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修

作者:席未来

半夜吞下两颗止疼片,可还是压抑不住头痛,身体也在痛。

劲臣从地下车库出来时,夜很深了,月亮挂在高处。回到公寓,他感到浑身虚脱,冲个澡就上了床。

关了卧室灯,侧躺在床上,他打开了手机视频。

他看和容修一起拍过的综艺,看DK乐队的MV,还有粉丝私传的演出片段。看到容修在舞台上光芒万丈时,他勾起唇角;看到容修在综艺互动和他配合时,他笑出了声。忽明忽暗中,他笑出声。脸庞水痕泛着光。他眼睛通红。

那晚,顾劲臣一直看视频,看到下半夜,不知不觉睡着了。

黎明之前,天最黑时,他从梦中惊醒。偏头痛让他抱住头。他以为,睡梦中有人给他扣上了荆棘铸就的脑铐。他在头痛中不停翻身。

枕头是不是高度不对?他换个地方枕;空调温度是不是不对?他把温度调低。不行,怎么都没有用。

终于他爬起来冲出卧室,从酒柜拿出剩下少半瓶的红酒。没用高脚杯,直接对瓶吹,饮下几大口。

就着酒水,吃了止疼药。回到卧室。夏凉被裹在身上,催眠般地感受被子贴身的触感,想象那人的手臂抱紧了自己。

当更深地想他时,他就用被子一层一层更紧地裹住身体,像要把它勒进骨头里,直到难以呼吸。

清晨起床时有些宿醉,酒醒了,脑子很清醒,头还有胀痛感。

劲臣去浴室泡了个热水澡。泡在热水里,耳鸣中,他幻听到门外好像传来容修的声音。他从热水中站起来,赤着身子,迈开长腿要出浴缸,却不知不觉踩空了。

脚从浴缸边沿滑下,人就摔了一跤。

他抱住钻心疼痛的膝,鼻间有痒意,随后就有滚烫流下。伸手一摸,满手是血,两腿剧痛。迷蒙的醉痛中,他咬牙没发出声音。他没哭。绝不会哭。只是蜷缩在浴室地砖上,久久没爬起来,和着粘稠的鼻血,用力揉着膝上瞬间肿起的那块青紫。

好在录制无人岛综艺之前,所有的通告都已经取消。

不知在地上蜷了多久,身上的剧痛终于缓和下来。他扶着洗手台站起身,用冷水冲洗很久。止血后,他跌跌撞撞往客厅走。

他要去找医药箱,必须要涂跌打药,要保证身强体壮——身体绝不能出现任何状况,否则一定会被节目组劝退。

不想失去和容修相处的机会。

就算不是独处,录制综艺有很多人,也没关系。

劲臣将棉花球塞进鼻孔,轻轻摩梭鼻梁,并没有痛感。这让他重重舒了口气。

本来就是三十岁的老男人了,皮肤很快就会松弛,眼尾也要有细纹,如果再撞断了鼻梁……那就可以光明正大去医美整形了?

劲臣被自己的侥幸心理逗笑。他甚至笑出了声。

客厅沙发上,他抱膝坐下,身上湿淋淋的,浑身战栗着。身上的浴袍是为容修选购的那件,真丝质地冰凉地裹着他。这件睡袍,容修只穿过一次,劲臣却仿佛隐约闻到他的气味,很凛冽的男香。劲臣把这想象成他的怀抱。他抱住了自己。

在客厅拾掇好自己,膝上用药酒揉了许久。劲臣盘算着,一定要吃早餐,却没有丝毫煮饭的兴致。

于是用手机订了餐,随手打开微信,看见林桃刚才给他发的消息。

大概内容就是,再次确定“容少相亲”的事情,桃桃昨晚回家之后又联系了不少圈内百晓生。

京城很大,但圈子小,这件事很快就会私底下传开。

“相亲”,和自由恋爱的“处对象”不同,在圈内长辈眼里,处对象是两个娃娃的紧密合作,这并不正规;相亲交往则是两个家族的密切合作,这才是布局大事。

快递小哥送餐很快。

劲臣捧着餐盒,来到客厅沙发坐下,食物放在茶几上。健康的素粥,精致的面点,配菜有一丝肉丁。他依然保持肠胃清洁,像一只随时等待主人疼爱的小宠物。温驯。懂事。乖巧。

为了保证体力,早饭一定要吃光才行。

只是,在浴室摔跤时,他撞到了手指,麻痹过后,手就有点抖。一定要多吃饭才行,一定要身体好才行。如果身体虚弱不堪,容修会把他撵回来的。他哆哆嗦嗦地拿起汤匙,强制性地往嘴里塞食物。

