴寒的杀气,如刀锋般锐利。
几乎跟他的眼睛一模一样。
他震惊在原地。
那男子被追至胡同深处,数名杀手将他团团围住。先前问话的男子身着一袭锦袍,手执摇扇,走到前面,反复念了几遍他的名字,笑道:“姜利?倒是没听说谢太傅手下有这号人物。”
“我不属于谢太傅。”
“哦?”张衡眯起眼睛,“那你属于谁?”
姜利以剑横在胸前,雨水划过下颌,窝进眼角。他眼睫轻动,忽而想起多年以前将他从集市上买回去的那个女孩,彼时还是垂髫小儿,穿着繁复的罗裙,眉眼间满是稚嫩。
可因为是世家的小姐,骨子里本就流着高贵的血,加之从小在书香环境下耳濡目染,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一种她尚不自知的美丽浑然天成。
看着他时,那双明亮而温暖的眼眸和他之间划下遥不可及的距离。
那距离既是力量,也是毒药。
她亲手为他解开锁链,买下和他一起待价而沽的同伴,给他们准备食宿,还亲自送他们去香山拜师学艺,跪求师父教他武艺。
她是他的心魂,他是她的诚臣。
张衡见他久久不语,笑道:“听闻谢公有一女身怀绝才,莫非你是她的人?”
“是或不是,与你何干?”
“那关系可就大了。”
张衡倒是有耐心,和他细细解释起来。他是徐穹的幕僚,颇受徐穹重用,徐穹对他亦有再造之恩,他待徐穹自然生死相付。
而今徐穹虽已身死金銮殿,但膝下尚有幼儿,圣人顾念亲情暂时放过了小殿下,可难保不会再赶尽杀绝。
当日圣人重病,引得徐穹情急逼宫,整件事疑窦重重,他为了查清真相还徐穹清白,让小殿下得以重获圣人庇佑,这些日子一直四处奔波,最后将目光锁定在面前的男子身上。
门房守卫透露,此人曾经追杀过张靖雪,秘密进出谢府,应是谢府暗卫无疑。
他常伴徐穹身侧,自是知道徐穹与谢府的恩怨,左不过那笔神秘的万贯家财。可徐穹一直未能得手,安排插入谢府的眼线还接二连三被拔除,推测手下出了内鬼。
最初他们怀疑那人是张靖雪,可以张靖雪的谋略,怎可能默不作声完成那些任务?
他不禁想起一个人,那人就是徐穹放在谢府的最后一颗棋子。
张衡不曾见过,但听说过他,是名自荐投入晋王府的少年,还是个小童生,无奈家境困窘,命途多舛,科举之路半途而废,不得不另寻出路,机缘巧合来到徐穹门下。徐穹考量许久,为其才智机敏意动,留为己用。
后安插他进入谢公府内,伺机待发,攻讦当时还是太子太傅的谢融。太子被罚宗人府反思之后,他开始为徐穹筹谋谢家的财富。
为了确保不会走漏风声,他们之间一直单线联系,除了徐穹,甚少有人知道那位少年究竟是谁,也没人见过他的长相。
而今想起他,才觉问题出在哪里。难怪徐穹久久不能得手,张靖雪又下落不明,应该是这位少年的手笔。
他在做什么?该不会已经被谢府那位小姐策反了吧?
否则很难解释为何徐穹私自豢养军队和贪污公款等事会突然被揭露,也无法解释圣人假病,太子假归,偏就徐穹被瓮中捉鳖之事的蹊跷,他思来想去,能调用禁中力量和中书关系的,唯有日前与谢家联姻的梁家!
