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意,我们终于见面了。”
李重夔?!
“你果然聪慧过人,说说吧,怎么猜出来的?”
舒意努力平复呼吸,说:“你先放开我,骆杳杳在还你手上,我不会逃,也逃不掉,不是吗?”
李重夔不置可否,抬手,顺着她的裙摆掠过,她瞬时滑向角落,戒备地盯着他:“能让秦歌心甘情愿卖命的除了徐穹,也就你了,要猜到这一点并不难,而且你出现在这里也合时宜。”
是她大意了,她不该相信秦歌的鬼话,徐家那边能找到嘎色一定是她泄露的消息。
难怪梁嘉善会提醒她小心,或许那时他就有所预感了吧?不止秦歌,连招晴也不可信了,所以他们才会来得这么巧,就在祝秋宴去泰国之后忽然到达,还把她骗到汤山,是打定主意不想再让她活着回去了?
“我就说怎么这么巧,原来你们早就跟招晴串通一气了。”
“不能这么说,我和她的目的不一样,她要的是你死,而我只是想要一笔钱。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吧?”
她当然知道!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李重夔倚靠着天然石壁,面容沉着泰然:“还要多亏你那一幅《西江组图》,偶然在章园看到,竟一下子将我拉回了久远的过去。你记得吗?有一幅画中你在长明寺的千年古树前祈祷,那棵树是怀远亲手栽下的。”
瞥见她惊诧的目光,他扬眉,“你竟然不知道?他没告诉你吗?我将他贬谪至青州后,他曾在寺院住过一段时间,几度病重,险些撒手人寰,却不知什么原因后来种了一棵树,竟又活了过来。”
怀远死后他仍不放心,四处找寻他的墓冢,后还亲自来了一趟青州,在那棵树前久久伫立,终究未能忍心将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丝痕迹也抹去。谁知他竟是隐遁了,至今还活在人世。
李重夔每每念及此都万分后悔:“若我当时叫人砍了那棵树,你说他会不会早就死了?”
“他未曾负过你,你何至于……”
李重夔自嘲一笑:“谢意,你不曾登过极位,不懂帝王的心,帝王要的忠诚,必须连自己都背叛。他后来翅膀硬了,不肯再背叛自己,我不敢容他。”
时逢乱世,皇帝轮流做,他在地方任官,名声过胜,是大不韪。
“可惜啊,怀远未能跟我同路。”
“他始终记着你当年帮他下葬阿婆的恩,从未想过背叛你。”
李重夔摇摇头:“已经不重要了,那些恩怨早已黄土埋骨,留在上一个时代了,你不要妄想拿他跟我的交情打什么感情牌,我知道你身怀巨富。其实我早该猜到的,谢家富可敌国,生意遍布九州,怎么可能因为区区两年内乱就销声匿迹?但我猜到的时候太晚了,后来将谢家老宅掘地三尺,才发现藏在千秋园下面的秘密。谁能想到你谢家的财库居然会在花园下面?多么随便,多么狡猾!再加上你临死前那把火,烧得太妙了!”
世人找破了头也没找到财库的下落,任凭脚印来来往往走过那片废墟,偏就谁也没往废墟下看一眼。等他看到的时候,里面已经搬空了。
“后来北狄匈奴接连进犯,我常年征战,国库空虚,百姓流离失所,将士们也接连牺牲,我被逼得节节败退,就这么失去了辛苦打下的江山,你可知当时我心中的愤懑?若你早早投诚,何至于此!你与他也不会落到那步田地。谢意,既重活一世,不要再一意孤行,想想上一世的结局,难道你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你吗?”
从看见《西江组图》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他胁迫她的老师透露了她的身份,打听到他们的毕业旅行,那么巧,刚好是他舍友发起的,于是顺理成章地加入其中。
在火车上他悄悄观察,慢慢揣摩,谨言慎行,终于让他发现了她的秘密。
于是回到北京后,他想办法让舒杨看到了《西江组图》。他一直躲在角落里偷窥着一切,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他们的事,只是梁嘉善动作太快了,他一时间没跟得上,白白错过了一年,后来得知梁嘉善归来,他就一直盯着,幸而不负所望,招晴来到了他面前。
那个女人对她的敌意太明显了,甚至用不着他唆使什么,她就直接卖了消息给他们。刚好骆杳杳回北京,他便伺机去画廊假装偶遇。
有她当前锋,他料定舒意会放松戒备,果不其然一骗就骗出来了。
既然已经找到“窍门”,祝秋宴和梁嘉善又都不在她身边,这是最好的时机!只要谢家财库重回手中,说不定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李重夔大步朝她划过去:“谢意,把账户交出来。”他眼中隐隐迸发红光,声音发紧,“朕要夺回属于朕的天下。”
“你疯了!”舒意紧盯他的表情,看他不像是在说笑,忽然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拿到那笔钱,“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拿到钱也没有用了!”
