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作者:阎连科

司马蓝终于在他少年时候,把三姓村吓出了一个震天的冷惊。

冬末的那日,村人们都在山梁上翻着土地,司马蓝便背着一个袋儿上路了。母亲给他烙了一兜干粮,纯白的面粉,气息像雾一样笼在他的鼻下。他趴在烙馍上闻了几闻,学着大人的样儿,把干粮别在了后腰带上。出门时那干粮砰砰啪啪打着他的屁股,他感到屁股浸满了一层葱花和黄灿灿的油味。

他说,娘,这馍是棉花油烙的?

娘说,是芝麻油哩。

他盯着娘的脸看了一会儿,说给弟弟鹿、虎留半个吧。

不用,娘说,你是去卖皮子,得吃好的养着。

他便上路去了。山梁上雾浓浓的白气,把冬末的早晨弄得水水浸浸,人在梁上,转眼脸上就润润水湿,寒风料峭一会,又似乎有了冰粒儿。娘把他送到梁上,他说回吧娘,娘就站在梁头,望着他孤孤的身影,扯着她暗嘶嘶的嗓子唤,蓝——你别怕疼,你爹从来都没说过疼,少用麻药皮子长得快。他想回头大叫一声放心吧,我已经成人啦,可回过身时,有一股风噎在了他嗓子,他只张张口,就转身走去了。对面山坡上那些挥镐扬锨蠕动的村人们,在急速流动的风雾里,一个个都象吊在树叶上的虫子样摆动着。新翻的土地呈出水红的颜色,在早雾里像流出的一片砍了头的血,司马蓝闻到了那红土的血腥气,浓烈烈地从对面梁上飘过来,又朝冬野里荡过去。

他朝那儿住脚看一会,毅然上路走了。三天后,当无风有日的后晌儿蕴下一些暧和时,司马蓝从耙耧山外回来了。他脸上有些焕然的光亮,上身穿了一件蓝洋布套袄布衫,新得连日光都被那洋布染成了浅蓝。他路走得不快,每走一步,右腿跟着瘸一下,可他的瘸腿前面,用一根分杈的树枝,推了一辆架子车的轮子。那杈枝儿正好栓在轮梁上,左拐右拐便便当当,回到山梁上,把车轮推到翻地的村人前,人们先都远远地望着他,仿佛望着一个从世界外面走来的神人,一时间谁都怔着不敢叫他一声,不敢上前扶他一把。

司马蓝远远地对着村人们唤:

“喂,我回来啦——我把车轮买回来啦。”

村里的男人们终于就哐咚一声明白,不是神哩,是年少的司马蓝,他们丢掉家什,围将上来,一个个趴在架子车轮的胶胎上,闻那漆黑刺鼻的胶味,说多像烧糊的布味呀。司马鹿和刚会操持家什就来干活的司马虎,用手转那滑溜的车轴,听钢珠脆啦啦的碰撞,就果然发现这轮子比牛车轮子轻便灵利哩。刚过十四岁的杨根摸着轮胎上的胶牙说,这就是架子车轮呀?我这辈子我还没见过洋车轮子还没进过县城哟。

村长蓝百岁走了过来,他原是在地头收拾翻过的土地边儿,用石头垒着田边,不让新土流进沟底。这当儿他走将过来,用手捏了捏车轮的钢条,又去司马蓝的头上摸着笑了,像摸自家忽然长高的孩娃,正欲对司马蓝挤出一句夸赞的话儿,司马蓝却肃然地叫了一声村长,说他从县城回来,看见镇子西的山梁上,有几百上千的人在那儿和三姓村人一样翻着田地,把旧土埋下去,将新土换上来。

蓝百岁把手从司马蓝的头上拿下来。

蓝孩娃,真的也这样翻地换土呀?

