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机密

作者:马伯庸



    她在针尖上跳着七盘舞步,而唯一能指上的希望,仅仅只是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孪生兄弟。

    这需要何等坚毅的心志。

    刘平满怀敬意地望着伏后,这正是史书中所谓的“义士”啊。

    这两天内他所接触到的人,无论是杨俊、杨彪、唐姬还是这位伏后,性格各不相同,却都有着一种超乎执著的热诚,为了汉室而不在乎任何代价。刘平不知道,促使他们甘冒奇险的,究竟是对汉祚的责任感,还是对天子本人的忠诚。

    已经死去的刘协,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以得到如此的信赖?

    刘平这时候才想到,他对这位兄弟的了解,实在太少了,仅仅只是传到河内的一些只言片语:朝廷暗弱,天子无能,任凭权臣当道……可现在看了,却是截然不同。

    他正在沉思,唐姬走到他身旁,递过一套衣裳,悄声道:“陛下,请您更衣。”刘平尴尬地看了一眼唐姬,走到屏风后面,脱下小黄门的衣服,把自己的中衣也脱下扔在一旁,换上了一身布袍。袍子很旧,质地却十分柔软,举手投足颇为舒适。刘平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圈,努力想象刘协走路的姿势。

    两个女人看他换完衣服,低声商量了片刻。唐姬从纯银括镂奁里取出一盘白色的妆粉,托在手里,伏后取来一支毛笔,亲自用柔软的笔端蘸着粉末,在刘平脸上轻轻地涂抹。

    刘协与刘平两个人尽管容貌相同,气质却大为迥异。毕竟一位是颠沛经年、缺衣少食的皇帝,一位是山野之间长大的世族子弟。

    一双素净的白手在自己眼前飞舞,几缕幽香钻进刘平的鼻孔里。这香气不是来自于皇室常用的辛夷或者高良姜,而是肌肤自然生出的香气。刘平抬起眼,伏寿的面容近在咫尺,她正全神贯注地在刘平脸上雕琢着,一滴晶莹的汗珠出现在她精致的鼻尖顶端。

    她还不时用指尖沾上一点点灰褐色的药汁,在他沾满白粉的脸颊上蜻蜓点水般点过,刘平觉得痒痒的很舒服。

    “陛下,不要乱动。”伏寿说,略带怒意。刘平连忙收回视线,老老实实正襟危坐,把眼睛闭上。

    给刘平施完粉以后,伏后退后看了几眼,旁边的唐姬也点了点头。两个人本来就很相似,这么一施妆,刘平黝黑健康的肤色被白粉遮掩,更有九分神似。其他的细微不同,大可以托辞是皇上的“病容”。

    伏后擦干净手,从书架上取来一册应邵的《汉宫仪》和蔡质的《汉官典职仪式》,双手奉给刘平:“陛下,朝中百官甚多,既有多年追随陛下的公卿,也有曹氏安插进来的新员。这陟黜赏罚的规制,得用心读熟才行。”

    然后伏后转过头去,对唐姬道:“尽快告诉杨太尉,陛下适应朝政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绝不能有闪失。”唐姬应了一声,对伏后发号施令显然习以为常。

    刘平心中暗暗有些惊讶。看她的年纪,也不过十八九岁,行动举止却沉稳至极,处变不惊——这距离她丈夫的离世甚至还不足十二个时辰。

    屋子里的药味依旧很浓烈,因为今天太官每两个时辰就进一次药。为了不引起怀疑,伏后把每一碗药汁都仔细地倒入地板缝隙,渗到下面的泥土里去。

    一位死去的皇帝躺在床上,一位活着的皇帝站在屏风后,他们是两个人,但又是一个人。“天子刘协”在这间充斥着苦涩药味的屋子里,陷入一种既死又活的奇妙状态。

    刘平看到自己脱在地上的宦官服,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他现在代替了刘协,那真正刘协的尸体该如何处理?还有,唐姬是带着一位小黄门进来的,如果她一会儿只身离开,也会引起怀疑。

    当他提出这个疑问的时候,伏寿已经坐回到床边,一边抚着刘协的额头,一边回答道:“我已经有安排了,这将是对陛下您的第一次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