“这是一个闭环,可以重新开始。”他笃定地说。
舒意一惊:“李重夔,这不是平行空间,也不是时空裂缝,是轮回,轮回是不可逆的。”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舒意吸了口气,没再同他争辩。见旁边已经有人在看着他们,她尽量压低声音,问道:“拿到钱之后呢?你想怎么做?”
李重夔没有说话,只盯着她的肩头。
她低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肩带松动,纹身露了出来,她忙要挡起来,李重夔说:“别遮了,我知道,你换衣服的时候秦歌就在外面,都看到了。”
舒意咬牙:“你们还真的是处心积虑。”
“不要扯这些有的没的,立刻把钱给我。”
“你拿了钱又能怎样?”
“和你无关。”
舒意死死盯着他,闭环的开始和结束无外乎千秋园的消失,穿插其中的是一个没有死亡的尽头。她猛的一抽:“你要杀了他?”
李重夔一愣,缓缓笑了:“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他说着一把夺过她的手机,随手一扔,手机掉下山谷,他声音阴测测的,“别等消息了,他不会回来了。”
“你疯了吗?你有病吗?李重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对你……他对你……”得知他已经出手,舒意彻底失控了。
她再也管不了旁人的眼光,扑过去疯狂地撕咬李重夔。李重夔始料不及,被她狠狠咬了一口,往后跌倒。
原以为她会继续扑过来,不料她却趁势往外逃。
换衣间内空无一人,不知秦歌把骆杳杳带到了哪里,她一边跑一边大喊“救命”,试图提醒骆杳杳。汤山很大,她慌不择路地跑着,没看地形,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彻底失去了方向,要命的是她跑到了偏远的地方。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追来,她沮丧地抹了下脸,抱着侥幸心理回头瞄了一眼,眼泪差点掉下来。
为什么?
她一边后退一边求饶:“你放过我吧,求求你了,我要下山去找他,我已经失去过他一次,不可以再失去他了。”
李重夔面无表情:“谢意,你再走一步,骆杳杳马上就会死。”
她立刻顿住脚:“好,我不跑,我不跑了,你别伤害她,我可以把账户告诉你,但我要确认她的安全。”
李重夔思忖了一会儿,说:“好。”
他给秦歌打视频电话,画面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骆杳杳正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画面背景像是在民宿里。
李重夔说:“她只是吃了安眠药,你把钱给我,我立刻离开,不会再带上她这个拖油瓶。”
她刚要说什么,李重夔沉声警告道:“不要得寸进尺。”
“但你刚才把我的手机扔了,我怎么给你信息?”
“用我的。”
李重夔把手机扔过去,舒意假装登录自己的银行账号,大脑飞速旋转,想着脱身的办法。李重夔看她磨洋工就知道她在动歪脑筋,冷笑一声:“我杀了你,照样可以伪造一份遗书,把你账户的钱都过给我,之所以没有动手,是因为想留你一条命。你知道为什么吗?”
舒意抬头。
李重夔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当年你在圣驾前的那番作为很是令我赞许,门将皆说要将你献给我,我亦所望,现在同样,当我带着江远骐的身份接近你时,我发现你确实有勇有谋,很得我心。如果我要对你做什么,你以为逃得掉吗?”
说罢他上前一步,手指拂过她光滑的手臂,“谢意,要活命,还是要钱,自己掂量清楚。”
他此刻是李重夔,是曾登过极位的九五之尊,有城府,有手腕,即便含威不露,也让人彻骨生寒。她紧咬着唇,不住浑身打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认命地登入账户。
在看清那笔数目后,饶是早有准备,李重夔仍不受控制了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多?”
“都是金家后代投资经营所得,比那时翻了很多倍。”
“可以一次性转出来吗?”