手机在茶几上黑着屏,他想起,昨晚匆匆挂断容修的电话。他想,他需要解释一下。犹豫半晌,打开微信,点出置顶那人。

紧盯着那个头像挪不开视线,劲臣感觉到痛。说不上哪里痛,浑身的肋骨被敲碎一般。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容修是真的离开了他。

分手半年来,容修难过吗,痛吗,心里还有我吗?劲臣不知道,他痛得没办法思考。

指尖落在屏幕键盘上,顾劲臣慢慢地打字。

胀痛的太阳穴让他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个时间发消息好吗,会不会影响他休息?此时渴望对他倾诉的这份心情,连狂风骤雨也阻挡不了。

没有发送什么特别的消息,只是想唤他一声:哥哥。

[劲臣]我又试了一次钻木取火,更熟练了。

[劲臣]昨天去攀岩馆了

[劲臣]李里导演说“生而为人”后期十分顺利

……

信息发了一条又一条。

回过神时,早餐的粥食已渐凉,他将餐盒里的米粥扒拉完,蔬菜也吃光。然后,劲臣坐在客厅里,目光始终没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他一直没有再动,很快就到了中午。

中午过去了,午后了,下午了……没有想工作,不去研究剧本。他忘了时间,但时间确实不留余地提醒它,容修早该起床了,他没有回复消息。

容修没有回复消息。

劲臣拿着手机,在客厅里游荡了一天,像一具行尸走肉。

快到傍晚时,他索性拿过手机,打开iVocalAPP。

开屏公告的画面突然弹出!像一颗楔子,重重钉进他的大脑,牢牢吸住他的目光。

——周六晚,DK乐队在FerryNo.6LiveHouse有专场。

顾劲臣的目光落在嘉宾乐队的名单上。

友人嘉宾:空缺

*

很快就到了周六下午。

库里南从龙庭出发,并未直奔井子门,而是往一家三甲医院驶去。

这两天容修一直在医院治疗,中西药,护嗓饮料,而且每天坚持针灸。

车停在医院门口,一位提着出诊医药箱的医生出来,上了乐队的车。是耳鼻喉的专家,今晚他要全程陪护在容修身边。

专场二十多首歌,后半场时,容修要求打封闭。

这个消息让乐队男人们震惊,也格外悲愤。

车内,梁主任再次警告他:“给声带打一针封闭,是可以应对专场的。但是,长此以往,肯定不行。如果强行用嗓,有可能对声带造成永久性损伤。”

容修拥有识度极强的动听嗓音,有着出色的音域,高技巧全靠声带来表达,声带一旦受损,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白翼和沈起幻一直给梁主任使眼色,想让医生劝劝他,但是没有用,医生也劝不了。

专场很重要,是一支上升期摇滚乐队的发展命脉。

*

傍晚时,夕阳里,小渡家门前空地上,挤满了应援粉丝。

专场要比平时营业更有仪式感,售出的大多是粉丝套票,比平时来LiveHouse消遣的寻常客人守律纪律。

往常夜里快打烊时,醉醺醺求扫码的,摇头跳水的,草栏杆的,什么类型的滚青都能遇到。

LiveHouse专场,和演唱会不同。

演唱会更多是为了迎合粉丝的喜好。

而LiveHouse专场,则会有更多摇滚人士莅临,有更多专业大佬点评,就像一场专业汇报演出,做好了会成为业内标杆、流行风向标,好比时尚圈的一场大秀。

后援会粉丝们准备就绪,FerryNo.6正门空场上,粉丝拥挤,地方不大,六七百人就显得特别多。

黄昏里,红霞漫天。

“容修!容修!”声援口号声中,通体幽黑的库里南缓缓而来,驶上空地停稳。

车门拉开,乐队男人们下车,五人在夕阳中登场的镜头,已经成为DK的名场面。

容修最后下车,长腿迈下,他选择了夏款休闲装。

小驳领真丝亚麻材质,衬衫衣领开得极大,西裤贴身勾勒出紧实长腿,将修长身型的饱满与性-感展露出来。

在京城盛夏之中,神秘又迷人的男人,为井子门增添了一抹迷人的金属质感。

和过去一年的中规中矩相比,即将而立之年的容修,看上去更加的潇洒、随性,带了丝野性,藏着热烈,侵略性极强,反而更显年轻了。

“DK!!!DK!!!”

