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我开始卖力地干起田里的活儿,住在坡下的中井先生家的女儿也常常来帮忙。自从差点引发火灾而出丑之后,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自己身体内的血似乎有点变成暗红色了,之前已经有条心怀叵测的蝮蛇寄生在心中,现在连血的颜色都发生了变化,所以越发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个粗野的乡下姑娘,即使和母亲一起坐在檐廊上打毛线,也会令我感到窒息难受,倒不如在田里翻翻土干些粗活,反而会让我感到舒坦些。
这就是所谓体力劳动吧?这种力气活对我来说也不是第一次了。战争期间我曾经被征去劳动,甚至还干过打夯的活儿,现在下田干活时穿的这双胶底短布袜就是那时候军队配给的。当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穿上胶底短布袜,禁不住吃了一惊,不敢相信原来它穿起来竟那样舒服。我穿着它在庭院中走了走,心里高兴得不得了,仿佛自己能够体会到飞禽走兽光着脚在地上走该是多么轻松愉快呀。战争中令人愉快的回忆似乎唯有这一个,回想起来,战争实在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去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前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大前年,也没发生过任何事情。
刚停战不久,某家报纸上刊出这样一首风趣的诗。真的,如今回想起来,似乎发生过各种各样的事情,另一方面也确实未曾发生过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有关战争的回忆,我既不愿讲,也不愿听,尽管战争中死了不少人,可听上去依然既陈腐又无聊。是我太自私,只考虑个人的感受吗?唯有穿着胶底短布袜被征去打夯这件事我却并不觉得陈腐。虽然打夯的经历回想起来也相当痛苦,但托打夯的福,我的身体却着实变得健壮了,以至现在我有时还会盘算,假使真的为生活所困时,我大不了再去干打夯的活儿,也能够挨过苦日子的。
那是战局已经临近绝望的时候,一名身穿军装似的制服的男人来到西片町我们的老宅,递给我一张征召通知和一张写有劳动日程表的纸。一看日程表,从明天起我每隔一日就必须前往立川的深山里去劳动,我情不自禁地眼泪滚了下来。
“请人代工可以吗?”
我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终于啜泣起来了。
“军队征召的是你啊,必须你本人去!”那男人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下定决心去。
第二天下雨,我们在立川山脚下列好队,先听一个军官训话。
“这场战争我们一定能取胜!”军官首先展示了一番信心,接着说道,“战争一定会胜利,但是如果大家不按照军队的命令工作,就会妨碍作战,就会发生冲绳那样的后果。因此大家必须完全照吩咐的去做。另外,这山里也可能有特务混入,你们都要互相警惕。今后你们会像士兵一样进入阵地工作,有关阵地的情况绝对不能告诉他人,大家务必充分留意。”
山中烟雨茫茫,将近五百名男女队员淋着雨站在那里,恭听军官的训话。队员中还混杂着国民学校的男女学生,所有人都又冷又怕,哭丧着脸,几乎哭出来。雨水透过我的雨衣湿透了上衣,过了一会儿连贴身衬衣也濡湿了。
那天一整天都是挑畚箕装运土石。在回家的电车上我不由自主掉下了眼泪。第二次干的是拉绳子打夯,我觉得这活儿最有意思。
上山去了两三次,我发觉国民学校的男学生老是奇怪地盯着我看。有一天我正在挑畚箕,两三个男生跟我擦肩而过,我听见其中一个小声在说:“她就是特务吧?”
我吓了一大跳。
“他们为什么要那样说?”我问同我并肩挑畚箕的一位年轻姑娘。
“因为你像外国人嘛。”年轻姑娘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也觉得我是特务吗?”
“不。”这回她脸上稍露笑容。
“我可是个日本人哪。”
说出这句话,连我自己都觉得这话简直无聊又愚蠢极了,于是一个人吃吃地笑起来。
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我从早晨起就跟男人们一道搬运圆木,轮值负责监视的年轻军官双眉紧皱,用手指着我说:“喂,你!到这儿来!”
说罢他朝松树林方向快步走去,我只得跟在他后面走,心却因为不安和恐怖而扑通扑通直跳。丛林深处堆放着刚从木材厂送来的木板,军官在木板堆前停下脚步,突然转过身子对我说:“每天干这活够苦的吧?今天你就负责看守这些木材好了。”
他露着雪白的牙笑了。
“就站在这里看守吗?”
