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作者:阎连科

摩西的岳父米甸祭司叶忒罗,听见神为摩西和神的百姓以色列所行的一切事……带着摩西的妻子和两个儿子来到的神的山……摩西迎接他的岳父向他下拜,与妻儿亲嘴,彼此问安。

几天间,麦场东崖下的红土壁被挖成了一个窑洞,都把那僵土晒干粉碎,配点杂粮的馍,竟也能烙成一块一块,直到司马森屙不出屎来,趴在地上,让娘用筷子去屁股上一剜一剜,才都明了那红土不能多吃,吃多了是一样要死人呢。司马笑笑就去守在那麦场的崖边,对每一位挖土的人说,不要挖了,吃土还不如树皮。又说想刨了也行,该让哪个孩娃吃,不让哪个孩娃吃,你自己心里有个数。那挖土的就在崖边站站,仍是挖了一盆走去。

仍是挡不了村人挖土。

几天后村东梁上扔了几个死娃,大的十五、十六,小的三岁五岁,都是吃土后拉不出来活活憋死了的。

司马笑笑回家取了镢头,把那往崖上去的路给断了。以后的半月,村里没人再去挖土,也就很少有人再走出门户。春天是在悄然之中走了来的,树芽发了,草也有了绿色。以为有了春绿,日子就可熬过,可又半月之后,村后梁上的一片荒草地里,又扔下了三四个死婴,最大的约摸五岁,小的不过半岁。司马笑笑的女人出门走动,想寻些野菜回来,在那草地见了,回来对司马笑笑说,也真是怪呢,死的都是聪明伶俐的孩娃,憨憨傻傻的,反而耐得饿些。说去看看吧,尸肉都被老鸭吃得净尽,骨头让野狗咬得白哗哗一片,岭上田里到处都是。

司马笑笑正在喝榆树皮汤,听了也就不再喝了。他丢下汤碗出门,惘然地站在村头,看见杜根从他面前走过,说你说是吧根弟,都听我村长的,那时候把傻痴残废都关在场房屋里,也许各家现在都还有一把粮哩。杜根说了一声是哟,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就往村里去了。杜根走了,他就到村子中央,拾起一块青石,把皂角树上的铁钟敲了几下,然后扔了石头,自己站在皂角树下。

已经半年不听钟声响了。青刺刺的钟鸣一从村子上空掠过,就有男人从家里走了出来。

“村长──是分那半袋油菜种子?”

“分命哩,看一家该有几条。”

“……”

“村前村后梁上扔了十几个死娃啦,都是聪明伶俐的娃儿,你想让好孩娃跟着死了,就都一起吃喝,一起饿死,然后你家就断子绝孙啦,三姓村就在这个世上没有了。你想让你家不断子绝孙,让村落一世一代传下去,你们就照我说的去做吧。”

男人们没有说照做,也没有说不照着去做,就有围着司马笑笑坐在皂角树下,零零乱乱一片。沉默下一片汪洋,把他们深深地淹没进去。只都吸烟,吸的不是棉絮就是树叶,雾云罩海,每张脸都没了影儿。初春时节,空气本该潮润润含满绿气水色,可那当儿空气却有焦糊气息,像被火烤了一样。大家都把头勾在自己的裆间,看着脚下的一片地场。蓝百岁的堂弟蓝长寿看见地上有大蚂蚁爬来爬去,就捏起蚂蚁,先把蚂蚁屁股上的白酒喝了,又把蚂蚁放进嘴里嚼了。尔后站起来说:“其实蚂蚁也能当粮。”见没人接话,又说:“村长,你能让我媳妇离开家里半天就好了。”

有个男人接了话去:

“我日他祖宗,这真是舍不了孩娃打不了狼哩,你说咋个样吧村长。”

跟着,男人们的脖子都叽哩咔啦转了过来,青青硬硬的目光树倒样砸在了司马笑笑的脸上,烟袋也都僵在手上或者唇上。空气变得稀薄起来。有一股热烈在男人们的脉管里轰隆流动,仿佛谁吸一口烟或划着一滴火,男人们都会被焚烧起来。都说你说吧村长,你说咋样就咋样,就是把媳妇打死也行。司马笑笑就把他的烟袋从嘴上拉拽下来,在脚下磕了,说我把女人们都领到东梁掐菜,那儿有一片荒地,野菜肯定旺势,孩娃们都留在家里,西山梁那条野沟,又偏又远,你们把孩娃们引到那儿。