乐队兄弟们的招牌动作,拳轻轻碰在心口。

是西方骑士的礼节,荣誉,风度,理想,浪漫,恪守,忠诚,信任,牺牲,担当,豪爽……

相对于金属礼,这是DK回馈给粉丝们的,也是对支持者们的最高致敬。

在粉丝们的呐喊与尖叫声中,男人们走进LiveHouse,距离开场还有不到三个小时。

此时,小渡家忙成一片。

每一位服务生都行色匆匆,细看去,动作迅速,有条不紊,不显忙乱。

贝芭蕾将两名徒弟带出山之后,就晋升成为了领班,她利落地指挥大家干活。

“容哥到了。”门口服务生通报。

“容哥,王姐她们在等了,在大休息室。”芭蕾说。

“知道了,我们去后台。”化妆团队已经到了,容修加快脚步,边走边脱下西装外套,经过迎上来的服务生,“大家辛苦了,要战斗到午夜,一会先吃晚饭,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服务生们严阵以待:“是!容哥,我们知道啦!”

赵光韧倒腾着小短腿儿,走在容修身边,紧张道:“刚才进来了位医生,我送去后台了,是你带来的?你嗓子还没好?”

“已经好了,”容修道,顿了下,突然扯了一嗓子:“死了都要爱,不哭到微笑不痛快……”

兄弟们立马和声:“不淋漓尽致不痛快!”

“行行行,别死,千万别死,别唱了,”赵光韧举手投降,“好了就好,保护好啊,一定保护好,晚上要唱二十来首歌……”

容修大步迈开,走路带风,带着兄弟们进了门直奔后台。

*

夏季明星演唱会不少,不管是明星,还是粉丝,都在暗中对比、较劲儿。

今晚DK专场,全网通稿宣推,iVocal全程直播。

当容修现身时,高下立见。

天色渐暗,食草狼带领直播团队,将iVocal四台摄像机固定在观众池。

直播间热度排名第一。

DK专场直播,FerryNo.6与iVocal官网合作,要有大会员卡才能进入直播间,这无疑又是一次多赢。

晚上七点半时,粉丝入场,观众池爆满,比肩接踵,乌泱泱一片金海。

粉丝们穿着应援服,举着浅金色应援牌,为暖场乐队加油打call!

暖场乐队是大伟他们,依照容修的计划,后半场压轴之前,容修要回去再换一次衣服,他们要登台献唱。

“DK!!!关注我!!!”

舞台灯光变幻颜色,大荧幕播放震撼序幕。

短视频里,乐队五个男人逐一出现。英俊。果敢。粉丝们热血沸腾!

八点准时开场,就着震撼花絮的气氛,舞台开场曲目是新单曲。

容修创作的一首呼吁世界和平的反战歌曲,《最新话题》。

闪耀的镁光灯下,男人们登台。

黑白拼色西装,舞台剧风格极强,剪裁独特,黑与白的撞击。

新单曲首演试水。

震撼而又扎心的旋律,配上碎片化的歌词。

粉丝们想起,容修在“明星运动会”上花滑时的背景音乐“战争生活”——那是一部没有任何台词的电影,整部电影由无数画面闪回构成,没有任何逻辑,看完却让观众们震撼反思。

《最新话题》,整首歌没有一句歌词是长句子,而且由数不清的动名词组成。

惊鸿一瞥之间,LED屏幕墙上闪过副歌的歌词。

容修伫立于麦架前,他嗓音高亢冷硬:

“……所有人都在谈论:

“总统,丑闻,暴力,联合国,

“石油,疫情,鞭打,规则,

“占领,革命,子弹,抢夺,

“还有再见,还有再见,

“oh,还有再见(还有再见)

“请给未来一个机会吧,

“请给和平一个机会吧,

“请给孩子一个机会吧……

白翼为他和声,他用金属唱腔,嘶吼出一连串的英文名——全都是与战争有关的人物。有和平主义者,也有希特别乐那个小胡子。

精彩的歌声,容修将发挥了所有队友的长处!歌曲结构令人眼前一亮,实在是振奋人心。

开场第一首歌就炸了!

