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曲/马多①。”
她躺在床上,天花板上有奇妙的白色光点浮动着,有那么一会儿她感觉自己像是海明威笔下的那条大马林鱼,鲨鱼们嗅着她的血,围聚过来撕咬她的身体。
“抱歉,在下不能给您曲/马多。”坐在她床畔的女孩摇了摇头,语气哀伤却隐忍,“您……您得忍过去,猊下。”
女孩自称格蕾,有着银色的长发和灰绿色的眼睛,皮肤苍白得像是她这辈子都没照到过阳光。
初见之时,对方手中拿着一把黑色金纹的镰刀,从伦敦午夜迷蒙的雾气中现身,像是来收割生命的死神——事实也正是如此,一见面对方就抡起镰刀给她的肚子来了一下。
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剧痛后,她看到了自己的肠子,看到鲜血像泄洪一样从腹肚流出,流到地上浸湿了皮鞋。格蕾并没有离开,反而温柔地搀扶她躺倒在地上,黑金镰刀上的血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了,它正在蚕食她的血液。
当她的视线往上看时,月光倒映在格蕾灰绿色的眼睛里,显得很忧郁。
“所以你给了我一刀……”她呢喃道,“就是为了在这里看着我流血而死?给个痛快吧,用你的大镰刀把我的脑袋割下来什么的。”
“我不会这么做的……”格蕾轻轻握住她的手,于是她的血也就这么沾在了女孩的手上,“看到您痛苦的样子,在下也非常难过,但这是您必须经历的。”
格蕾亲吻了她的手背——非常熟练,仿佛她已经做过了无数遍那样,然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她的手腕上——她知道那是女孩的眼泪。
真奇怪,这个女孩甫一出现,就给她来了一刀,几乎被拦腰砍断,她此刻的惨状全都源自于她,连她都没有要哭,女孩却先一步落下了眼泪……更奇妙的是,她竟真的感觉到了那么点(如果不是她失血过多产生的幻觉)与女孩的联系,仿佛在某段久远到她早已遗忘的岁月里,她们的确亲密无间地相处过。
那时女孩的神态也是这样,忧郁而温顺,像是伦敦夜晚的迷雾和路边的夜灯混合成的,但她记忆里有对方微笑时的模样,羞怯而生涩,像是一只依偎在妈妈怀里的猫崽,小声地祈求着一点爱。
路灯愈来愈暗,格蕾的面容渐渐模糊了,只剩下了冷调的色块。
“您不明白,您……不记得了……”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一刻,她听见女孩啜泣的声音,“请快点回到我们身边吧,猊下……”
×××
“王呼唤您过去,缇克曼努②猊下。”
缇克曼努举起双手,好让辅佐官看清上面半干半湿的泥土:“我在工作,西杜丽。”
“觐见王也是您工作的一部分。”西杜丽从女奴手中取过湿帕,从那双泥手的掌心开始擦拭,即使清理了泥土,那双手依然粗糙、发硬,掌纹摸起来像是晒干的河贝壳,“何况,您总是在工作……我几乎记不清上一次见到您休息是什么时候了。”
“只是最近而已,今年的降雨量很不乐观,有两条主河渠干涸了,我需要重新规沟灌的路线。”缇克曼努抓了抓头发,吉尔伽美什召见她的原因并不难猜,毕竟东边的硝烟味已经明显到了让人无法忽视的地步,“算了,你说的没错,进宫觐见也是我的工作……卢伽尔③在王座前等我吗?”