男人们不言不语。

司马笑笑说:“要想都不饿死,就都照我说的做去。”

说完这话,司马笑笑站了起来,对着村落唤:“东山梁上有一块野菜地,谁家有粮吃了也就算啦,不够吃的都跟着我到东梁荒地掐野菜去啦──”

他边唤边走,从村前叫到村后,这条胡同唤到那条胡同。在他那充满青菜味的叫声中,女人们蜂拥了出来,脸上都浮了一层青红,说村长,哪儿有菜?他说跟着我走就是。有女人带了聪明儿女也就算了,若带了痴傻或残废的孩娃,他说来回几十里,你带他们干啥?女人也就又把孩娃送回了家里。如此在村里走了一圈,女人们全都跟了出来,他就领着她们上了东梁。

这是半晌时分,太阳已经悬高。山脉上黄黄竭竭一片。庄稼本就稀薄,人又都没力气锄草施肥,麦地里的庄稼旱软荒乱,女人孩娃掐菜的脚印铺天盖地。司马笑笑走在最前,翻过一道山梁,又翻了一道山梁,日近中天时到了他一次寻牛到过的一条壑沟。那壑沟里果然和梁上不是一个颜色。从沟的深处,流下一股泉水,汩汩潺潺,青白的水声里仿佛有颜料能把耳朵染绿。溪水两边的深草没过膝盖,还不时有初生的幼蛾飞来飞去。女人们是许久没有见过这种颜色了,她们呀的惊叫一声,都如饿羊一样扑进溪水两边的草地,开始去草间翻寻花花菜、齿角芽、扁红芹和野梅棵,说村长,这怎就还有一沟好菜呢,不是又够孩娃们吃几天了嘛。司马笑笑就说,你们在这掐菜别急,篮满了晒在太阳里接着再掐,来一次不易,然后就转身回了。

回到村正是午时,村落里静如往日,连飞虫在村头的来往,都有声有响。正在这清寂当儿,忽然听到了孩娃的哭闹,红血淋淋地传了过来。抬头望了,便看见蓝长寿正背着他的麻腿孩儿走在胡同,嘴里不停不歇地重复着一句话说,爹让你享福去哩,又不是让你受罪。孩娃却在他的背上踢踢打打,一声一声地哭求着唤道,说爹呀,爹呀,我以后再也不说饥了,饿死我也不说饥了还不行吗?就到了司马笑笑面前,他们彼此站着,相隔有一丈远近,脸上都掠过了一阵冰寒的雪白,汗却水淋淋地挂了一层。

司马笑笑说:“你们都送去了?”

蓝长寿说:“送去半晌哩,估摸也该回了。我这孩娃死不听话。”

麻腿孩娃就哀求地望着司马笑笑。

“笑笑伯,我不想死哩,我才七岁呀。”

司马笑笑看了孩娃一眼。

“去吧孩娃,也算你对爹娘尽了一次孝心。”

蓝长寿便背着孩娃走了,身影云影般在日光下晃着,脚步声由近至远,寂寞地朝山梁上响去,终于枯落的树叶一样飘失丢了。

司马笑笑一直看着他们,当他们消失在山梁那边时候,他正欲转身回家,忽然又从山梁那边传来了蓝家孩娃声嘶力竭的一声冷白色的尖叫:

“村长──你不得好死──你连三十五岁你都活不到哩。”

接着传来一声耳光,便都沉寂下来。

司马笑笑觉得心里血红一个冷凉,听到了心里有了一声巨响仿佛一座山脉倒在了心里。有一股微腥微咸般黑的气味从他的胸膛里油然地升到了喉咙,他用力把那气味咽回到肚里,对着山梁那边的天空叫:

“我有啥法儿?就是今儿天让我死了我也得这样,不这样一个村子就完了。”说到这他开始往家走,几步后仿佛又想起了一件事,扭头对着山那边的天空唤:“我有三个孩娃呢,森、林、木哪一个不是我的亲孩娃?要不是对你们真心的好,我就让你们都在村里活受罪。”不管山梁那边的蓝家父子能不能听到,他把嗓子撕得脉断筋连,让他那苦艾绳一样的叫唤,像风雨一样在村落和山梁那边飘荡着。之后就有几个人头从山梁那边黑点点地冒了出来,像被他的话牵出来一样,愈来愈大,愈来愈高,每个人的脸上都呈出土灰,如死了一场又活过来一般。司马笑笑看见,走在最前的居然是蓝姓的百岁。他看见了司马笑笑站在村口,想躲着走去,却是来不及了,彼此的目光,如水流样汇到了一块。于是,他就硬着头皮朝司马笑笑走来。