曲子太热烈,太炸裂。

DK的音乐总是听完以后,让人产生一种激-情,一种向上的力量。有时会悲愤,让人想咆哮,想呐喊。

尤其副歌部分,唱到那句“哦,还有再见”时,直抵人心。

正如歌中所唱,可不就是这样吗?

作,作吧,作到最后,不是地球爆了个炸,就是大家一起古德拜。

这首歌之后,就正式开启了专场的强劲势头——

容修几乎没有任何休息。

DK演唱了专辑中的歌曲。半年过去了,专辑已经从新歌榜上撤掉,专辑中的大多歌曲,都被列入到了经典摇滚曲目当中。

DK乐队成绩斐然,令人称赞。

所有人都在观望,也很期待,乐队的下一张专辑会是什么样子的?

而,这次专场,新歌首秀,一开场就引起了摇滚迷们的激动呐喊!

三支嘉宾乐队,分别是上半场两支,下半场一支,最后是尾声,本店的暖场乐队。

照理说,最后一趴应该是友人嘉宾的登台时间。

但是,容修没有邀请任何人。

*

专场刚开始半小时,就登上热搜前十,这就是巨星效应。

容修和他的DK成为了“今日话题”,没有明星会在这时候搞活动。

演出还没结束,粉丝们就在憧憬下半年的大型演唱会。

会是在京城吗?会是工体吗?以容修的脾性和眼光,演唱会肯定比专场更华丽震撼吧?

小渡家的舞台与观众池,都是一片喧嚣。

而,二楼老板办公室,却较为安静,苍木还能压低声音说话。

办公室里,苍木举着手机,问,“劲臣?你到了吗?”

电话另一头,井子门小路上,捷豹左转右绕,抄了近路。

劲臣专心看路:“快到了,没拿到门票,出来接我,又要不守规矩了。”

“直接进来就是了,店里小孩哪个不认识你?”苍木并没多想,容修有演出,劲臣到场,这并不叫人意外,“快点啊,已经开场了。”

挂断电话之后,劲臣轻车熟路。

都说京城胡同上千条,不是老司机都不敢进来,一步一个坎不说,搞不好就转不出来。

但顾劲臣对井子门这一片太熟悉了,一年来,他不知开车来过多少次。

沿着胡同七转八绕,从这条胡同出来,进那条胡同。他盯着路边倒退的路灯,确定自己没有开错路线,远远能看见二马路了。

以前,两人在一起时,劲臣根本没有机会开车,都是容修来开。

——三次才考到驾照,你还想碰方向盘?

——顾老师,我是你的司机吗?

每次容修嘴上都会这么说,好像从没察觉到自己的两句话自相矛盾,然后每次他都会亲自驾驶,让劲臣坐在身边,时不时余光飘过来……

其实劲臣知道,容修只是不想让他累,拍戏耗体力,背剧本费脑。只要两人在一起,容修从不让他吃苦受累,恨不得连夹带抱扛着走。

就是这样疼爱他的容修,这两天,一直没有回复过他的消息。

*

小渡家的舞台上,嘉宾乐队正在演唱一首嗨到爆的朋克。

粉丝们高举一片金海灯牌。

劲瘦的男人坐在吧台高脚椅上。

调酒师以询问眼神看他,他却望向站在吧台外的贝芭蕾,笑道:“来一杯你拿手的,长岛冰茶。”

贝芭蕾一身领班小西服,听见客人要求,她不由愣了愣——升职半年以来,已经很久没有客人点她调酒了。于是,透过LiveHouse忽明忽暗的灯光,她定睛细看戴着鸭舌帽的男人。

“顾哥?”芭蕾惊喜万分,来到劲臣面前,压低声音,“你来了,我去给你拿喝的。”

一杯“长岛冰茶”推到劲臣眼前。

“哥,你能来,太好了,请你的。”芭蕾笑道,倾身小声,“今晚大家还在背地里讨论,说你好像不能来了——容哥肯定很高兴。”

顾劲臣颔首,拿过酒杯:“谢谢。”

长岛冰茶,不是冰茶,而是烈性十足的鸡尾酒。芭蕾的招牌酒,她使用的都是40°以上的烈酒。

等待是煎熬的,一首歌不过四分钟,劲臣却感觉等了很久。

他喝完一杯鸡尾酒,又叫了威士忌。烈得很。像爱人。他心里这么想着,容修和兄弟们就登台了。

顾劲臣的目光一瞬不瞬投向舞台。

已是演出后半场,男人们换装出场。

容修唱了第二首新单曲。

iVocal直播间里,弹幕飞快刷了起来。

大家都没想到,今晚专场,DK竟会连续发布两首新歌!