听她这么问,西杜丽诡异地沉默了几秒,在缇克曼努看来,她似乎在努力阻止自己的脸部肌肉做出古怪的表情:“……不,王在浴池等您,猊下。”
缇克曼努耸了耸肩:“好吧,看来我们的卢伽尔认为他的宰相今天除了看他的裸体外没有其他更有意义的事可做了。”
年轻的辅佐官低头盯着自己的脚趾,仿佛在为自己的言语感到羞愧。
她还是太年轻了,缇克曼努想道,侍奉着吉尔伽美什这样的君王,拥有羞耻心反而是一件很让人伤感的事。
“别太放在心上,西杜丽。”她拍了拍辅佐官的肩膀,发现少女比她印象里又长高了一胫,宽松的布料下也渐渐显露出曼妙的身姿,几乎可以称作是女人了。
她挑中西杜丽的时候,对方才十岁——那时巫女长给了她三名候选人,其中一位会跟着她前往库拉巴,从此作为辅佐官伴随她左右,一位未来会接替巫女长的位置,终生侍奉女神伊什塔尔。
三个女孩中,夏哈特最美,拥有着连神明都忍不住心生怜爱的姿容;埃兰娜出身高贵,她的父亲在长老会议中颇有权势;西杜丽只是最末流的贵族,但她生性聪慧,性格沉稳,既不因他人的蔑视而胆怯不安,也不因贵人的一两句赞美而自视甚高。
缇克曼努几乎是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女孩,尽管入宫时她与吉尔伽美什一般年纪,两人几乎是一起长大,但西杜丽是完全按照她心意教养出来的孩子,也确实出落成了她所希望的模样,而另一个……
“愣在那里干什么?”另一个孩子——至少曾经是——不快地啧了一声,“缇克曼努,本王叫你过来,不是让你站在两个池子远的地方与本王隔空相望的。”
……啧。
隔着水雾,缇克曼努勉强看到了吉尔伽美什的身影。
这位乌鲁克的王,巴比伦尼亚南部的霸主,也是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唯二有资格自称卢伽尔的存在,此刻正在浴池中惬意地舒展自己的身躯,显然不觉得和自己的宰相商议要事时有必要身着衣服。
缇克曼努脱掉了鞋子,地面被蒸腾的热水熏得发烫,短短几步路,汗水和水汽就快把她的睫毛黏在一起了,她只能勉强朝着记忆中吉尔伽美什坐着的方向:“下次请在王座前召我觐见,卢伽尔。”
“啰嗦。”吉尔伽美什理所当然地拒绝了,“本王想在哪里召见你,就在哪里召见你。”
晚春时刻,乌鲁克已经开始燥热起来了,仅仅是阳光就能把石地板照出焦热的气味,如果可以,这段时期缇克曼努是不想接触任何热源的,
可惜吉尔伽美什对泡澡的热情不分春夏秋冬,而且还很喜欢在浴池里处理政务……也许有神明血统的人是不会出汗的吧?就像他们也不会长腿毛一样。
“真是狼狈啊,缇克曼努。”吉尔伽美什似乎是拍了拍水面,缇克曼努感觉有水花飞溅在脸颊上,但很快对方就将她唇角的水珠抹去,“这无比专注的视线是怎么回事?本王召你过来,可不是让你沉迷于王的肉/体的。”
噗哈——虽然缇克曼努很想这么笑出声,不过万一折断了对方那如芹菜般纤细的自尊心,后续只会更加麻烦,至少短期内她是别想在浴池以外的地方向一国之君汇报政务了:“虽然不知道您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看哪里。”
“尽管嘴硬好了,缇克曼努。”吉尔伽美什说,“迟早有一天,你将不得不承认这具已经趋近于完美的身躯,其实早就唤醒了你那沉睡多年作为女人的本心。”
用女奴送来的毛巾擦干脸后,缇克曼努坦诚道:“您在外表上确实赏心悦目。”
吉尔伽美什冷哼一声,但口吻中又微妙地透露出一股愉快之意:“当然不只是外表,不过你这话倒也不算有错。”
“可惜我是看着您长大的,那时候您才……”缇克曼努伸出自己的小指,“这么大呢。”
闻言,吉尔伽美什眯起眼睛,表情有些危险地盯着她:“你把本王当小孩子?”