他果然有几分后悔地说:“分粮那天听了你的就好了。”

蓝百岁这样对司马笑笑说了一句,把头扭到一边,看着空荡荡的村落,脸上的土灰里又渗了一层絮绒绒的白。几个男人都立了下来,好像要等着村长安排下一步活人的事宜。司马笑笑就对几个男人说,都回家去吧,我也急着送那三个娃儿享福去哩,等媳妇们回了,哭死都不能给她们说孩娃们人在哪儿。

男人们就进了村去,木锤似的脚步,敲得村落踢当踢当响,含带了铜音,像庙里的木鱼敲在村头村尾的寂静上。

女人们是黄昏时分回了村里。她们没有觉出村子里的异样,还相约明天后天再去那条沟里掐菜哩。可时过不久,不知从哪家最先传出了女人清冽冽的叫,“我的孩娃哩──我的孩娃在哪呀──”这叫声在落日中如牛皮鞭样抽抽打打,转眼间,就响成了一片,沟沟岭岭都成了女人紫一块青一块的唤。跟着,又有女人跑到了村街上,撕心裂肺于叫──“我的娃哪──我的娃哪──”便叫出了许多女人,都在村里到处疯疯跑找,跑了一遍,找了一遍,又都到皂角树下,搂搂抱抱地哭将起来,骂男人们狠心,哭孩娃们可怜,骂男人们不是人是猪是狗是该千刀万剐的畜生。

有男人被媳妇哭得恼了,去把媳妇踢了一脚,媳妇突然不再哭了,哈哈地狂笑起来,吓得女人们再也不敢看她。

她的男人就去找了司马笑笑,

“村长,我媳妇疯了。”

司马笑笑说:“疯了就疯了吧。”

男人说:“我不会烧饭,越发养不了孩娃。”

司马笑笑就踏着落日,到那疯媳妇面前噼啪下几个耳光。那媳妇正在笑着,忽然愣了下来,不哭不闹了。

司马笑笑说:“回家把那两个好娃儿养好。”

女人就默默回家去了。

在街上哭唤的女人们,一看这种情景,也竟都不再哭了。只散散地坐在树下,让开始升至村头的月光在她们身上洗着,看着司马笑笑朝她们走来,没有一个对他恶言一句。司马笑笑说,不要哭啦,全村人本来短寿,没有人活过四十岁呢,要孩娃们全都活活饿死,这世上还有三姓村吗?女人们说没有孩娃了,我们哭哭还不行吗?司马笑笑说,天黑啦,你们哭死了,男人们能养好那留下的聪明孩娃?

就有几个女人不再哭了,说:“不哭啦,不哭啦,再哭自己也要死了哩。”

也就果真不再哭了。

死死默默坐着,直至夜半,直至天亮,直至日出。

太阳黄灿灿地又照在她们脸上,那些脸色一律地呈出了死灰。早起的麻雀就屙在她们头上肩上。开始生世飞行的山梁虫,从她们的脸上飞过像从木板上飞过一样儿。

到了烧饭时候,她们不回家烧饭。

男人们烧过了饭,给她们端来放在面前,她们不碰碗,就那么默不做声,互不言语,呆呆痴痴的坐着,不谈丢了孩娃的悲哀,更不动身去哪儿找找孩娃。甚至连距她们只有一箭三遥的麦场上的场房屋,也没有谁起身去哪儿瞅上一眼,一片惘惘地蹲在地上,抱着饿得昏睡欲死的小孩娃,仿佛她们或者小孩娃一动身子,就又会母子分离一般,于是都死死坐着不动,沉默得岁长月远,漫无边际。死静从她们眼前川流不息地过去,她们就如死在了一条没有声息的河水里。

这样坐了一天。

又坐了一天。

第三天蓝百岁来了。

日正中天,太阳把她们晒得焉如秋草,一动就要倒下时,蓝百岁抱着一捆谷草,谷草里卷了他的三女儿七十走过来。从谷草里耷拉下来的七十的一只小手,像根老死的黄瓜,那手里还抓着一把黄了的马齿野菜。到了那一片女人面前,蓝百岁站在人群外边瞅了,看见自己媳妇坐在一棵树下,身子倚在树上,怀里拦着小闺女三九,眼睛盯着树冠远处的一根细枝,一眨不眨,像了一双无光的盲眼。他从女人中间插足走到树下,把那一捆谷草放在女人面前,解开谷草的绳子,露出了七十那张青紫的肿脸和鼓一样的肚子。