司马蓝说一样的挖生土,盖熟土,把地边垒起来,老远看着像一层层的红梯子。

蓝百岁在司马蓝脸上盯一会,脸上憋下一层红色,过了半天说都听见了吧——都听见蓝孩娃说耙耧山外也有人在翻地换土吧?活不到四十岁的并不只是我们三姓村,他们想长寿就和咱一样要把土地换一遍,这一下你们该信我蓝百岁的了。说从今儿起,要在五六年间把这四百多亩土地翻一遍,就得用这洋车子,一辆架子车能顶十个壮劳力。架子车在哪儿?车棚子村里做,车轮子家家户户出钱买。钱在哪?在每家男人的大腿皮子上。说我们三姓村祖祖辈辈就是这样卖着人皮过来的,我们这一辈的大腿卖完了,该轮到下辈人儿了。过几天村里组织十五岁以上的男孩娃,分期分批去卖皮,卖了皮不买一个车轮的得买回十张锨,或者买回十二对荆箩筐。

太阳的暧意象流在山梁上的水。村人们手摸着第一辆车轮子,都仰头看着蓝百岁的脸,就都看见蓝百岁的脸兴奋得红红烂烂,如秋阳下挂着的一盘圆柿子,就都看见自他做村长以来,这第一次从他嘴里跳跃出来的一堆话,像稠密的熟杏样,有色有味,在人们的脸前、耳下荡荡动动地飘。也就都想起了买回了车轮的司马蓝。再扭头去看那少年时,发现村里的女人们,似乎并不关心车轮子,她们没有一个围着车轮的,全都围着司马蓝,让司马蓝把他的蓝洋布套袄衫儿脱下了,把那洋布衫儿拿在手里,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地传看着,就都发现那洋布果然的平整,果然的结实,布纹儿一丝一丝斜织着,没有一处有粗布棉线上的小疙瘩。且都还发现,这布是城里的缝纫机器扎成的,针脚细密匀称,死活找不到一个不对等的针脚儿。司马蓝坐在一杆锨把上,像英雄一样被女人包围着,一一在回答着她们的问,如这洋布多少钱一尺?你这套袄衫儿用了多少尺?统共花了多少钱?还有缝纫店的机器真的是用脚蹬而不是用手缝的吗?机器扎这么一件衫儿一天够不够?手工费要一块还是一块五?再就是城里车站的瓦房盖起没?马路还和以前一样的宽,并排能赶四辆马车吗?男人和女人还并肩走路吗?老老少少的妇女还都穿大红的衣裳吗?司马蓝对她们的问题一一做了答,并说城里的男人、女人都疯了,在大白纸上写满乱七八糟的字,把一街两行的墙都贴满了;还用牛笼嘴和白纸糊成高帽,把人捆着,让人戴上高帽在街上闲逛。女人问那是干啥哟?司马蓝说谁知道他们干啥哟,就都惊呀了一阵疯了的城里人,沉默在不可思议里,直到蓝家的七闺女三九从哪儿挤进人群冷丁儿问:教火院不要姑娘、媳妇的皮子吗?

司马蓝说,要呀,你敢卖?

三九说:要了我也卖,卖了我也买件洋布做的衣裳穿。

女人们便都对着三九笑起来,说你不想嫁人了?从大腿上割一块皮就留下一块疤,那疤好了粗糙得连猪皮都不如。三九姑娘就把脸盘红起来,望着远处不再说啥儿。顺着三九姑娘的目光望过去,一村人就都看见蓝四十既没有去围看车轮子,也没有来围看这洋布蓝袄衫。她倚在田头的一棵槐树上,痴痴地盯着这儿的女人们,直到都把目光扫过去,她才把自己的目光软下来,不言不语,弯腰挑起自己的一对箩筐,忽然就独自往田外走去了,烂袄里的棉花白在她的后腰上。

她收工了。她走过的田角上,坐了孤雁似的杜柏。杜柏看了她,她也看了杜柏,问了一句啥儿,杜柏一欠身子,就又孤孤地坐下了。

天色已淡将下来。日光薄薄的,暧意退得干干净净。

蓝三九冷了司马蓝一眼,说,你没给我姐捎衣裳?