“不行。”她看着他说,“是真的,数目太大了,而且这个加密系统必须要我本人和银行验证才能打开。”
“现在不能验证吗?”
舒意无奈叹息:“你把我的手机扔了。”
李重夔顿时有种搬起石头砸到自己脚的顿悟,也不禁暗恼起来,可现在后悔已经没用了,他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让她立刻联系海外银行的经理,让对方进行操作。
舒意见他不拿到钱决不罢休,也不绕弯子了,直说:“带我回民宿吧,让杳杳先离开这里,我留在那儿,肯定跑不掉,而且现在这个时间国外还是夜里呢,银行也不好操作。”
李重夔想了想,没有拒绝,却还是警告她不要玩花样。她能玩什么花样?一个人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他还有帮手,而且祝秋宴现在正在泰国,很可能……
往回走的路上,舒意始终一言不发,心里挂念着祝秋宴,越想越心酸,忍不住红了眼。
李重夔见状,一丝不快在心中升起:“此刻了结他,对她而言何尝不是一件幸事?你们一人一鬼,在一起能有未来吗?”
舒意不搭理他,抽噎着抹去了泪痕,咬着嘴唇不让自己流露出软弱。
不可以,至少不能在他面前。
李重夔看她这样更气闷了,怎么也是一代帝王,竟比不过手下的臣子?可要说对她有多么势在必得,也没有到那份上。
他说不出哪里烦躁,就是烦躁,面容紧绷,神色提防,一直盯着她的举动,不放过她一个微小的动作。
中途他打电话给秦歌,想让她提前安排一下,不料秦歌却没接电话,他烦躁之余,隐隐有点不安。走到民宿门口,他忽然打起退堂鼓,舒意哪肯同意?
至少得先把骆杳杳保住。
她威胁道:“如果你再变卦,我就大喊救命,让民宿的人报警,我们鱼死网破好了。”
李重夔莫可奈何,只好报了房间号,两人一起上楼。越是靠近,心中的不安越是强烈,他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身在其位多年,洞悉危机的警觉性太强了,让他无法不仔细。
及至房门口,他用对接暗号敲门。
门从里面打开,却没有人出来。
舒意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飞快地扫了眼李重夔,转身就往外跑。李重夔动作迅速地拽住她手腕,不料分心之际,门后突然闪出个人影,拳头直对脑门袭来。
他早有防备,敏捷地矮身躲闪,同时将舒意往房间一扔,关上门,不料被对方往后一撂,吃了一记重拳。
舒意看清情形后,没忍住惊呼道:“姜利!”
姜利于混乱中看了她一眼。
她笑了。
骆杳杳此刻已经醒来,正缩在角落里,看到舒意忙扑过去,语无伦次地说起经过。见她一直颤颤巍巍指着洗手间,透过玻璃门血蔓延了出来,舒意心里一个咯噔,料想应该是秦歌。
她迅速地对骆杳杳交代了几句话:“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跟你无关,不管谁问你,你都说不知道。待会出去后立刻往外跑,大声求救,让人报警,知道吗?”
“那你呢?”
“你先出去,我马上就来。”
她随手扯了两张面纸塞到骆杳杳手里,见她仍两眼空洞地望着洗手间的方向,嘴中还不断喃喃“她死了”,舒意眉头一皱。
“跟你没关系,你只是被朋友骗到民宿来,吃了安眠药就睡过去了,什么都不知道,懂了吗?”