所以此事定是梁谢合谋所为,而那位少年才是真正的内鬼!顺着关系查下去,果然徐穹发动政变当夜,据册记录梁太尉确在禁中,而谢府亦灯火通明,昼夜未息。
于是他派人暗中盯着谢府,果然逮着机会,抓住了面前这名暗卫。他看着不过二十来岁,可以他为首的一帮暗卫均身手不凡,他损耗了不少精锐才勉强将他堵到死胡同。
绕是如此,张衡仍不敢放低戒备。
“你可知谢府有晋王府的眼线?”张衡循循善诱道。
果然他一说完,姜利明锐的眼眸闪烁了一下,问道:“那人是谁?”
“想知道?”
张衡揣摩着他的表情,困惑,急迫,仿佛也急于找到内鬼,不像是说谎,看来那位少年尚未暴露身份。
张衡思量许久,沉沉道:“那你得先告诉我,晋王逼宫是否另有隐情?”
姜利嘴唇紧抿,冰凉的雨水划过他刀削的面庞。
张衡又道:“你不怕留着那内鬼,伤及你家小姐的性命吗?”
他既是谋士,就有他的本事,三两句就将姜利说动了。姜利略略沉吟片刻,说道:“与我家小姐无关,乃是梁家一手所为。”
“为何?”
“徐穹想娶二小姐。”
他这么一说,张衡脑筋就转了过来,想必徐穹暗伤不得,意欲明抢,表面上说是娶谢家二小姐,与谢府结成姻亲,精诚合作,可谁不知他狼子野心,为的还是谢家家财?
“所以梁公子得知后,便要除去晋王?”
“敌不犯我,我不犯人。敌若犯我,我必诛之。”
张衡不由地想起那桩街头巷尾都在流传的美谈,也恰是因此,圣人才会赐婚,可见梁府公子对谢家小姐确实一往情深。可不管怎么说,晋王乃是皇家人,他口吻如此随意,说得好像一个皇子可以任由他们夺舍一般!
张衡怒容毕现:“你休要胡说!梁公子芝兰玉树,温文尔雅,怎可能如此行事?”
“你不知道,那是你蠢。”
原本这事没有挑明,按理他不该知道,巧就巧在那日花宴结束后梁嘉善留在府内用膳,与谢意在花园内喝酒时,他恰好在树上。
既可以听到他们的谈话,也可以看到不远处雀楼上的少年与二小姐。
二小姐心不在焉,没有听懂少年的分析,可他听懂了。再看梁嘉善的表现,一切就都明了。不会后悔做的事,是为了她冒天下之大不韪杀皇子。
徐穹逼宫,是梁嘉善动的手。
那时他足尖立于高处,看他们一个交头低语,眼神相接,一个凭栏眺望,随心而至,忽生无限怅惘。
纵然不能陪她喝醉,也想要留在她身边,不是月夜里、树影中,而是天光下。
可他这一生,似乎不能如愿了。
他看着张衡,眼睛里迸发出熊熊火焰:“你的问题我回答了,该你回答我了,内鬼究竟是谁?”
张衡本就是权宜之计,既那少年尚未露馅,或许还能为己所用,就更不可能轻易告诉他了。思及此,他眉眼一动,羽扇轻挥,身后杀手立刻上前,剑指姜利。
姜利知道自己被诓骗了,牙关一紧,吐出口血水:“你可知师父授业第一天起,她就教会我的道理?”
姜利磨了磨牙,长剑飞舞,白光骤闪,他的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到达张衡胸前,“对欺侮之人,凡能杀之,必不辱命。”
说罢,羽扇飞到半空,张衡倒地,杀手们立刻蜂拥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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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利站在墙头,看着那个跟他同名的男子以一当十,被训练有素的杀手团团围剿,渐而体力不支。
漫天的雨,冲刷着浓烈的血腥之气,他身上伤口越来越多,同时敌人也越来越少,可即便如此,他能为自己赢取一丝生机吗?
未知的答案,姜利不自觉捏紧了拳头。
那男子骤然一个翻身,剑再次穿透一个杀手的胸口,与此同时身后却伸来一双手。他立刻高声提醒:“小心!”