“您是乌鲁克的卢伽尔,执掌王权之人,怎么会有人把您当小孩子呢?”虽然有时候您确实很幼稚……不过缇克曼努还是挤出了一个微笑,并且希望它看起来不那么敷衍,“只愿您不嫌弃我一身臭汗。”
“确实有够脏的。”吉尔伽美什打量了她一会儿,又撇开视线,“如果你低声下气地请求了,看在往日的情谊上,本王倒也不是不能允许你和本王泡一个浴池。”
“那就不必了,我等会儿还要回农田巡视。”
“……随便你吧。”吉尔伽美什的语气有点烦躁,“没必要的废话就不用多说了,本王为什么召你过来,你多少也应该猜到了。”
缇克曼努点了点头,目光扫视周围,最后停在了离他们最近的女奴身上:“都退下吧,我会在这里侍奉王的。”
等其他人都离开后,缇克曼努捡起一旁的湿毛巾浸进热水中,然后拧干,敷在吉尔伽美什的后颈上,然后慢慢揉捏他的肩颈。
这是他们习惯的相处方式,曾经他们会一起泡澡,年幼的吉尔喜欢坐在她的腿上,让她帮忙洗头发,然后听她讲述最近出使其他国家的见闻……
当然,自打缇克曼努见证了吉尔伽美什在浴池里第一次勃//起后,他们就没有再一起泡过澡,但这种长久以来的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
“拉伽什和乌玛最近摩擦越来越大了④。”随着肌肉的松弛,吉尔伽美什的情绪也放松了些许,挑起她的一缕头发,用指腹轻轻揉搓,“乌玛的领主刚才派了信鹰过来,希望本王能派一名使者去乌玛商议如何减少关税。”
缇克曼努扯了扯嘴角:“真是聪明的说法。”
这句话乍听没什么问题,其实刻意隐去了最重要的主语——拉伽什占据着沙特-埃尔-哈伊和鲁马-吉尔努恩⑤这两条运河的汇合处,不仅坐拥肥沃的土地,还能强迫路径的商队中缴纳昂贵的税金,拉伽什能成为整个巴比伦尼亚最富庶的国家,绝大多数都要归功于这种天然优越的地理位置。
所以并不是“派一名使者去乌玛商议如何减少关税”,而是“派一名使者去乌玛商议如何减少拉伽什的关税”。
显然,乌玛王希望能和乌鲁克联手,对拉伽什施加压力,甚至必要时能够一起分食这个国家。
“您可以……”缇克曼努酝酿着措辞,“看着办。”
“你的语气里可听不出什么热情啊,缇克曼努。”吉尔伽美什瞥了她一眼,“本王记得你一直对拉伽什很感兴趣。”
“仅次于乌/尔和基什。”缇克曼努不假思索道,“在军队开支不变的情况下,如果要实现农耕的轮换,拓张土地是必然的。”
安那吐姆⑥可不蠢,既然乌玛有心联合乌鲁克,那么他必然会向北寻求基什的帮助。
说到基什,其实再偏北部一些的土地更符合她的心意,气候没有那么南部那么炎热,降水量也更多,而且她对塞姆人带来的技术也很感兴趣——只是考虑到风神恩利尔的地位,缇克曼努并不觉得此时越过尼普尔去攻打基什是一个好主意。
“不过,我并不认为现在是掀起战争的好时机。”缇克曼努说,“基什依然强健,乌鲁克不会赢得太轻松……如果两边都元气大伤,只会便宜某些喜欢捡残羹冷炙的野狗。”
吉尔伽美什挑高了眉毛:“你居然愚蠢地认为本王会输给阿伽和麦桑尼帕达⑦?以后最好把脑子带上再来觐见,缇克曼努。”
“不仅要赢,还要很漂亮地赢,即使战争意味着血与死亡……流的也不一定是乌鲁克子民的血。”缇克曼努回答,“尽最大可能减少战争对乌鲁克的损耗,这是理所当然的考虑。”
如果吉尔伽美什想要统一南北,成为整个巴比伦尼亚的至高王,基什是必须要攻克的对象,两国最后必有一战,但不会是现在。
何况,他们的邻居乌/尔……还算是一条好狗,不过那温顺的皮毛之下亦有野心,她的确该找个机会处理一下了。
“何况,乌玛王的姿态还不够低。”缇克曼努嗤笑一声,“尤其是他还妄想与乌鲁克分食拉伽什……等他意识到自己最奢侈的想法不过是在拉伽什灭亡后有一个比较好看的国界线时,再展现热情也不迟。”
“真是贪心的女人,虽然本王不讨厌这份贪心……”吉尔伽美什低低地笑了一声,用她的发梢搔了搔她的下颚,“不对,虽然平常是一个不修边幅,最擅长糟践自己的家伙,可唯独是这种时候——被那永远无法填饱的野望点亮双眼时,才能泄露出些许风情,也只有这一刻的你,是最值得被王收入宝库的。”
俄而,没听到对方的回答,吉尔伽美什忍不住抬起头——然而下一秒,他就被自己的宰相掐住了脸,一如他少年时那样。
“如果想要夸奖别人,就不要那么趾高气昂的。”缇克曼努冷酷地说道,“不用刻薄的语气就没办法好好说话了吗?我可不记得自己把您教成了这样的孩子啊,卢伽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