司马蓝从自已的后腰取下了那个干粮袋,从中取出了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红洋花布,递给蓝三九,说这是给你六姐买的花布,又取出一双光亮的洋袜子递过去,说这是给你买的洋袜子,还取出了一包盒上画了一片烟叶的香烟,说这是给你爹的;最后就抓出一包小糖,花花绿绿的糖纸,在落日中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彩。村人们分吃着小糖时,就都最终明白了,蓝百岁家的六闺女蓝四十到底成了司马蓝的媳妇了。就都有些愕然,又似乎猛地明白,不是这样,司马蓝会去卖他的皮子吗?会给村里买回有史以来的第一辆车轮吗?

都收工去了。

太阳急急切切地缩了它最后的光色。要回村里时,司马蓝从田里站了三次没能站起来,右大腿上的疼忽然间咯咯卡卡传遍了他全身。蓝百岁拆了那一包香烟,自己抽了一根,也给自己同辈份的三十往上岁数的男人各发了一后走到司马蓝面前问:

“多大一块?”

看女人们都已离了田地,司马蓝解开了裤带,把棉裤脱下来。男人们围过来,便看见他右大腿上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纱布上浸出了一块血水。他把那纱布一圈一圈地解下来,到最后又露出了巴掌大一块方棉纱。司马蓝在那棉纱上用手指划了一个圆圈儿,把头抬起来。

“和核桃树叶差不多。”

杜柏、杜楠、蓝柳根、蓝杨根、及司马鹿、司马虎,和他们后邻的杜柱,这一茬少年都在心里哗啦一下,如猛地推开了一间暗屋的窗,当的一声灵醒到,原来在大腿上割去核桃叶样一块薄皮儿,不仅能买一个车轮子,还能买一件洋布衫,一双洋袜子,一斤小洋糖。那要割去两块呢?割去三块呢?卖掉一条大腿上的整皮呢?不要说买这么多东西,怕是连姑娘媳妇也由自己随意买去了。落日后的静谧,在山梁上铺天盖地。走在梁路前推着车轮的大人们的脚步,由高至低,由粗至细,渐次地远去。三姓村这一代已是少年的大孩娃,簇拥着司马蓝,就都商量着结伙去卖一次人皮的事,商量着卖了人皮,各自要干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杜桩说:“我卖了皮子。得很快合铺成亲哩。”

蓝柳根说:“我除了讨媳妇,也得买一条斜纹洋布裤子穿。”

杜柱说:“我不买衣裳,我买二斤肥肉吃。”

轮到最年幼的司马虎,他乜斜一眼司马蓝,说等我卖了皮,我不讨媳妇,也不给村里买车轮,买箩筐、铁锨啥儿的,我给我娘买样东西,剩下的我都存起来。就都明透这话是说他哥司马蓝给蓝家大小都买东西了,竟没给自家买下一丁点。

少年们都瞟着司马蓝。

司马蓝拄着一杆锨把立下了。他望了一群人的脸,最后把目光落在五弟司马鹿和六弟司马虎的脸上,忽然把手插进裤里边,从棉裤裆里的哪儿取出两包儿葵花子和一条深红色的方围巾。那围巾和葵花子上的体温都还白白淡淡,在黄昏的寒冷中几丝炊烟一样扩散着。司马蓝抖抖围巾,对两个弟弟说,没有咱爹了,活着的我是老大,我能不孝母亲吗?又把一包葵花子儿扔给少年中的一个人,说这包本来我想到家后再给鹿弟的,现在大伙分吃了吧。又把另一包丢给司马虎,说我是你哥,大哥如父,连走到家里你都等不及。说完这些,司马蓝就不再和少年小伙们一道了,他拄着那根锨把,从一条岔道往村里走过去。

岔道的前边,他的表弟杜柏,正默默的低头在走着。相距老远的路,就能看见他遗落在身后的心思,如开败的黑花样一片一片。杜柏说“蓝表哥,你没给我买回一根笔?”司马蓝说:“你家做好吃的给我家端过吗?你爹还是我的姑夫哩。”两个少年瞪眼时,蓝百岁不知从哪儿走了来,扛着一柄镢头,把司马蓝的脚步声唤落在一块田头上。

他说:“镇上那儿真的人山人海在翻地换土吗?”