对方却没听见,被人一掌劈向后颈,推着脑袋往墙上撞,撞碎了青砖,耳中轰鸣。接连几下之后,黑衣男子的身体缓缓滑落,靠着墙,手颤抖不止,几乎拿不住剑了,可他却不断喃喃着什么。
姜利忍不住飘下墙头,来到他身边。
“小姐,小姐。”只听他反复呢喃。
姜利想起他之前跟张衡说的话,猜到这位小姐大概就是他效忠的主人,可到了这个时候,命都快没了,还想那些没用的?!
他不禁气恼:“蠢货,快起来!”
剩下的几个杀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彼此对视一眼,再次无声无息地围堵上前。男子强打精神,抬了下眼皮。
他似要扶墙站起来,却到底体力不支,再次滑落下去。
杀手的剑高高扬起!
姜利焦急万分,拼命想要阻拦,手却穿透了杀手的身体。再一看,自己整个都是透明的,根本无从插手。
意识到这一点,他更加心急如焚,不断喊道:“姜利,起来!快起来!”
男子似乎已经认命,捂着额头仍在呢喃。
就在长剑劈下的电光火石之间,一个醉汉莽莽撞撞地拐进胡同,睁大迷蒙醉眼一看,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杀手们蓦然转头。
他约莫醉大了,口齿不清:“天子脚下,皇城要塞,岂容尔等放肆?来人啊!快将他们拿下!”他一边说一边朝胡同外高声喊道。
杀手们俱是一惊,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只见刹那白光,转瞬已被封喉,齐齐倒地。
黑衣男子终于精疲力尽,倒在血泊中。他的头一阵阵迟缓地钝痛着,后知后觉地抹了一下,才看到满手都是血。
他仰头望着漆黑的天,似乎没有尽头的雨倾倒下来,砸在眼皮上,让他睁不开眼,睫毛颤抖着,手里还握着那柄剑,可他一时间却无所适从。
他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小姐,小姐?
他忘了,越是想记起,头痛得越是厉害,到最后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剩头上那一个黑不见底的窟窿,仿佛预示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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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电闪雷鸣,一道白光闪过,姜利忽然惊坐起身,看了眼屋内的情形,拂去额头上的汗,抿着唇久久没有言语。
是梦,又不只是梦。
在他跟随那个黑衣男子踉跄着走到街道上,在同样的雨夜漫无目的地朝着某处奔袭时,一名女子翻下马背,疾步迎上前来。
她一抬头,他已然确定。
不是梦。
一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那两个男人会不约而同地说他会后悔,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后悔。
姜利走到窗边,闪电再一次划过,骤然而逝的白光照亮他的脸。那是一张五官漂亮的面孔,像漫画里的少年,刘海遮住半眼,掩去了思绪,却掩不住冰冷的气息,隐约透着一丝落寞。
手机铃声遽然响起,他迟疑了片刻接通。
“拿到名单了吗?”对方问。
他沉默不语。
“看来你又一次失手了。”
“……”姜利依旧没有说话。
“警方正在找我的下落,我在澳洲的住址和联系方式,他们怎么会有?”男人冷笑,“改了名字都能被找到,你可别告诉我他们的手长到可以伸到移民署。姜利,是你透露的吧?”
姜利推开窗,寒风骤然往屋内卷,他单臂一撑,跳出窗栏。只双足宽的空调架上,他仰面承接着暴风骤雨。
一样的黑夜。一样的深渊。
过了不知多久,他说:“收手吧。”
“放你的狗屁,老子养了你这么多年,难道就是让你出卖的吗?姜利,你别忘了,要不是我帮你查清身份,找到你生父母的下落,你现在都还是一个没人要的野种!”
遭到养子背叛的想法得以证实,电话那头雷霆震怒,什么脏的臭的字眼都开始往外蹦。
姜利麻木地听着,早已习惯,换作平时不止骂,鞭子还会往他身上抽,多少次他被打得差点下不了床,又差点一走了之。
有时候他也纳闷,怎么命就这么硬,为什么不干脆死了算了?