顾劲臣打开手机iVocal官网,进到直播间里,看着上面的视频和留言。

[好舒服的感觉啊!适合在下午安静的听,自己一个人享受]

[发现了宝藏!我喜欢这个曲风!]

[刚接触摇滚的妹子肯定喜欢这种风格,慢摇滚,很酷啊,拽拽的,很走心,还带着一丝柔情……]

[慢摇滚?慢摇?]

[哈哈哈慢摇可行?原来这就是慢摇的意思吗?]

[不不,这是慢摇滚,又叫软摇滚。]

[预感会火,火钳刘明。]

劲臣勾起唇角,这是容修后来尝试的曲风。

慢摇滚、软摇滚、轻摇滚。

一种很温和、很讨喜的商业歌曲,它有着摇滚框架,且更具亲和力,能让更多人接受并喜欢的摇滚音乐。比如卡朋特乐队,就有几首有名的轻摇滚。

是交往之后尝试的。

如果问:谈恋爱给容修带来了什么影响?那么,在顾劲臣看来,最大的影响就是,容修尝试了很多摇滚类型。

他更温柔了。

就像那位粉丝所说:很酷,拽拽的,很走心,还带着一丝柔情。

有力,又温柔,让人痛。

这首单曲唱完之后,接下来是一首翻唱。

这次专场,乐队还没有翻唱过,大家都很期待容修选择的曲目。

粉丝们的尖叫声中,劲臣的注意力放在舞台上。

容修将麦架上的话筒拿下,他说:“《WithoutYou》。”

伴奏旋律响起,容修的嗓音很轻。

是空气补给站乐队(AirSupply)的一首老歌。

容修的嗓音太好了,加上乐队兄弟们的和声,将这首歌诠释得温柔感人。

唱到副歌时,在大家不可思议的目光下,容修来到舞台边。

他坐了下来。

“啊啊啊啊啊!”

“容修!容修!容修!”

台下一片疯狂。

如果这时容修往下跳水,大家也肯定会接住他吧。

白翼和沈起幻配合着来到容修身边。

《WithoutYou》是第四部分的开场曲。

主题显而易见,这是一首情歌。

容修坐在舞台边缘,大长腿下耷,垂落。他手拿着话筒,随着粉丝们的晃动的灯牌,唱出了副歌:

“I’tliveiflivingiswithoutyou.

“I’tgiveI’tgiveanymore.”

身为一队之长,一家之长,他绝口不说“我不能”。

但是,唱歌时,他可以。

或许只有唱歌时他才会表达。

顾劲臣压下帽檐,从高脚椅上站起身,紧望着远处坐在舞台边缘的男人。

直到一首歌即将唱完,劲臣才回过神。

他低下头,盯着手中的酒杯,一动不动很久,忽然垂着眸子笑了。他想,这快要喝光的威士忌、摔痛了的膝盖和流了血的鼻子、看见容修和女孩在一起时模糊的眼睛、还有此时剧烈耳鸣的耳朵,它们都在尖啸着、表达着对他的不舍。

它们比我坦诚,比我有勇气。

劲臣很想知道,和容修见面的女孩,她也像自己一样爱他吗?他忍不住去想,她和容修见面时,她会紧张惶恐吗,她也会为了他的一个眼神、一个笑容而高兴吗?

那么,她也像自己一样,会因为和他分手而落泪吗?

不对,这个不会。他们不会分手。容修不会轻易对人提出分手。

所以,我要祝福他们,天长地久。

不是,也不对,自己并不想祝福啊。真的。一点也不想祝福。容修可能也不需要吧?他会需要家人的祝福,兄弟们的祝福,圈内好友们的祝福,可容修从没有说过,要让他顾劲臣去祝福。

于是劲臣就想,在容修的心里,自己一定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顾劲臣拿起酒杯,将威士忌饮尽,醉意微醺中,他往舞台的方向走。

*

容修和白翼他们下了舞台,匆匆从通道离开。

乐队回后台换装,赵光韧担当MC,和粉丝们做了一次小互动,顺便送出奖品——下半年的演唱会内场门票。

粉丝们激动热情,全场喧闹。

互动活动时,暖场乐队做登台准备。

暖场乐队很紧张,照理说,现在应该友人嘉宾出场。

远处,吧台里的贝芭蕾,从舞台上收回视线,她发现一直坐在高脚椅上的顾哥不见了。

“人呢?”贝芭蕾小声问徒弟:“顾哥呢,走了吗?”