骆杳杳仿佛没有听见,只一味发抖,舒意牙关紧闭,猛的抬手挥过去,一巴掌将她拉回了现实当中。
“清醒了吗?清醒了就跟我出去。”
骆杳杳总算回过神来,定定看着她:“好。”
趁姜利拖住李重夔的间隙,舒意拉住骆杳杳往门外冲,李重夔随手拎起一张椅子砸过去,她竭力往旁边一闪,先把骆杳杳推出了门,椅子腿砸到肩上。
她痛得往下一坠,正好撞到门上,头也撞了个昏花。
姜利见舒意倒了下去,一脚直接踹向李重夔的脑门。
李重夔纵有以前的武艺,身体底子也大不如前,远没有从小就训练格斗的姜利强。李重夔知道这回是栽了,豁出命去相搏,倒让他讨了一点便宜,但很快就又落了下风。
他被姜利踩在地上,脸几乎变形,仍双目眦裂,狠狠地瞪着舒意:“杀了我他也回不来。谢意,你终究败了。”他说完狂笑出声。
舒意捂着肩膀,痛到无法呼吸,仍强忍着捡起碎掉的椅子腿,朝他脸上砸过去:“李重夔,你果然是疯子!如果你杀了他,我、我……”
“你能怎样?你敢杀人吗?”李重夔吐出口血水,挑衅地看着她。
话音刚落,姜利的脚尖黏着他的脸,几乎踩断他鼻子,却没有再动作。姜利看着舒意,仿佛在等她的指示。
舒意也看着他。
“我敢。”她说。
过了好一会儿,门外有杂乱的脚步声靠近,她终于点了点头。姜利会意,弯下腰直逼李重夔血红的双眸。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李重夔闭上眼,狂笑不止:“黄泉路上有怀远作陪,朕不孤单!”
忽的,笑声戛然而止。姜利将他往旁边一踹,不做片刻停留,又快步走到窗边。风声渐涌,漫山云海皆在眼前。
骆杳杳已经带人赶了过来,正在外面剧烈地拍打着门,喊道:“舒意,我来救你了!”
舒意充耳不闻,堵着门冲姜利摇头:“不行,外面是悬崖。”
“没事。”他勾了勾唇,“都推给我,不要自己担着,他们抓不到我。”
“不行,你会死的!”她想要去拦着他,又怕一松开门就会被撞破,就这么左右徘徊着,冲他摇头,“姜利,不要这么做,一定有别的办法,你再让我想想,我可以救你,我一定可以的!”
姜利没有说话,只定定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好似自言自语般说道:“已经跳过一次了,如果可以死掉的话,也很好。我有点累了,不想再做你的影子了,小姐。”
他说,我累了,不想再做你的影子了,小姐。
姜利累了。
他一开口,舒意忽然泪如雨下:“姜利,对不起。”
“为什么跟我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我真的后悔了,为什么他们都记得,偏偏就我一个人忘了?如果我没有忘,我应该是最早遇见你的那个人啊。”
他眼睛红了,也笑了。
“小姐,下辈子咱们不要再见了,让我好好地活一次吧。”他说完,忽然一个箭步冲到面前,染着血的双手捧起她的脸,颤抖着在她眼睛上落下一吻,“最后一次,请饶恕我吧。”
下一刻门被破开,骆杳杳入目所见即是那个戴着鸭舌帽一身黑的年轻男人,张开手臂从窗口跳了下去。他仿佛一张黑色的网,把自己网了进去。
一声疾呼还没出口,就听到舒意撕心裂肺地哭了。
她哭得喘不过气来,不停地大哭着。
他们都以为这个女孩是被吓惨了,可骆杳杳知道她不是。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怎么还可能生还?
那个男人救了她,用自己的生命。
即便他不跳,最终也难逃一死,杀了两个人,没有任何防卫过当的理由。与其如此,倒不如给她一片干净磊落的将来。
如她曾经待他的那般。
赤忱,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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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说他被撞到脑袋不会再想起以前的事了,从今往后你就是他的哥哥,你护送他离开京都去江南吧,找个鸟语花香的地方安顿下来,娶妻生子,忘记在谢府的一切。”
“小姐。”
“其实这样也好,近来我也在发愁要怎么安顿他。若他没有失忆,若我要与谢家共存亡,他势必会同我一起,那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当下时局你也看到了,谢府危矣,不瞒你说几日后我就会一把火烧了这座宅子,府内该遣散的下人都已经遣散了,只剩你们几个暗卫。我能做得不多,唯有把奴籍还给你们,让你们恢复自由身,只他如今身受重伤,我实在放心不下。”
“小姐放心,属下定不负使命,陪着老大去江南定居。”
“今生,若他不再记起从前,就不要再提起我了。”
月色下,身着白衣的女子于雀楼回首,俯瞰整座王宅。“若他记起,便告诉他我去追寻心中山水了,我过得很好,他不必惦念。”
“若我有什么期许,便是希望他也能找到心中山水,得以诗怀,仗剑天涯,自由自在,不要再当影子了……”
他应该活在天光下。
敞亮的,磊落的。
那是她临死前送他的最好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