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此诗,对苏武妻子的羡慕,像气泡一样在我心里翻腾不息。一个奉王命出差的男人,有的不是趾高气昂,而是用他的平和坚定去抚慰妻子敏感的心。苏武,她可亲可敬的丈夫,在她面前表现出的深情缠绵,与他后来面对匈奴威逼时的昂然刚烈是截然两判的。
现在呢?有多少男人仍有这个心,肯在出差前写一封信给妻子,告诉她——我爱你,善自珍重,勿牵勿挂?有时候仅仅是动动手指打个电话告诉她:我在外面,晚上不回家吃饭了,你别等我,别饿着自己,也做不到。
我们的恩爱,我们的浓情,如同冬日渐渐短促的天光,越走越快,直至消亡……
苏武带着礼品,率领一百多人的使团出使匈奴。使团在匈奴时发生意外。由于匈奴内部发生谋反事件,副使张胜参与谋划,累及苏武。匈奴单于派降王卫律劝他投降,苏武认为“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当场拔佩刀自刎,后经胡巫抢救,暂时脱离危险。
单于佩服其有气节,想让他归顺,对他百般劝诱、威胁,但苏武誓死不降。单于又把他置于大窖中,不给饮食。时逢天降雨雪,苏武在窖中吞吃雪和毡毛,数日未死;匈奴人认为他有神灵保佑,不敢杀他。单于无奈,让他到苦寒的北海(今贝加尔湖)无人之处放牧羝羊,并告诉他只有公羊产乳才让回归汉朝。苏武在北海,虽生活屡陷困顿,甚至掘野鼠窝,吃野鼠所藏草籽,但他“仗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仍不降匈奴。
白发苍了,节旄落了,流年如刺,分分秒秒都是煎熬。大汉朝最英武的皇帝殡天了,公羊又怎么会产乳呢?北海的雪依然是那种坚固如铁的洁白。光滑如镜的湖面,映出他苍老如野草的面容,青筋突兀地显露于曾经富有光泽的皮肤之上,皮肤好像断裂的冰湖湖面,呈现出一道道皴裂的伤口。年老的印记,触目惊心。
可是老了,老了又能怎样呢?不过是苍老而已,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恐惧,无法摧毁他高山深海般的信念。
孔子说:“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又说:“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这正是苏武最最真实的写照。只是有时,他抱着羊群入眠时,那种柔软会让他恍惚流泪,好像是妻子的手在轻轻地抚慰他的胸口。
一种悲戚之感,一种倦怠无力突然出现。他闭上眼睛,外面,白日已尽。
读到“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时,诗已经结束了。心里忽然非常惆怅。我想,在事情刚刚开端的时候,没有人能够臆测到结局。当时苏武那样说,如同交代后事,并不意味着他已经预知自己的后半生,将被羁留在匈奴长达十九年。
人生的旅程深邃幽长,我们对未来一无所知,亦未尝是什么坏事。如果我们一早确知结局,还有多少人敢去赴那茫茫的前路?当时他这样说,正是为了坚定自己和妻子的信心,好像一个人看清了身后是绝壁以后,义无返顾地跳下去,或者仍有一线生机。破釜沉舟是中国人才有的决裂勇气。
汉昭帝即位后数年,匈奴与汉和亲。昭帝派使臣请求归还被扣押的使节苏武等人。匈奴怕苏武回国对自己不利,谎言说苏武早死了。后来昭帝在上林苑射得大雁一只,足系血书,有人认出是苏武的字迹。昭帝于是又遣汉使到匈奴,经过一番交涉,苏武在十九年后终于重回祖国。汉书载:“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
中年出使暮年还,朝廷有感于他的志节,给了他非常优厚的待遇,宣帝封他为“关内侯”。然而在无限风光的背后,是妻离子散的沉痛。白发苍苍的苏武终于实践了自己对妻子“生当复来归”的诺言,可惜,回来得太晚,妻子以为他早死了,已经改嫁。
她或许没有改变对他的爱,可是她再也没有气力等待。时间逼视着她的眼眸,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十年……她苍老了,黯然了。在强大的时间面前,谁能没有一点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