为什么要受他百般折辱?
为什么她跟程子安之中,明明是她先救了他,他却不肯跟她走,反倒跟了这么一个魔鬼?
程子安发泄完一通,强行按捺着怒气,问道:“姜重的房子你不想要了?”
姜利回首,看着这座空无一人的老房子,原来是在他回到西江后,程子安买下的,说是他生父姜重的产业。
他调查过自己的身份,应该是这户人家早年走失的孩子,屋内所有的陈设都是姜重生前的布置,为了留住他,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程子安一件物品都没有动过,还找人定时打扫卫生。
他不傻,看得懂程子安的目的,可他为什么走不掉?
就为了结束那漂泊无依的生活?为了找到叶落归根的理由?为了堂堂正正地出现在她面前?他居然像蟑螂一样活了十五年。
程子安久没听到回音,不由大骂:“姜利!你个死.杂.种,老子不会放过你!”
“呵。”姜利轻笑一声,“我等你。”
原以为这里会是他最终的皈依,现在却觉得,相比空荡荡的屋子,那疾风骤雨的世界仿佛更适合他。
他展开双臂,雨水顺着脖颈一路往下,滑过他的身体。
他在三层高楼上摇摇欲坠。
“小姐。”幽深的黑眸凝练成一股杀气,载着百转千回的柔情蜜意,他想起从K3到北京的一幕幕场景,忽的闭上双眼,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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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雨后天晴,舒意和禅师、明坛告辞,离开打坐祈祷了一天一夜的长明寺。明坛从朱红木门后追出来,高声问道:“阿九,我们还能再见吗?”
舒意莞尔一笑:“一定可以的。”
明坛似要说什么,话到嘴边打了个转,终究释然,“阿弥陀佛”一声,对她道:“阿九,再见。”
舒意挥挥手,转身朝码头走去。已经第二天了,他说过不出意外的话三天就可以回来,熬过今天,明天或许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她在长明寺给他点了一盏长明灯,禅师在旁守着灯。她心中很是感动,对禅师再三叩首,禅师慈眉善目,只笑不语,刹那间她以为神明若现,禅师就是头顶上那尊金身佛像。
她一回首,明坛正敲打木鱼,注视着她。
她身后是那棵生长了数百年的鸡蛋花树,是爆炸后宛若蘑菇云的生命树,须臾间仿佛历经质变,末梢分向两端。
回到大河西岸,千秋园已经被异火烧成残渣,灰烬在风中翻卷,红光漫天,香氛浓烈,引来大批飞鸟蝴蝶,不断盘旋于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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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意一边点算今天来参观千秋园的游客人数,一边安排工作人员有条不紊地接待服务,及至黄昏,飞鸟远去,蝴蝶隐翼,一天的忙碌如潮退去,各方打探和关注的目光得以暂时消停,她的心才渐渐安宁。
她下意识想去找周梦安聊聊,到了古堡前厅才想起他被招晴带走了。祝秋宴不肯让他冒险,招晴却无所谓,一个愿意身先士卒的陌生面孔正是她所需要的,至于他究竟是谁,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周梦安甘之如饴。
哪怕明知回天无力,也还是想努力一回。
“不是常说要多受几次感情的伤,男孩才能成长为男人?你就当我傻吧,爱了一辈子又爱了十年,如果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你让我怎么甘心?就算为了下半辈子能清清醒醒地活着,不再惦记她,我也应该尝试这一回,对不对?你会支持我的吧?你一定要支持我,不然我怕我真回不来了。”
他是那么害怕,又是那么坚毅。
看着他,她私心地想,他们一定可以无往不胜。
舒意低下头,想着再熬一熬,忙碌而充实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时间过得这么快,很快就结束了。她忍不住眺望大河尽头,想着此时此刻他们正在做什么,忽然听到一声呼唤。
她猛的转头,见汽船靠岸,有人跳下码头。
她忙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