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苑忽然顿住不言,整个人哆嗦起来。萧正宇把她搂紧,轻轻说:“不要紧的。你爸爸不会怪你。”
薛苑终于定下神来。为什么平生最想忘记的一件事情到现在还如此清晰。十年前自己那刻薄的话声声入耳,每一句都直插父亲的心脏。
“……那时候我大概念初三,是最叛逆的年纪,脑子里都是别扭又扭曲的想法。我骂他‘连自己都没有了,就象行尸走肉’……我至今都记得我爸爸的背影,半夜的时候,耷拉着肩膀,低着头,一张张的烧着自己的画,火光照亮他的脸……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
“第二天庄东荣来了,当时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大约是吵架,后来看我爸爸的日记才明白,我爸爸打算要回我妈妈的那副画像,然后两人做一个了断。
“庄东荣却说,自己十多年前就把这幅画卖出去了,当时买画人没有留姓名,给了很高的价钱。后来他发现,那人某次出现在李天明身边,应该是李天明的助手这类的人物。而现在他出售赝品,在这个圈子里算是有名人物了,肯定要避免跟李天明本人或者他身边的人有任何的瓜葛,是绝没有可能拿回来的。”
萧正宇暗暗震惊:“那人叫什么,什么样子?”
“不知道。”薛苑摆手,像是觉得他的问题太麻烦一样,立刻把话题转回来。
“那之后庄东荣再也没在我家出现过。我一度很高兴,以为我爸爸终于摆脱了伪造赝品这条路。可没这么简单,就象我嘲笑他时说的,他早已画不出任何属于自己的作品,只要一拿起画笔,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再次陷入了绝望,这时候又有人找上了我爸爸。”
“那时候我为了摆脱我爸爸,考进了省里的高中念书,一两个月回家一次,跟我爸爸的交流非常少。也只是在某年的暑假见过那个人一次,他大概姓刘,因为厌恶,我没有多问。不过能打听到我爸爸这种不出世的人,这人和庄东荣之间或多或少都有关系。”
“对我爸爸而言,才能是一种不幸。怀才不遇让他变得过度的敏感和脆弱。他的人生的确失败,他把自己的失败归结于自己没有进入美术学院,没有走上光明磊落的康庄大道。他对学院派画家充满了幻想,因此寄希望于我身上。”
“我最后告诉他我打算考外交学院时,他整个人完全傻了。若是其它父母,肯定会为孩子感到高兴,但他的全部人生都围绕着绘画展开,也理所应当的以为我应该这样。我觉得他不可理喻,他觉得我辜负他的心愿,直到通知书下来那几个月,他没跟我没说过一句话。”
“不论他再怎么不高兴,我还是收拾行李上大学去了。他也还是拿钱给我交了学费。”
“那大学里的两年半时间里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候,老师们一个个都是国家级别的专家学者,同学们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我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片新的天地,差不多忘记了那个供我上大学的父亲,我不怎么跟他打电话,也不怎么跟他写信,我爸爸在我上大学后越来越偏执,性格暴躁;而我也越来越固执,三句话不合就会吵起来。寝室的同学都以为电话那边的人是我仇人……”
她的话虽然刻意的说得轻描淡写,萧正宇还是能从中听出深深的自责和极度的悔恨。他觉得心疼,尽力安慰她:“你在外地上大学,也管不了那么许多。”
“我可以管的。我爸爸这辈子,最爱的人是我,我是她的精神支柱和依靠。我爸爸讷于言语,但他在日记里不止一次的写,不是因为我,他早就活不下去了。
“我爸爸出车祸的时候,是那年的十二月份。那天晚上,我因为拿到了交换生名额请大家吃饭,三个小时后接到了警察的电话。警察说,我爸爸喝了很多很多酒。他什么时候沾上了酗酒这个毛病,我完全不知道。他看到车子过来的,但就是不躲开,反而走到了路中央,那里等着车子撞过来。他是自杀的。”
“我办完葬礼,回家收拾他的东西时才发现,他床底下有个箱子,里面全都是一本本的日记。看完之后,我终于明白。他为了我,才卖掉了给我妈妈的那幅画,认识了庄东荣,毁掉了自己。”
“如果我当时肯好好跟我爸爸交流,他也不会自寻死路。我看了日记才知道他这么些年一直在找我母亲的那幅画,他觉得那幅画是唯一属于他自己的作品。他没有上美术学院,一直期望我能考圆他的梦想,可我根本不理他。但他还傻傻的,一厢情愿的给我攒钱。那些钱和存折,都在那个箱子里面,放得整整齐齐的。他的日记大多是我上大学后写的,满是自我厌弃,自我鄙夷,怀念我的妈妈,说女儿不理解他……当时他精神崩溃到什么地步,我无法想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而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辜负他。是我逼死了他。”
“回到学校,我就退学了。退学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为了圆我爸爸的梦想,让他在天之灵可以瞑目;我还想要找回我母亲的那幅画像,这是他生为一个画家而不是赝品制作者的证明。然而找回一幅画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我毫无线索。如果想要在海洋里找到一条鱼,首先就要先潜海底。我必须进入画界这个圈子,才可能觅到一丁点的可怜的希望。我要进入美术学院,认识画界里的人。”
“大学四年,我都在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可我发现真难,难得我几乎绝望,恨不得抓自己的头发,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我找到了在博艺的这份工作,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为了那微乎其微的希望而退学,你是不是觉得我又疯又蠢了?”薛苑仰起脸看萧正宇,慢慢微笑起来,“当时我是疯了。我是个不忠不孝的女儿,踩着我爸爸的心一步步长到这么大。我在学校里过着所谓幸福的生活,养我长大一辈子生活在不见光的阴影下的父亲却惨死在车轮下……多么可笑啊,要是我爸爸没有我这个女儿就好了……”
她忽然笑起来,笑意甜美而古怪,在路灯的光芒里看来,让人毛骨悚然。萧正宇心惊,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薛苑,清醒一点。都过去了。”
她猛然回神,迅速背过脸去,把视线转到萧正宇看不到的地方。片刻后把脸转回来,此时神态完全恢复正常,眸子里满是自嘲:“当时有位一直对我很好的师兄,知道我在办退学手续后,在我们宿舍楼下站了足足一晚。早上我拖着行李出门,他差点跪下来求我,只要我不走,要什么都可以给我。可是我根本不理他,多看他一眼都嫌累,骂他无耻,骂他死缠烂打。现在想起来,真是对不起他。也不光是他,还有同学老师。当年的一意孤行和固执,真是伤了不少人的心,因此我再也没跟他们联系过,实在没有脸面。”
不过我却觉得,你当年退学,对我而言是件好事。
这话萧正宇自然不会说诉诸于口。他压制住她肩膀的轻颤,轻声感慨:“真是可惜,你爸爸的画技如此精湛,看来也有不输给李天明的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