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姐姐肯定是知道的,只是可能从没有见过面罢了。她比姐姐略长几岁,单眼皮,吊眼梢,头发从来不用烫,但简单普通的垂髻永远都是那么顺直不蓬散,衣着粗陋,却毫不邋遢,总是穿着得很得体、很整洁。她是位中年画家的夫人,她丈夫战后以一种崭新的笔触发表了不少西洋画作品,从而一下子变得非常有名,那位画家的举止极其粗鲁,她却假装毫不介意,总是面带一副和善的微笑。
我站起身来说道:“我得告辞了。”
她也站立起来,没有一点戒心,走近我身边,抬眼望着我的脸问:“怎么了?”
她的声音极其平常,稍许歪斜着头,注视着我的眼睛好一会儿,似乎真的不解似的。她的眼睛里没有半点矫揉造作或是邪念,我天性只要同女人的眼睛对视,立刻就会狼狈不堪、手足无措,但当时我竟丝毫也不觉得害羞,两人的脸相距只有咫尺,我心平气定、心情舒畅地盯着她的眸子凝视了大约六十秒钟,然后笑了。
“可是……”
“他马上就回来了。”
她仍然一脸正经地说着。
我忽然想到,所谓正直,也许指的就是这种表情吧。它不是像修养教科书上所罗列的那种严霜凛凛、呆板无趣的德行,真正配以正直这个词来形容的德行难道不就是此种可爱的表情吗?
“还是下次再来打扰吧。”
“是吗?”
自始至终我们之间都只有极为平常的对话。
那是某个夏天的午后,我前去那位西洋画家的公寓拜访他,画家不在家,他夫人热情招呼我:“应该马上就回来的,您进来坐会儿等吧。”恭敬不如从命,我于是登堂入室进屋里等他回来。可是翻看着杂志等了将近半小时,也不像马上要回来的样子,只好站起身说道:“我得告辞了。”仅此而已,可是从那一天的那一刻起,我便深深地爱上了那双眸子。
应该说是高贵吧。在我周围的贵族中,除了妈妈之外,我敢断言,没有一个人拥有那么毫无警戒的正直的眼神。
一个冬日的黄昏,我被她的侧影强烈地震撼了。还是在那个画家的公寓里,画家拉着我作陪,我们围坐在被炉旁,从早到晚喝着酒,和画家信口开河地评头论足起日本的所谓文化人,笑谈倒醉,最后画家呼噜大作,酣然入睡,我也昏昏沉沉地躺倒下来,感觉有人轻手轻脚为我盖上毛毯,微微睁眼一看,只见东京冬天黄昏的天空像海水一般蔚蓝澄澈,画家的夫人抱着女儿若无其事地坐在公寓窗边,端正的脸在远处蓝色天空的映衬下,仿佛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物画一样清晰地浮现出她的侧面轮廓线。为我轻轻盖上毛毯的亲切中,不带丝毫的娇媚和欲念,那种对别人的关怀体贴,几乎是在下意识中自然而然地体现出来了。啊,“人性”这个词或许正是为此情此景而产生的吧。像画中一样沉静,她向远处眺望着。
我闭上眼睛,然而情不自禁地为之倾心,爱慕,几乎无法自持,泪水溢出眼眶,于是一把拉过毛毯将头蒙了起来。
姐姐。
我去画家家中娱玩,最初是因为醉心于他作品独特的笔触以及其中蕴藏的强烈激情,但随着交往的深入,其缺少教养、胡说八道、卑鄙肮脏实在令我扫兴,而与此成反比的则是,我越来越被他夫人的美好心灵所吸引,渐渐地,我只是出于对一个真正值得爱的人的爱慕之情,为了见夫人一面,才去画家家中娱玩的。
如今回想起来,如果说那位画家的作品或多或少展现了一种高贵的艺术气息,那应该也是他夫人善良的内心在画布上的反映。
对那位画家,我现在可以将我的感受毫不隐讳地说出来,他纯粹只是一个贪酒恋玩、投机取巧的商人,为了金钱,在画布上胡乱涂鸦,然后巧借流行的势头哗众取宠、自命不凡。其实他所拥有的,只是乡巴佬的无耻、狂妄自大以及精明的生意经,唯此而已。
或许,他对于其他人的画作,无论是外国画家的作品还是日本画家的作品,根本就一窍不通,甚至对于他自己所画的东西也道不出所以然,仅仅为了牟取吃喝玩乐所需要的钱,才不知疲倦地在画布上涂个不停吧。
更令人吃惊的是,他对于自己的胡天胡地似乎没有半点怀疑,更谈不上什么羞耻和心虚胆怯了,他只知道得意扬扬。不管怎么说,一个连自己画的东西都不理解的人,根本不可能指望他会理解别人的创作,所以对别人他只有贬责,只有诋毁。
换句话说,那家伙对自己的颓废生活,嘴上这个那个地发着牢骚,好像苦不堪言似的,其实说穿了,一个愚蠢的乡巴佬来到他一直以来心向往之的大都市,而且获得了连他自己都不敢想的成功,早已欣喜若狂,不知道怎样消受才好了。