司马蓝说:“都不是镇上人,是三邻五村的劳力汇在那。”

蓝百岁的眉毛结起来,闷了半晌道:

“要都来咱村就好了,我和你娘这辈人就准能吃到新粮啦,就不用连三赶四死得这么早。”

司马蓝盯着蓝百岁。他看着他的脸,像看着一本花花绿绿、有许多卦爻的农家历。

蓝百岁说:“明天你把我引到镇上看一看,看看是哪村也得喉死症,外村劳力咋就给他们干活儿。”

所有的转机就是这样冷不丁儿到来的。

蓝百岁和司马蓝去了一次镇上,果然看见成百上千的人们,云集在镇西的一道山梁上,用车推,用担挑,把田地高处的土运到凹地去,把种了上百年的坡地平整得湖面一样,还随着地势,遇物赋形,将所有平整好的地边要么用石头垒起来,要么用锨削得半陡半直,光滑得如行云流水。且那山梁上都还四处荡着红旗,贴了标语,鼎沸的人声,暴雨样哗哗啦啦。看着那么多的人干活,新翻的土地,一片连着一片,蕴含了千年的地气浸着人的心肺,如油烟熏着一样,刺鼻而又开胃。不消说,这不是一个村落的干活人。天下没有这么大的村。男女劳力盖着一面山坡,如河滩上一个挨一个来回跳动的黑黄色的鹅卵石。

司马蓝领着蓝百岁就到了那面山梁上。蓝百岁去问了一位干活人,那人说这是全公社在集中劳力修建梯田试点村,说领着他们来干活的是公社的卢主任,然后蓝百岁就捡一个人隙之处立住了。蓝百岁说,啥是试点村?司马蓝说管他啥是试点村,只要别人能去咱村白干就行了。蓝百岁蹲在地埂边儿不动了,他对面地里有十余辆架子车,车队一样把挖出的土推到一个凹坑里,凹坑里堆满了茶色的光。再往远看,山坡的一块平地上,有几个棚帐,炊烟从棚下挤出来,蒸腾在半空里,白浓浓一会就散散淡淡,溶在冬日的青天白云下。公社的那个卢主任在那棚前说了一阵话,就有人从那棚帐下挑一担开水走出来,好像是去给哪儿干活的农民送茶水。再把目光投得更远些,看见这样的棚帐还有好几处,都有炊烟袅袅,只要卢主任走到那里,那里就有人挑着两个饭桶走出来。

司马蓝闻到了一种白浓浓的香味。

他说:“日他们祖先,渴了还喝大米稀饭哩。”

他说:“这人要都去给咱干活,一年二年就把四百亩地土换完了。”

他说:“百岁叔,谁是卢主任?”

蓝百岁只是不答,叹了一口长气,就沉默得无边无际,把手端在下巴上,直到挑担送饭的人又把空桶从哪儿挑回去,直到头顶的太阳慢慢西沉时,已经有零星的干活人,扛着家什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才自言自语说,要这人都去咱村该多好。

司马蓝盯着蓝百岁的脸。

蓝百岁说:

“回家去吧。”

司马蓝说:

“叔,我能让这人都去咱村干活哩。”

蓝百岁说:

“笑话哩。赶日头不落回村吧。”

司马蓝说:

“真的,叔。我要让这些人都去村里干活了你说咋办儿”

蓝百岁说:

“孩娃,你想干啥你干啥。”

司马蓝说:

“我想当村长。”

蓝百岁笑了笑:

“你才十六就和你爹当年一样儿。”

司马蓝说:

“你不同意?”

蓝百岁不笑了说:

“除了这个,孩娃。”

司马蓝说:

“我今年就娶四十,娶时你不能让我们家花上一分钱。”

蓝百岁大声说:

“行。你说吧,你说咋样儿能把这些人请到咱村去干活。”

司马蓝说:

“找着卢主任,就说我们三姓村这地已经修了五六年,修得比他这儿好,让他到耙耧山里看一看。他到哪儿要不把这些人马往咱村里调,就让全村人给他跪下来。”

蓝百岁脸上没有要走的意思了,看着司马蓝,像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这样能行吗?”