“这里又凉快又安静,你还可以在木板上睡个午觉。假如觉得无聊,这个也许可以给你读读,”他说着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册袖珍文库本,腼腆地将它扔在木板上,“没有其他的,这个就凑合着读吧。”
书皮上印着《三套车》几个字。
我拿起书,说道:“多谢您啦。我家也有喜欢看书的,不过他现在去了南方。”
“噢,是吗,是你先生吧?南方现在可是够呛啊!”他似乎理解错了我的话,摇着头悄声说道,“总之,你今天就在这里当看守。你的饭,一会儿我会给你送过来的,你好好休息吧。”
说罢,军官快步往回走去。
我在木材上坐下看起书来,大约看了一半,响起笃笃笃的皮靴声,那位军官走来了:“饭给你拿过来了。一个人觉得很无聊吧?”
他说着把饭盒子放在草地上,又急急忙忙赶回去了。
吃过饭我便爬到木材堆的顶上躺下来看书,看完后顺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过后。我忽然觉得那位年轻军官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从木材堆上下来,理了理头发,这时又传来笃笃笃的脚步声。
“哎呀,今天辛苦啦。你可以回去了。”
我跑到军官跟前,把书还给他。本想说句感谢的话,可是却说不出来,只是抬头默默地凝视着军官的脸。当两个人视线碰在一起时,我的热泪簌簌地往下落,那位军官的眼睛里也闪烁着泪光。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分别了,那位年轻军官此后再也没有在我们干活的地方出现过。我也只轻松惬意了那么一天,过后还是照样每隔一天在立川的山中从事艰苦的体力劳动。母亲十分担心我的身体,可是我反倒越来越强壮了,如今我对干打夯之类的力气活充满信心,干地里活儿也不觉得怎么苦了。
我说过我不愿讲也不愿听有关战争的事情,可是不知不觉却说出了自己的“宝贵经历”。不过在我的战争回忆中唯一稍稍愿意提起的,简略说来也就这么一件事了,除此以外就像那首诗里所说的一样:
去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前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大前年,也没发生过任何事情。
一切仿佛都无所凭依,像是无常的幻影一样,如今我身边留下来的就只有这双胶底短布袜了。
从胶底短布袜引出来,不知不觉说了这么些离题的废话。现在我正是穿着这双可说是战争唯一纪念品的胶底短布袜,每天下田劳作,借以排遣潜藏在心底的不安和焦躁,而母亲近来看上去却日益明显地衰弱了。
蛇蛋。
火灾。
从那时候起,我发现母亲明显显出了病人之态,而我恰好相反,我感觉自己正渐渐变成一个粗野而卑贱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是不断吮吸着母亲身上的活力日渐胖壮起来的。
发生火情时,母亲开玩笑说柴火本来就是用来烧的,而从那以后,她一次都不提着火的事,并且时时处处怜恤我,但我知道她内心遭受的打击肯定比我还大十倍。那场火事之后,母亲不时会在半夜发出呻吟,风高夜黑之时她甚至假装上厕所,半夜三更好几次从床上偷偷爬起来在家里到处巡视。此外,她脸色也失去了以往的精神气,老是无精打采的,有时甚至走路都显得很吃力。之前她说过想帮我一道干点田里的活儿,有一次她硬是不听我劝阻,提着大水桶打了五六次井水浇地,第二天就说肩膀疼痛得气都透不过来,整整躺了一天没有下床,自那以后,她对田里的活似乎彻底死心了,偶尔到田里来,也只是远远地在一旁看着我干活而已。
“听说谁喜欢夏天的花就会在夏天死去,你说这是真的吗?”
今天母亲也像往常一样看着我干活,忽然间却说了这么一句。我一声不响地给茄子浇水。哦,对了,现在已经是初夏了。
“我喜欢合欢花,可这庭院里一棵也没有。”母亲继续平静地说。
“不是有很多夹竹桃吗?”我故意话里带着刺地回应道。
“夹竹桃我可不喜欢。夏天的花我大都喜欢,可是夹竹桃给人的感觉好像有点轻佻。”
“我喜欢蔷薇。不过它四季都开花,难道喜欢蔷薇的人就得春天里死,夏天里死,秋天里死,冬天里死,得反反复复死四次不成?”
说罢,两个人都笑起来。
“休息一会儿吧?”母亲笑着继续说,“今天妈妈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呢。”
“什么事啊?关于死的事情就请免了吧。”
我跟着母亲走到紫藤架下,并排坐在长凳上。紫藤花已经凋谢,午后和煦的阳光透过紫藤叶照在我们膝上,将我们的膝盖染成了绿色。
“这件事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不过想在两个人都心情愉快的时候说,所以之前一直在等这样的机会呢。反正这不是件好事情,不过今天我感觉能痛痛快快讲出来了,希望你也耐心地听我讲完——其实哪,直治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