有一次,我对他说:“看到朋友们都懒懒散散地忙于享乐,唯独自己努力学习和工作,会觉得不好意思,害怕,受不了,虽然我一点儿也不想像他们一样游逛享乐,也只好加入他们中间一起作乐。”那个中年画家竟心平气定地答道:“是吗?这就是所谓的贵族气质?真讨厌!换成我,看到朋友们都在忙于享乐,我会觉得自己要是不这样就太吃亏了,所以我也一定要好好地享乐享乐。”
从那时候起,我对那位画家从心底里产生了蔑视。这个人只知放纵任性,却不懂得什么叫苦恼,甚至以漫无节制的享乐为荣,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快乐的白痴。
然而,关于那个画家我讲再多他的不是,跟姐姐都没有任何关系,况且我此刻将死之际,回想起同他这么长时间的交往,似乎还有点留恋,还有点想跟他再一起游逛玩乐的冲动哩。我对他没有半点憎恨,事实上他只是害怕寂寞,他身上也拥有许多优点,所以,关于他就不再多讲了。
姐姐只需要知道我恋慕上了他的夫人,为她而心神不宁,为她而苦恼,姐姐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可以了。所以,姐姐即使知道了这个秘密,也绝对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或者帮弟弟实现生前的思恋之类的,绝对不要做那种令人作呕的事情。姐姐只需要一个人知道,然后轻轻道声“哦,原来这样呀”就行了。如果说再进一步还有什么奢求的话,那便是,希望姐姐听了我这愧窘的告白,对我迄今为止生存之痛苦会有更深的理解,那样我便觉得万分欣慰了。
我曾做过与画家夫人十指相扣的甜蜜的梦,梦中,我得知夫人也自很早以前便开始喜欢上我,梦醒之后,我的手掌仿佛还残留着夫人的指温。仅此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想我不应该再有更多的奢念。并不是因为道德令人感到畏惧,而是那个半狂的——不,应该说就是一个疯了的狂人——画家令我感到恐惧,他令我恐惧到极点。为了彻底将她忘怀,将胸中的欲火移情至别处,于是我像随手乱抓救命稻草似的,同几个各色各样的女人疯狂地狎玩起来,连那个画家也忍不住某个晚上对我板起了面孔,我为的就是赶走夫人的幻影,将她忘记,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然而,终究还是做不到。我天性是个只能专情于一个女人的男人。坦白讲,夫人的那些女友,一个都没有让我产生过美丽和可爱的感觉。
姐姐。
临死之前,就让我写下那个人的名字吧,仅此一次。……阿絓。
就是夫人的名字。
我并不是因为想到今天早晨去死,昨天才特意带个一点儿都不喜欢的舞蹈演员(这女人天性有点愚蠢)回山庄的。虽然我已打定主意不久就会去死,但昨天带她回山庄,是因为这女人央求我带她外出旅行,而我也在东京玩得累了,于是心想也许姐姐会感到有所不便,不过带这个蠢女人来山庄放松两三天也不坏。谁料姐姐正好要出门到东京访友,那一刻我就觉得,我死便是此时了。
以前我一直希望自己死在西片町老宅的日式房间里。无论如何,倒毙街头或是野外,被围观瞎起哄的人们将死尸来回摆弄,实在叫人难以接受。可是西片町的老宅卖给了别人,如今不得已只能死在这山庄里,但想到假使最先发现我自杀的是姐姐,我能够想象到姐姐会是怎样惊慌害怕,于是心头沉重,终究无法选择和姐姐二人待在山庄的夜晚自杀。
真是天降良机。此刻姐姐不在,而这个愚钝的舞蹈演员将成为我自杀的第一发现者。
昨晚,两人一起喝了点酒,我让这女人在二楼的西式房间里睡下,自己则来到楼下妈妈去世的屋子,铺好被褥,写下这份凄惨的手记。
姐姐。
对我而言,没有希望之所。再见了!
说到底,我的死只是自然死亡。人,不可能只有思想死去,而空留一副躯壳存在。
最后,我还有一个不好意思的请求:妈妈的遗物,那件麻的和服,姐姐曾把它改了改,说是让我明年夏天穿。请把那件和服放入我的棺内吧,我想穿。
天色将明。这么长时间来给姐姐你添累了。
再见。
昨晚的酒已经彻底醒了,我是在清醒状态下死去的。
容我再跟你道声再见。
姐姐。
我是一个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