司马蓝往蓝百岁的头顶瞟了瞟,

“这法儿不行,我娶四十时你就还要彩礼嘛。”

蓝百岁不再说啥儿,他看见人家说的卢主任,从一个棚帐走出来,朝另一道山梁走过去,影子在梯田地里显出浅红色,又韧又长如一挂马鞭子。蓝百岁从地上站起来,说咱们去试试,把卢主任说动了,今年底四十过完十五岁我就让她和你合铺儿。

他们就一前一后朝梁顶走过去。

翻地的农民们都让温热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潺潺漫漫流。

卢主任迎面走过来,又要往哪儿拐过去。

蓝百岁远远站住了,额门上出了细细一层汗。

他说:“孩你叫他一声。”

司马蓝说:“你是村长。”

他说:“你叫他一声,后边的话我说。”

司马蓝急走了几步,追上去:“卢主任。”

卢主任站住了。

卢主任转过了身,扭得日光在他衣服上打折子。

卢主任还没有蓝百岁的年龄大,三十零几岁像三十还缺几,单瘦如麻,却透了几分白净,因为他年轻,又早早地统领了一个公社的人,他就在工地上这儿走走,哪儿看看,要把双手总是背到身后去,脸上总要凝着惊天动地的深思和熟虑。卢主任转过身时,他周围的日光发出细滑的声音从他身上落下来。他朝司马蓝这儿打量着,像打量一棵叫不出名的树。

“你唤我?”

司马蓝立马道:

“该你去说了。”

蓝百岁便硬着头皮朝卢主任那走过去。落日在他对面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到卢主任面前时,他朝卢主任弯了一下腰,看见卢主任穿的是一双最好的黑胶深口的部队上的解放鞋,又看卢主任穿的是部队上的斜纹绿裤子,再看见卢主任的上衣是蓝布中山装。然后他就说,卢主任呀,你领着全公社的人在这修梯田,这人要都到三姓村去,三姓村人会向你和全公社的人跪下来。说我们三姓村春夏秋冬不停歇地干,五六年过去,十面山坡才修了一面半,可那地比这翻得好,比这还像梯子田块哩。说要一个公社都帮着干,不到一年也就干完了四百亩,那时候梯田村才惊天动地呢。

卢主任惊怪地盯着蓝百岁和司马蓝,看了月余年满才开口:

“你说你们梯田已经修了五、六年?”

司马蓝朝前走几步:“这种地已经弄了整六年。”

卢主任说:“谁让你们修的梯田地?”

司马蓝说:“我们自己修的呀,我们说修,村里一敲钟村人就修了。”

卢主任把目光死盯在司马蓝的身上去。司马蓝听见了卢主任的目光迟缓地从蓝百岁身上移到他自己身上后,他感到那目光就柔和温暧了。卢主任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到前边来,去口袋摸出一盒烟,让了蓝百岁,他不吸卢主任也没吸。山梁上有风,卢主任把挂在还远处树上的一件部队上的大衣取下来,披在身上,他人就立马显得几分富态了,几分威风了。

“你们是哪个村落的?”

“三姓村。”

“没听说公社还有这么一个村。”

“在耙耧山的最里边。”

卢主任如准备好似的,当即从大衣口袋取出一张公社的行政区域图,问了他们村落在耙耧山脉哪一边,就把地图铺在上层梯田地边上,人在梯田下,正如趴在一张硕大的桌子沿,用指头在花花绿绿的地图上,大海捞针地移动着。有许多修梯田的人朝着这儿看。卢主任的专心好像一位先生一定要在学生的卷子上找出差错来,连有人来汇报各村修梯田的人数他都没抬头。他把指头从地图的下边移到上边去,又从西边移到东,那指头就在地图的边上将要走出图框的东角呆下了。

他终于在地图上一条山脉的尾部找到了一粒小黑点,问你们属那个大队的?答我们村就是一个大队呀。问有多少人口?答说多呢,二百多口哩。卢主任就说那你们不仅是全公社最小的大队,怕还是全县最小的大队了。

问:“你们平素和公社啥来往?”

答:“我们过年时赶集就到公社的镇子上。”

问:“没有到公社开过啥儿会?”