调酒妹子望向黑压压的人群:“挤到前边去了,好像有点醉。”

观众池里人山人海,贝芭蕾咕哝,难不成顾哥去后台了?

*

大休息室里,乐队快速换完衣服,王丝丝团队为男人们补妆做造型。

前半场时,梁主任一直在二楼,由苍木招待,这时他已经下楼。

容修坐在医生对面。

梁主任检查了他的嗓子,在他的声带上打了一针封闭。

如果不打封闭,就很难坚持到最后。

容修知道如何在生病的情况下使用声带,他知道如何发声能唱好每一首歌,但是,他无法对抗身体对疼痛的本能反应。

封闭可以让他感觉不到嗓子疼痛,这样一来,他就不会下意识保护自己,以致于无法发声。

一针封闭打完,容修清了清嗓子。

就在这时——

门外依稀传来一阵尖叫声。

隔着门,都能听见观众们的声音,粉丝发疯地呐喊,小渡家顿时一片热闹。

后台休息室,男人们不明所以,老赵不是带粉丝们玩耍吗,怎么突然打鸡血了?

紧接着,房门就敲响。

没等容修回应,丁爽推门进来,又惊又喜,想笑又想哭的,表情十分扭曲:“哥,暖场乐队登台了……”

容修坐在化妆镜前,任王丝丝给他画眼影:“嗯。”

“你稳当点,怎么一惊一乍的,”白翼问,“完了?你说清楚啊。”

丁爽站在原地,磕巴半天:“然后,顾哥来了……”

容修忽然回头:“?”

*

迷蒙中,顾劲臣往前走。

他穿过熙攘人群,眼中只有容修伫立过的舞台。

一身简单的衬衫牛仔。衬衫是白色,不规则剪裁,有垂感。

浅蓝色仔裤,版型很瘦,勾勒出窄胯与长腿。

劲臣融入人群,“麻烦,请让一下,”他艰难地往前移动脚步,目标是更前的前方。

起初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直到人群中间,金海中,有一位女生惊讶地睁大眼睛:“顾劲臣?!”

“什么?劲臣?劲臣来了!”

“劲臣在这啊,啊啊啊臣臣!”

女孩们的叫声此起彼伏,传到了后台休息室里。

欢闹中,张南赵北、文东武西上前,在第一时间接近了顾劲臣,将近身的粉丝挡在了身后。

人群让出一条过道。劲臣的耳朵轰鸣,他听见身边粉丝们在尖叫。

被发现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有停下脚步。

“劲臣!!!劲臣!!!”

顾劲臣摘掉鸭舌帽,随意地抓了抓头发,直奔舞台阶梯走去。

劲臣一步一步迈上台阶。

舞台上,大伟他们正在紧张地调节音效,见顾劲臣上来,三人呆怔在舞台上。

今晚李黎明没能过来,三人排练时间不够,正不知如何是好。

“顾哥?”大伟又惊又喜。

而顾劲臣却仿佛没有听见他说话,他眼中迷蒙,醉意上头。只能听见铺天盖地的尖叫声,只能看见四面八方的金海。是爱人的颜色,就像太阳。

会馆喧嚣成煮皂锅,各区域服务生整顿秩序。

不是说没有嘉宾吗?劲臣来了!就说嘛,容修开专场,劲臣怎么可能不来捧场?