他说:“看看吧,七十也死啦。”

蓝百岁的女人梅梅把目光从树枝上收回,木呆呆地落在三女儿的脸上肚上,却把小女儿三九搂得筋断骨裂,疼的哇哇哭将起来,还依旧地用力把她往紧处搂着,而她落在三闺女身上的目光,却依然是死鱼眼的白色,干涩涩的没有一滴泪水。三闺女是在前天来这儿和女人们一道呆坐之后,饿了两天,今儿乘大姐、二姐领着四十出门寻草挖菜,自己在家动手煮了一锅晒了半干的野菜,又不知从哪弄来一把豆子和盐,煮进锅里和菜掺在一起,那野菜就无比香甜起来,于是吃胀了肚子,就胀死在了锅台边上。蓝百岁回到家里,连她的手都冷成了冰寒,这也就用谷草卷着来了。

他说:“村长说得对哩,聪明的还养不活,可怜那呆傻干啥。”

她不理他,过了好久,才想起拿手去摸三闺女的脸和身子。可当她的手指碰到三闺女身上的脸面时,手就僵在那脸上不再动了。

蓝百岁看了看都把目光移在他三闺女脸上的女人们,红了眼圈却死死闸住没让泪在女人们面前掉下来,他说都回家去吧,不用恨司马笑笑哩,将心比心,我要当了村长,不定也会这样。他弯下腰去,把女人的手从七十脸上拿开,说七个闺女剩四个了,你再这么天天呆在这儿,怕四个也难保哩。然后他就把谷草重又捆上,把三闺女的尸体像扛一捆干草样扛在肩上,从那一片女人的脚下走将去了。

女人的目光像推不动的石磨样咯咯吱吱地随他转动,看着他扛着那捆谷草往山梁上走过去,越走越远,就如一道魂儿飘进泥黄色的日光里,身后留下一线水煮菜的青味。就这个当儿,他的女人像冷丁儿醒了一样,把怀里的三九往地上一丢,朝她男人走去的方向跑进,到了胡同口上又猛地刹了脚步叫道:“她爹,你说啥儿,你是说七十也死了?”

蓝百岁转过身子,

“你看你,不是看见了嘛。”

她又朝他那儿扑过去,

“你卷的不是六十和五十?”

他唤:

“喂,你们愣着干啥儿,你们拦住我家女人呀。”

就有几个灵醒女人们追上把她扯拉下来,让他抱着草卷的七十急脚走掉了。

他的女人梅梅便声嘶力竭地哭起来,说是我害死了老三呀,是我害死了老三呀。一边说着一边挣脱着抱住她的女人们,力气忽然大得惊人,四五个女人都拦抱不住,嘶鸣声震得日光摇晃,头顶的树枝摆摆动动。

这时候司马笑笑走来了,他扯着司马蓝手里端了一碗汤水菜,来给他的女人送饭,见到这个情景把汤水菜递给司马蓝,把几个女人拨到了一边去,像树样栽在杜梅梅的面前不动了。

她看见司马笑笑,也忽然不挣不唤了,老老实实立住说:

“七十也死了。我七个闺女剩下四个了。”

司马笑笑狠狠盯了她一眼,

“你守在家七十她会胀死吗?”司马笑笑望了一眼村里的女人们,又说:“都回家熬日子去吧,好孩娃你们能领着过去荒年就算你们功高了,还在这恋啥傻呆残疾呀。”

女人们相互看看,这三天死了的眼珠终于开始转动了。

司马笑笑说:“还想呆到你们各家都和蓝家样再死一个好孩娃?”

就有女人开始回家。

便都七零八落地回家去了,结束了整三天傻傻痴痴的坐。待女人们都走剩下梅梅时,她依旧望着司马笑笑,说你家六个孩娃,剩下三个了,我家七个闺女剩下四个了。你家饿死了仨,我家也是饿死了仨你说剩下的还会活着吗?司马笑笑说九十闺女十六岁了,谁家能出五斤粮食你就把她嫁出去。嫁出去就九十、八十、四十和三九都能养活了。梅梅说这年月谁家还能有粮食?司马笑笑说杜岩家兴许就有粮,他一个弟弟二十八了还没成家哩。

梅梅怔了怔,“那是憨傻哟。”

司马笑笑说:“管他憨傻不憨傻,给五斤粮食就是给了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