蓝百岁说:几十年间,就没有人通知我们开过会。”

卢主任怔了怔,说我刚从别处调过来,不知道公社里还有这么一个三姓村。不知道你们自发修梯田竟有几年了。说你们是被埋没的典型哩,你们先回去,半月内我一定到你们那看一看。

卢主任是一个好干部。当司马蓝老至将死时,还和村人们提到过这干部。说卢主任做事如风如雨,三天后果然到了三姓村,坐着一辆吉普车,把车停在山梁上。这是三姓村有史以来开到村头的第一辆车,和司马蓝给村里买了第一辆架子车的车轮一样有意义,在村史上占着辉煌不朽的一页呢。

那一天,天阴无日,沟沟壑壑都堆积着沉闷的寒冷和冬气。吉普车停在梁顶上,村人们从村里疯着跑到梁顶去,孩娃们惊喜的尖叫,如穿越窗口的光亮样把冬天的积郁照亮了。十四岁以上的男娃女娃和有家有口的男人女人们原没想到卢主任真的会到村里,就从田地里丢掉家什跑回来。大家围着吉普车,围着穿大衣的卢主任,把煮好的荷包蛋从村里用棉布包着端上来。主任和他的司机吃着那有腾腾热气的荷包蛋,看着村里的六七个不会长个的小儒瓜,围着吉普车像跳跳动动小肉球,就不想吃那鸡蛋了。就把荷包蛋递给了孩娃们。

赶来的蓝百岁就把脚踢在了接过荷包蛋就吃的孩娃们的身子上。

卢主任在三姓村的胡同里转一圈,看看房子看看街,从胡同西又到换过土的田地细细微微走了走,抓一把土在手里紧捏着,至尾站到一棵柿树下,打量着三姓村的几十亩山坡地,看那田地大的二亩不足,小的也就几分,每一块都在深冬中呈出暗红,连丁点大的坷垃都没有。田埂儿遇物赋形,弯弯曲曲,却都极有情致;易塌方的地边都用石块垒着,远看着齐整如盖的房基。而坚硬的地处,堤埂齐堑如墙,镢痕锨痕闪亮着深色的暗光。有潮湿浓浓的污土气息从那儿溢出来。主任吸了一下地气,忽然觉得那一片丝丝连连的新土地,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像这季节的红梅花。

他说:“早一点把梯田村的试点放到这儿该多好。”

他说:“偏僻,三县交界之地,闹不好会成为整个地区的典型哩。”

他说:“咋会忘了这里还有一个村落呢?还有二百口人呢?”

三姓村的人们都立在主任面前的荒地上,都企望着主任那张自言自语的嘴。有女人抱着孩娃在人群中,孩娃猛地哭了,她就拿手捂在孩娃的嘴上去。朝四野望去,灰白的空旷里,有村落里的老牛在对面山坡上吃干草。崖头上挂的羊,在攀着悬崖往另外的崖头干草地上去。天低矮而又沉闷,压得山脉上的静寂要炸出一声轰鸣来。主任把三姓村的人口和土地看完了。主任没再说些别的就往他少了窗玻璃的吉普车前走。三姓村人就跟在主任的身子后,送行样沉默得月深年久。快到车子前,司马蓝悄声叫了一声百岁叔,说他要不让外村人来这修梯田,你就让全村人给他跪下来。蓝百岁就说:

“你悄悄跟村人们说一声。”

十里长别样的三姓村人,从新翻地里往村头的吉普车默然走动着,蓝百岁影子样跟在主任的身后,司马蓝就淡下步子,对上来的村人说:

“喂,等一会给卢主任跪下来。”

“喂,看见村长跪,就都给主任跪下来。”

“喂,跪到车子前,不让他车开走。”

“喂,能哭就放大悲声哭。”

“喂”……

主任就到了那吉普车的门边上,就要伸手去开车门了,蓝百岁就跪在了主任前,悲悲戚戚哭着说,主任啊,我们也是活在世界上的人,我们祖祖辈辈没有得过政府的福,你就把公社的人马调到这儿翻地好不好?蓝百岁的下跪突然且有力,膝盖落地像两段粗硬的栗木从半空落下来,把公社卢主任吓得心里咚隆咚隆响,还不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三姓村的男人女人,大小孩娃就跪下一大片,全都缩在主任的车子前,黑的头发,黑的袄裤,和一张又一张黑的皱脸,转眼间把主任面前的天色染暗了好几成。有一只瘦狗,在人群中望着主任,脸上莫名地挂了两行泥水似的泪。蓝百岁说,卢主任,你就可怜可怜我们三姓村吧。

