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作者:安意如

    是的,小山的词是这样的,好像清水莲花,艳而不妖。格调,小山一生未放低的是他的格调。所以他写爱情,他写艳词丽语,写到动摇人心,却绝不为人轻分罗带,出卖颜色。甚至,当位高权重的苏轼去慕名拜访他的时候,这位已经日暮途穷的贵公子,依旧很倨傲地说:“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

    他很不给面子地对东坡说:现在朝中的亲贵大臣,多半我家从前的门客,我都不想见,你自然也免了……搞得这位文坛领袖很没意思。这可是苏轼啊,只得摸摸鼻子离开。换了别人。还不知怎样记恨,回头怎样去刁难他呢!这个任性的孩子。他自己的艰难障碍,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说起来,苏门四学士中的黄庭坚算是他的知音,黄庭坚称小山是“人杰”,却也说他痴亦绝人:“仕官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他升不了官,不会利用一下老爸的资源,厚厚脸皮跑跑后门,是痴;文章写得行云流水,却不去参加科举考试,是痴;一生花钱无数,家人却饿得哇哇直叫,是痴;被人骗了一次又一次,却仍以诚待人,是痴。

    庭坚评论小山的话一针见血,又充满黑色幽默,让人看了忍不住莞尔。用这“四痴”概括小山的行事为人,可谓精当妙绝。从黄山谷的勾勒中,不难看见一个失意而狂傲的词人背影。如果说李煜是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那么晏几道就是永远也不肯低头的痴人。他宁愿千百次地咀嚼往事,也不愿对现实稍稍妥协。

    很多人说,纳兰容若是“清代的的晏小山”,因为两人都是相国公子,少时生活奢靡,后来家道中落;两人际遇相似,词风亦有相近之处,都是走清嘉妩媚的路数,都擅写小令,擅写爱情,写到极致,绚烂到让人忘记题材的单一。

    然而小山毕竟不是容若,他没有早逝,他不写悼亡,他没有满洲子弟鞍马骑射的功夫,功名一路更是平庸,终生只做过许田镇监、开封府推官等小吏。但有一点是一样的,他们始终在回忆,不停地回忆,是生活在回忆里的人。

    然而沉湎于旧事的怀念,对容若来说像悲辛无限的二胡曲,对小山来说却是嘹亮入云的羯鼓,带他坠入荼蘼旧梦。他连惆怅亦是惘惘的快乐,像春日邂逅一阵杏花雨,雨停后,怀念继续。

    繁华若真如一梦,过而无痕多好,人就不必失意,只当醉了一场,醒来仍过平淡的生活。可惜做不到,这个高贵敏感的男子,他时时刻刻都在感伤怀念着旧日的生活。

    长长的舞,舞落他半生繁华。楼下,姆妈尖声尖气地叫,有客到!舞停了,他苦笑,敛衣起身。检点身上的所带全部银两,也不够他在这里再留宿一夜。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临别梦醒的一霎,他突然间化出了李白的诗意,写下一阕《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萍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我要走了。小萍。这个,留给你,再见面你要歌给我听。

    ……她执住他的手,不舍,凝噎。女儿心事,他应该明白。

    是的,他明白。然而现实迫他离开。

    下次,再来看你。他切切地说,不敢看她,有些心虚,黯然。

    她破了例,送他到楼下。他回头,见她站立在紫藤花下,幽幽人影,落花满地,梁间燕子不解人愁,依旧双飞,呢呢喃喃。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他念道。一瞬间,他恍惚了,到底人生似词,还是词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