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先生是从词的意境气象上说;从人情和个人的偏好上来讲,我更赞成苏轼的品位,没那么多词学教条,我只看到他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我也爱这样至情不掩的子瞻,他疼惜少游,已经不只是爱才,更是爱他这个人,将他视为子侄至亲。亲人之间,才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伤。
少游才高,苏东坡素来爱重他。书上有这么一句话:“苏门四学士中东坡最善少游。”民间有东坡将小妹许配给秦观的传说,又说“苏小妹三难新郎”,当真是绘影绘形。我心底真是希望有苏小妹这样的妙人,喜欢这样的平等。也多亏得有少游,因为有他这样的俊俏才子,老百姓才附会出这么一个才学气度不让文君的苏小妹。
以东坡对少游的感情来看,如果他真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妹妹,他一定会将她嫁给秦观。可惜没有,因此少游没有机会娶苏小妹。那只是美好的涟漪。大约是老百姓看苏氏父子皆是人中俊杰,怕他们好花开的寂寞,因此要敷衍出一个苏小妹,来帮衬出人生百世的轻喜完满。
北宋的那个暮寒的春天,少游在一次次贬谪中淡漠了功名,他选择流连青楼。从杜牧到柳永到秦观,“拟把疏狂图一醉,赢得青楼薄幸名”,或许真是失意才子惯有的落寞疏狂。
中国传统恋爱方式的逼仄寡淡,使得需要相处一生的男女往往在揭开红盖头的那一霎才看清对方的相貌。偶有思凡的,偷偷先去窥看,还不能被对方得知,那是不恭敬且轻佻的。婚姻麻木不仁,选中了不可轻易更替。妻子因此往往是乏味的。
很早的先贤就明白“情欲似水火”的道理。大禹治水亦告诉人:疏而堵之,不如疏而导之。不过少年时代禁欲是为了教子成才,这种严苛,成年以后便逐步放宽松。随着年岁渐长,少年时代的禁情锢欲往往换来成年之后的放荡不羁,妓院成了最自由放松的社交场所。妓院的旗幡上直截了当地写着,有钱就可以过夜。妓女是最容易也是最不容易得到的女人。她们往往有才有貌又擅风情,尤其是那些女中花魁。借用制度经济学的术语,这是交易成本最高的性交易。
何况,性是一回事,爱又是另一回事;得到妓女的爱往往比得到妻子的爱更难。因为后者方心无旁骛,前者却已阅尽千帆。对男人而言,这个游戏本身就充满挑逗和刺激性。即使如此,也不妨碍人和人,在天地的某个角落,邂逅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
说中国的文化是风花雪月的文化,是男人书写的关于女人的文化,真有点滑稽。女人被他们轻贱,总是不许登大雅之堂。然而千千万万的士人失落,沉溺,又不甘沉溺,最终的桃源归宿竟多是女人的怀抱。自以为承担天下的男人,到最后,竟惟有在女人处才被承担。
我心底透出的意象里,少游这个人,应是青衫磊落,茕然独立于花廊下,抬头望着楼上的爱人,脸上有阳光阴影的文弱男子,有着暗雅如兰的忧伤。那春草清辉般的邂逅,应是他的。
他骨子里是凄婉的,连思人也是“倚危亭,恨如芳草,过尽飞鸿字字愁”,比易安的“满地黄花堆积,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还要幽邃深长的思意。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眉间的愁绪,是他钟爱的女子也抹不平的。
不需学恩师“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然,不需学师兄“付与时人冷眼看”的狷介,人和人的禀性天赋是不一样的,无须强勉。淮海词婉媚,一直都少了为国为民的刚烈;后来的哀伤,也是感伤身世多过于忧国忧民。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说:“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少游是伤心人,看来已是定论。然而,只是将一身才气付与清嘉,少游的词也足以流传千古了。他就有本事写男欢女爱写的清嘉柔亮,甜而不腻。
还是他的恩师看得准。王国维说少游“凄厉”,总觉勉强。“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隐晦深流,隐约才是他的心曲。我猜,少游的生命里一定会有相爱如欢的时候,共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子。春日浓醉,他与她画堂做戏,并肩携游拼酒,恩爱如蝶;夏日暂有别离,也是眷眷难当,遥看星河辽阔,织女牵牛天各一方。盈盈一水间多少轻愁喜悦,亦只有相爱的人才领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