村人们就诵经一样唤:“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把外村的劳力调过来……”

蓝百岁说:“我是村长,我代表全村给你磕头了。”

村人们就随着蓝百岁把头磕在路面上,半黄半白的磕头声,从地上弹起来朝卢主任淹过去。卢主任被这响声打动了,他的瘦脸上,有了苍白,嘴角在那苍白中一扯一拉地抖。

他说:“人马都开来,村里有地方住?”

蓝百岁说:“我让各家各户把屋子腾出来。”

他说:“各村人自带粮食烧火做饭,你们得供人家有柴烧。”

蓝百岁说:“不行了把树都砍光。”

他说:“有的村穷,没有工具,你们得多备些车辆和铁锨。”

蓝百岁说:“只要有人,工具我们备。”

卢主任就开门上车,说你们起来吧,便由司机发动了吉普车。黑青色的机器声,拖着车头里的油热蒸气,把沉郁的旷野挤裂开,吉普车就从那挤裂的沉郁缝中唤着叫着开走了,黄尘白烟在山梁上龙头蛇尾,奔腾着久久不散。

这天这夜,三姓村闹腾得喜山悦海,一个村落没有了白天黑夜。大街小巷都塞满着村人们的各式狂欢。有人在日落之前,就提前吃完夜饭,说今夜打一通宵纸牌去。有人索性饭也不烧,一家人站在街上,见人就说:

“听说了吧,全公社的劳力都要来给咱村换土啦。”

再或说:“知道吧,明年咱村就都可以吃到新土长的粮食哩。”

男人们聚到一块,说真他奶奶的想不到,长寿要从咱这辈子开始了。说千恩万谢,都亏了蓝百岁。就都为当初蓝百岁当村长大家不冷不热后悔了。就都涌到蓝百岁的家里去,不提当年不拥戴他当村长的事,叫着他百岁叔,或者百岁伯,再或百岁哥,说你比他司马笑笑那任村长干得得不差哩,要早让你主持村里事情,蓝姓、杜姓、司马姓,不知道要少死多少人。那些已经死了媳妇的男人们,说着便泪流满面了,说媳妇要能熬到今天该多好,就能吃到新土的粮食长寿了。

蓝家是四合院的大宅地,有一边厢房没有盖,土坯院墙倒塌几年了。蓝百岁满面光亮,坐到上房正屋里,把一捆上好的烟叶从房梁上取下来,不停地揉碎后,又拌了一勺芝麻油。满屋都是烟味和油味,整个世界都是说话声。有人坐在司马蓝身边的椅子上,有人就干脆蹲在冰冷的脚地上;有人蹴在门槛上,有人就索性倚着门框如柱子样竖在那儿。屋里没有空地了,就从塌墙那儿臃肿到院外去。人山又人海,欢笑声波波涛涛,潮到东,潮到西,潮涨了满山遍野一世界。有人在计划冬天一过,赶不上种小麦,除了种玉米,能不能在新地里赶出一季谷子或豆类。有人计划说,人到长寿了,活四十五十不死,七老八十都摇晃在世界上,走不动路,说不了话,牙掉耳背,儿孙不孝又如何是好。蓝家的大女儿蓝九十从婆家回来了,把孩娃往地上一放,又转身回婆家把婆家准备盖房用的弯椽子杠回两根来,由两个小伙劈碎开,在上房生了盆红彤彤的杂木火,把每个人的脸都映成亮桃色。

蓝百岁隔着人头说:“让外边的人都来烤火呀。”