直播间弹幕一片疯狂。

观众池一片疯狂。

过于惊喜,顾劲臣出现五分钟,网上就有粉丝在发帖、尖叫、热讨。

顾劲臣来到钢琴前,镁光灯晃得他睁不开眼。

幽暗的会馆,什么也看不见,酒意朦胧中,眼前一片模糊,他只能看见,浅金色的星星点点在晃,有一种被抛弃的孤独感,仿佛全世界只有他自己。

他想,他一生的爱情,如同飞蛾扑火,没有以后了,他如今只有一首歌的时间,再为他燃烧一次。

——最后再任性一次。

大伟见顾哥来救场,如获大赦,利索地帮他在三角钢琴上固定了话筒。

灯光收敛些,劲臣坐在琴凳上。他眯起眼,往后台通道的方向望,那里空无一人。

指尖碰在琴键上,前奏是深情的和弦。

这首歌是容修喜欢的,所以写成总谱,给暖场乐队玩过。同样的,在琴室时,顾劲臣也曾经用容修的谱子弹奏过——大家用的是同一个总谱,大伟他们很快就加入了进来。

乐队三大件的声音不大,钢琴伴奏回荡在千人会场。

顾劲臣的嗓音依然澄澈。

忧伤旋律中,像是在讲一个故事,他在倾诉,台下女孩们静静聆听:

“曾经意外,他和他相爱,

“在不会犹豫的时代,

“以为明白,

“所以,爱得痛快。

“一双手紧紧放不开……

……放不开。

这两天,容修一直没有回复过他的消息。

没有收到回复,劲臣也没有再拨打他的电话。因为不敢。不是怕容修会生气,而是怕容修不接听。因为怕得到坏结果,所以闭上眼睛。像鸵鸟一样把头扎进沙子里。他不敢。那种绝望,他不敢面对。

得知乐队有专场,劲臣去过一次龙庭别墅,就在昨天夜里。

他没有敲门,只是开车进社区绕了一大圈。劲臣看见,别墅三楼主卧没开灯,琴室的灯亮着。

他在别墅后院停了车,小路离房子挺远的。他的视力很好,黑夜里一直凝望着琴室的那扇窗。他希望容修能走到窗前往外看看,但是,直到凌晨,他也没有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窗前。

没听到钢琴旋律,也没有任何音乐声。他能想象到,容修可能在书桌前,戴着耳机,在做编曲工程。

多少次劲臣想下车,去敲开他的门,可他还是不敢。其实他并不怕容修拒绝见他,他怕的是对方同意见面,而且温柔相待,但温柔深处藏着疏离与客套。分别时,也许会叫他别再堵家门了。

因为要回避。

已经是要回避的关系了。

劲臣很清醒。

刚喝了不少酒,洋酒红酒鸡尾酒,他头晕目眩,可是他依然很清醒。

“忘不了,你的爱,

“但结局难更改,

“我没能把你留下来,

“更不像她,能给你一个

“期待的未来……

其实不想清醒,醒了就感到“苦”。

心里苦,嘴里也苦。

明明知道的,容修不喜欢“突然之间”,不喜欢惊喜,更不喜欢惊吓,他还是忍不住上了台。

想对他说很多话,但是说不出口。

分手半年来,他几乎把容修不喜的、令容修不悦的事情,统统都做过了。

不听话,不温柔,倔强,反叛,酗酒,懦弱,不够清醒,不够干脆……

劲臣的手指轻轻蜷了蜷,想象这钢琴上有容修的指纹,嘴角就不禁牵起一丝笑容来。

那笑容很好看。

很好看,也很苦。

劲臣想,佛说过,众生皆苦。

其实众生不苦。

众生只是不甘心,不服气,不释怀,不舍得。

放不下。

放不下。

静谧的千人会场,女孩们被歌声打动。副歌中,劲臣的声音太干净,空灵得撕扯人心:

——“幼稚的男孩!!”

“u~”

华彩嗓音,如同哭泣。

间奏时,很多粉丝们都注意到,通道口出现了身高腿长的黑影。

乐队兄弟们出来了,容修站在前方。

容修的嗓子感觉不到疼,他站在黑暗中。舞台明亮,那人坐在钢琴前十分醒目。但他看不清楚。他只知道,顾劲臣像个妖精,从一年前出现在他面前开始,就勾得他乱了心,全都乱了套。

容修看不清楚,但他的听觉格外灵敏。

他能听到劲臣唱出的每一句,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震颤。

那干净、清澈的嗓音,在两人初经人事时,曾擦过容修的耳畔,从此叫他十年不忘。

此时,悲伤的、腥咸的、欲说还休的,一句接一句地,戳进他的心里。

容修的脸庞隐在黑暗里,而劲臣的低声细语,直直贯彻了容修的脑袋。

任性。且心疼。

间奏持续,最后一颗音符刚过去,劲臣唇对话筒,未等发出声音,就听到耳边传来歌声。

刚唱出一句,劲臣就浑身发颤,对他来说,那嗓音太熟悉不过。

劲臣转过头,看向暗影里。

粉丝们的尖叫中,男人挺拔的身影在黑暗里出现,越来越清晰。容修手中拿着话筒,缓缓往前走。

钢琴旋律继续,磁性的嗓音令人心尖发疼,他唱了第二段:

“你的关怀,我一直随身携带,

“无人的地方,再打开。

“想问你,现在

“是否忧伤不再?

