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雨还是没停,黑沉沉的乌云压在天爆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雨还在后面。我站在大门外的石阶上看着漫天的乌云,满脸忧郁,不知道等着我的又将是一场怎样的风雨。
“走不了吧,真是人不留客天留客啊。”安妮笑嘻嘻地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又拉我到她的房间聊天。聊了一会,她拿出儿时的画给我看。她很有天分,每一张画都很有意境,但让我吃惊的是,那些画画的几乎全是一个场景,是一个湖,那湖被画成了各个季节,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张冬日的湖,湖边的树梢挂满冰花,湖面结了冰,很多孩子在冰上嘻戏。我想起了耿墨池跟我说过安妮喜欢画湖的事,原来是真的。
“你这湖画的是哪呢?”我端详着一张绿柳拂岸的湖问她。“不是哪,是我想象中的,梦境中的。”安妮说。她躺在看着天花板,眼神很空,神情难以捉摸。
“是不是跟你的童年有关呢?”
“可能吧。”
“你的童年是什么样子的?”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安妮坚定地说。表情茫然而伤感。
吃过午饭,一场更大的暴雨突期而至。天要塌了似的,整个世界都在狂风暴雨的中摇摇欲坠。耿墨池在午睡,我和安妮坐在客厅靠窗的沙发上聊天。安妮今天把卷发高高地束起了,又穿了件低领毛衫,露出天鹅般优美白晰的脖子,她庸懒地斜躺在沙发上,手里叼根烟,那绝世的美丽能谋杀一切生灵的眼睛。安妮个性的乖张让我充满好感和好奇,频频追问她在国外的生活经历和浪漫风情,她也毫不忌讳地尽量满足我。她说她的生活就象一阵风,吹到哪是哪,没有方向没有目标,遇到好的风景,她也会停下来驻足欣赏,但决不留根,新鲜感一过她又飘向另一个未知的世界。我就问她,难道你的心里没有牵挂吗?总有你想念的人或事吧?她说她的心象一座坟,值得她想念或牵挂的人和事早已深埋其中,死了的东西是没有生命力的,所以她的心里很空,空得可以容下任何东西,也可以空得容不下任何东西,她整个人都是空的。
“你一直都是这样吗?”我觉得她的背后有隐情。
“谁都不可能一直都一个样,这个世界没有绝对静止的东西,人更是如此。”安妮望着我吞云吐雾,一脸的玩世不恭,“刚生下来的婴儿都是一个样,长大了就会变,只是有的变得明显有的变得不那么明显而已,象我,就是彻头彻尾地变了……我小时候很乖的,很讨人喜欢,标准的好孩子,后来不知道是环境改变了我,还是我完全跟环境融为一体,反正我已找不到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什么样的,一点都记不起来了,真的记不起来了。”安妮摇着头连连叹息,真像丢失了什么再也找不回来似的。
据她说,她只记得被耿家收养后的生活状况,之前她还被一个人家收养过,是什么样的人家,她完全没了印象,好象那段记忆被她整个的丢失了,无论她如何的苦苦追忆,丢失了的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好在现在的养父母很爱她,因为她是他们家唯一的女儿,格外受宠,只是养父母也不是原配夫妻,养父跟他的前妻生有三个儿子,养母嫁给他之前也已经有了墨池,这个大家庭外表看似很和睦,实际是一点亲情概念也没有,因为大家都没有什么血缘关系,还好安妮很讨人喜欢,到了他们家后一直过着公主般养尊处优的生活……
但是安妮对这段生活并无多少感激,相反她对她的三个兄长心怀仇恨,耿墨池是唯一跟他合得来的。至于为什么对那三个兄长心怀仇恨,她不愿详谈,好象是十四岁那年随养父母移居新西兰后,受到了那三个兄长的欺凌,而且好象还怀孕了,虽然只是一句话带过,但安妮说到这里突然哭了起来,痛苦得浑身抽搐,她捂着脸不让我看她的样子,我坐到她身爆拥住她试图让她平静。
“事情出来后,养母痛不欲生,责怪自己疏忽了我,她是真爱我的,一直当我是亲生女儿,我的悲剧到现在都让她自责,她跟养父闹,吵着要带我回国,养父非常宠爱养母,当然舍不得放她赚为了平息养母的怒气,他就要三个儿子中的任意一个娶我为妻,当时我就站在他们面前,等着他们开恩要我,可是那三个混蛋没有一个人愿意娶我,尤其是居然还说了句话,他说我才不会娶这么低贱的女人为妻呢,太掉价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的耻辱,无论后来养母怎样安慰我受伤的心灵,我却再也活不过来了,终于在15岁那年离家出赚混了很多年,19岁时我爱上一个流浪画家,跟他学画,居然也考入了美院,毕业后我小有建树,追在我身后的男人不计其数,我不带任何感晴色彩地玩弄他们,游戏人生……”
“安妮,别说了,别说了……”
我拥着这个可怜的女孩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因为听到这里我也是泪流满面,我做梦都没想到,快乐如天使的她竟然还有这么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而被痛苦往事纠缠这么多年,她可能是真的累了,斜躺在沙发上好半天都没再说话。我只得转移话题:“你真的不记得收养你的那户人家了吗?”
“不记得。”
“那你记得住的是什么呢?”
“湖,我就记得有个湖,还有桂花树,我记得小时候我住的那户人家门前有棵很大的桂花树,还有……好象还有一个山谷,长满茅草的山谷,山谷里的风很大,总是把我的帽子吹得好远,总是……有人帮我捡回来,是谁帮我捡的呢,我一直在想那个人,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哦,那顶帽子,我记得那顶帽子,是草编的,帽沿很阔的那种,帽子上还系着很好看的色蝴蝶结。”
“你的童年一定很快乐,我想象得出来。”我被安妮的回忆打动了。
“不,好象不是很快乐,”安妮摇着头说,“每次一回忆过去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我现在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是受那段记忆的影响……童年对我来说只剩了个模糊的影子,我不知道怎么丢失了那段记忆,在我来到耿家之前的那段记忆真的丢失了。”安妮摇着头,眼神更空了。我摸摸她的额头,关切地说,“没试着去找吗?记忆丢失了可以找得回来啊。”
“怎么会没试着找呢,我一直在找,找了十几年,越找越模糊,能记起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少,我问过心理医生,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医生说是我的潜意识里在排斥过去的那段记忆,那段记忆肯定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段经历,并对我的生活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是愉快的记忆也可能是悲伤的记忆,在我的潜意识里最想记住又最想忘记……因为思想斗争得太厉害,压力太大,神经系统就自然地删除了那段记忆,就跟电脑里删除一个文件一样……。”
我不想再问什么了,当一个人连过去都忘记了,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去向何处的时候,还需要去揭她的伤疤吗?可怜的安妮,正是那段被她丢失的记忆,造就了她今天的放纵和游戏人生,那是一段怎样的记忆呢?虽然我很想知道,但我不会再问,发誓这辈子都不再追问。
“忘了就忘了吧,忘却跟记忆一样,都是人的本能,”我疼惜地抚摸着安妮柔亮的卷发说,“不要再想过去的事,好好把握现在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我希望你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