二女儿蓝八十唤,都挤进来烤烤火,外边多冷呀。然那屋子又是哪能挤得进,院里的人就在院中央生一堆玉蜀黍干,先烟后红,一层烟灰就在黄昏中飞满大街小巷了。院子外的人,不往屋里进,也不往院里去,他们就在街上跑步跺脚,把手拿在嘴前哈热气。这多是一些村里的少年们,他们不说粮食,不说新地。他们说村里合铺他妈太早了,不到二十就做了爹,一辈子未及玩耍就得养媳妇,养孩娃;又说既然长寿了,合铺又早,等媳妇一到三十岁,就索性再找个闺女合次铺,由大婆小婆侍弄着。又说了一些别的啥,天不黑就都往司马蓝家里走去了。

司马蓝家和蓝百岁家一样挤满了人,但多是晚一辈份的。连一向与人群不合,总是心事重重的杜柏都来了司马家。二十岁还没结婚,使他母亲急病在床上的杜柱,十五岁了还没去过镇上和县城的蓝柳根和蓝杨根,及杜桩、司马鹿、司马虎,他们把司马蓝围起来,听司马蓝说他是如何到公社在镇西搞梯田试验村,就想到让全公社的劳力都来三姓村翻地换土;说他如何把村长蓝百岁领到那个村,如何找到了公社的卢主任,又如何请卢主任一定到三姓村来看一看。于是,谁都相信,将把全公社的劳力调来的不是蓝百岁,而是才年仅十六岁的司马蓝。于是,就把司马蓝当成三姓村的又一个村长了。

“今儿,”司马蓝说:“我要不说让全村人都给卢主任跪下来,那卢主任不是开门上车就走了?”

就都坚信,司马蓝果然不是村里的凡人啦。

女人们是不和男人们往一块扎堆儿,她们给男人们生了火,给男人孩娃烧了饭,就从家里出来立在门口的避风处,脸上放着从没有的光,说着什么就哭了。又说着什么就笑了。忽然就又有人从村那头传来半青半紫的叫,说谁谁在她家门前哭哭闹闹,好像是疯了,唱着说着,说她再也不用五年六年,十年八年都下地翻土累得牛马不如了,再也不用为到了三十六七岁就害病死掉,提心掉胆的夜夜不能入睡了。唤话的人立在胡同口的一个石头上,把手喇叭在嘴唇上,那唤声便嗡嗡啦啦,像龙卷风样刮得各家门窗都叮当叮当响。于是,村街上的就都去看那说说唱唱的疯子了。

脚步把白天踩去了,夜晚砰的一声降下来。各家的狗都在门口转悠着。上架的鸡咕咕咕咕不停地叫。猪和羊被吵架声闹得在圈里兜圈儿。

夜晚不是夜晚了。

月色和星光本来在耙耧山脉的夜间是落地有声,可这一夜星月依然的亮,声息却无踪无影了。闺女们本来是夜间一向都极少出门的,这一夜却都在月色里水潺潺地笑了一夜,说了一夜。杜家的竹翠没吃夜饭就随着哥哥杜柏从家里走出来。蓝四十和蓝三九从卢主任离去压根儿就没有回到家里去。她们云集到打麦场的麦秸垛的缝隙里,为外村的劳力要到村里来干活,为五年六年,十年八年的翻地可能一个冬天就完了,为再也不消她们青嫩的年纪就得和男人们一样下地干活说了一夜话,说得场上的麦秸都吱吱喳喳响,直到觉出从梁上有青色寒气扑下来,觉出脸上有细微的酷冷温温柔柔落上去,都才离开打麦场,依依地往村中的别处走过去。

这当儿,夜就枯井一样暗深了。星星和月亮不知何时隐退了,一世界都沉没在粘稠的模糊里,连各家各户的说话声也跟着迟缓疲累了,便都听见村中央老皂角树下挂的牛车轮子钟,清脆利锐地响几下,当当当地把静夜敲得哆哆嗦嗦颤抖,如重锤打过的黑色鼓面儿,跟着,紧随其后就传来了村长蓝百岁那红暧暧的唤:

“各家各户、大人孩娃,都回家睡去吧——都躺在床上好好想想公社卢主任的话——该给外村劳力准备床铺的这几天把床铺准备好——该准备柴禾的把烧柴准备好——该准备到教火院卖皮买家什的心里也好有个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