容修出现在灯光下,迈上舞台的台阶。

那双专注时十分迷人的眸子,虏住了劲臣的目光。

容修一步一步向劲臣走来。

眼看着容修越来越近,劲臣手指发抖,醉意上头,脑子昏得不行。

舞台灯光里,粉丝们捂住嘴,眼前的画面美极。

镜头给了个特写,顾劲臣一身白衬衣,容修一身黑皮衣。

两人气场足够强大,又是两种风格的冲击,无论镜头对准哪一个,无论对上哪一双眼睛,哪一张脸,都让人欲罢不能,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仿佛时光倒流,回到十年前,他们诠释着男孩的故事。

男孩一身皮衣机车服,骑着奥古斯塔,遇见了少年。少年身着白衬衣,清纯,干净。路灯下,他笑得很开朗,又有些迷茫孤寂。

舞台的距离不远,容修走到了钢琴前,他注视着劲臣的眼睛,话筒凑近唇:

“忘不了你的爱,

“但结局难更改,

“我没能把你留下来……

容修转过身,背对钢琴,两人面朝相反的方向。同一张琴凳上,他坐在了劲臣的身边。

容修就在身边,劲臣能闻到他身上的香味。余光里,他能看见容修的侧脸,多少天来魂牵梦绕的这张脸,陪他跨过无尽长夜。

这画面,虚虚实实,脑中还留有容修在电话里说过的话,飘忽不定的低音。

容修说:没有下次了。

两千分钟,他一分一分地熬,容修一直没有回复他的消息。

想见他,除了选择来这里见他,劲臣别无他法。

他伴奏的指尖在抖,但他没有停下来。紧盯着容修的侧脸,他嗓子酸涩得不行。

他唱:“想你,就现在,想你,每当我又徘徊。”

容修侧过脸,接触到他的视线,嗓音像一把刀子:“所有遗憾的,都不是未来,所有爱,最后都难免逃不过伤害。”

——“不必再重来。”

“u~

呜咽般的嗓音华彩中,两人久久对视,他们是彼此的《男孩》。

劲臣凝视他,后背有些发汗,白衬衣黏在身上。

他觉得呼吸都是黏的,酒醉的头脑也晕乎乎,莫名其妙地,眼前就看不清楚。他的嗓子哽咽了,伴奏音乐中,他想唤他的名字。容修。容修。

容修坐在他身旁,那眼神犹如一只温柔的手,抚在劲臣的脸上。目光沿着劲臣发颤的喉结,往上看他,又回到那双泛红的桃花招子上。

容修的目光移动很缓慢,像要将每一处细节都看清楚。

“现在我只希望,疼痛来得更痛快,更痛快!”

——“幼稚的男孩……”

小渡家一片寂静,高端音响效果传来两人对唱。

观众池里,有歌迷姑娘哭了出来。

像是用一首歌的时间,慢慢回忆了两个人的过往,刻骨铭心。他们像收藏家般,把他们的故事捧起来,如数家珍,爱不释手,一遍遍细瞧,舍不得触碰,舍不得放下。

劲臣靠在容修的身上,他没有再弹奏钢琴,他醉得看不清眼前的琴键,指尖麻痹得感觉不到力道。

乐队兄弟们见状,全都带着乐器上台,将暖场乐队顶替了下来。

观众们比出了金属礼,给予二人最高致敬。

歌手在舞台上,走没走心,伤没伤情,歌迷们心里很清楚。

沉重凝重的吉他失真,凌厉的编曲,抒情强劲的Riff节奏,精准有力的鼓点,将这首歌的结尾推上了爆点。

“曾经意外,他和他相爱……”

男人们为二人献上和声:

“忘不了,你的爱,但结局难更改,我没能把你留下来,更不像她,能给你一个期待的未来……”

作者有话要说:……

《男孩》

歌手:梁博

.

《WithoutYou》

乐队:AirSup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