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一定是雒阳系长老们推动的结果。可三位大臣的决议,却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长水校尉种辑疏虞职方,卫驾迟缓,削爵两级,闭门自省,不复领内兵;中黄门张宇未能消弭火患,绝门坐守,以致中外不通,救援蹉沓,夺职,陛下念其多年辛劳,准其回乡自守。
决议一出,整个朝堂一片哗然。种辑和张宇,那可都是深深打着汉室烙印的人,一外一中拱卫着天子最后的尊严。这一次两人如此干脆地被去职,岂不是意味着天子身侧洞开,再无近侍可用?
更古怪的是,面对这割肉剔骨般的打击,雒阳系的中流砥柱、车骑将军董承未置一词;而曹司空麾下几位有朝职的臣子,从荀彧以降,个个面沉如水,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表情。平时针锋相对的两边,此时都难得地保持着沉默。
事有反常必为妖,可究竟妖在何处,该如何反应,后果又是如何,这让群臣们可伤透了脑筋。
在许都朝中,并非只有泾渭分明的雒阳派和曹派,还有许多介于两者中间的官员。他们有些人是向汉室尽为臣之义的;有些则希望籍此获得曹司空的青睐;还有些人摇摆于两派之间,态度暧昧。他们身不在权位,却逐机而存,希望能在争斗中获得晋身之阶。
此时两大派系同时沉默,这让大臣们颇有些无所适从,只能窃窃私语,努力捉摸那些大人物的心思。许多人联想到昨日皇帝只召见了董承与荀彧,不禁暗地里猜测,是不是这两大巨头达成了什么默契。
一时间,正殿上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各怀心思。
这个时候,孔融站了出来。
孔融不属雒阳系,也一向看不起那些人。他千里迢迢从北海被征召到许都来,不是为了高官厚禄,而是为了复兴汉室威仪——这是一个伟大的使命,就像他的二十世祖孔丘孜孜以求复兴周礼一样。
孔融实在不明白,三卿怎么会做出这等授柄于人的愚蠢决定。更令他愤怒的是,这么大的事情,他身为少府居然毫不知情。在意识到雒阳系“背叛”之后,一种孤臣之感在孔融胸中油然而生。
“董长馥和恒质之这两个糊涂虫,根本就是自毁长城!”
孔融站在正殿前,毫不避讳地叱骂着董芬与恒范两位大臣。他身旁的大臣都默默地往两边闪开,唯恐被这位名士的锋芒伤到。就连负责纠弹朝仪的御史中丞杨敷都躲得远远的,装作没听见。他知道,如果自己胆敢去弹劾他,会被孔融引经据典的口水活活淹死。
这时候,议郎赵彦穿过人群,悄悄扯了扯孔融的袖子,压低声音道:“少府大人,您少安毋躁,这里头没那么简单。”
“事情还不够清楚吗?这是作茧自缚呐!”孔融怒气冲冲地抖动着胡须。赵彦悄悄指了指另外一侧:“董将军一直没说话,一定还有后手。”
孔融瞥了董承一眼,冷笑一声,道:“自从杨公去职、他女儿怀了龙种以后,他可是越发地独断专行了。外戚之祸,殷鉴不远呐。”
赵彦听出了孔融话里的怨恨。孔融并没质疑董承是否留有后手,而是在抱怨如此重大的决策自己却未预其中。赵彦想到这里,叹了口气,闭口不语。他能在朝廷里做议郎,是靠孔融一力推荐,他不想忤逆这位恩人,可有些话说出来不中听,所以保持缄默的好。
对于整顿宿卫这事,赵彦从一开始就敏锐地嗅出了其中的几分味道。
单就朝中而言,曹操的势力并不占什么优势。他的主要班底基本都集中在司空幕府,要么随军出征,要么镇抚各地,都忙于各类庶务,即便是挂有朝职的,也很少有空参加。
可朝廷如今,根本就不算什么东西。许都的大小事务,都牢牢捏在曹操手里,现如今朝廷一个秩比千石的谒者仆射,还不如幕府里一个军祭酒来得值钱。
所以这朝会,不过是个给天下人看的仪式过场,除了荀彧、丁冲、王必几位大臣以外,并没多少人认真对待——比如这一次曹仁就公然没来。想要搞掉皇帝身边的宿卫,曹氏有一万种手段,没有必要在一个形式大过实质的朝会上煞有其事地搞什么三卿会审。
如果是雒阳系想借朝廷的这么一点余威搞点事出来,这招“以退为进”似乎幅度有点大得过分。赵彦脑筋在飞快转动,希望能从这些大臣的只言片语里推测出什么。他意识到这也许是一个机会,一个让自己和孔大人在朝中扩大影响力的机会。但是他必须谨慎,以免在抓住机会前先被政治风暴所吞噬,许都从来不是个安全的地方。
不出赵彦所料,很快三卿又发出一条决议:为策完全,这一次除了宿卫之外,许都卫也被纳入整顿之列。整顿宿卫的职责,交由车骑将军董承亲自督改;而前往整顿许都卫的使者,是赵彦的同事——议郎吴硕。
大臣们又一次发出喧哗,不过这一次声音小了许多。许都卫的名字,每一个人都很忌惮,一想到满宠那张死蛇一样的表情,他们就对吴硕充满了同情。吴硕本人倒是毫不胆怯,他从荀彧手里接过诏令,立刻转身离开正殿。跟随他去的,还有二十名金钺卫士,他们的身份表明这是一次以皇帝名义来执行的命令。
孔融觉得实在有些荒谬,他不满道:“你看到了?这就是董承的后手!千钧之弩,竟为鼷鼠而发机,他可真不知轻重!”
他一向看不起许都卫那些卑鄙龌龊、浑身都滴着毒液的小人,甚至多谈论一句都会玷污自己的清白。
孔融至今还记得,自己的老友杨彪,就是被拖入许都卫的大牢,然后被满宠折磨得遍体鳞伤。若不是他与荀彧两个人亲自跑到大牢里找满宠抗议,说不定杨彪就会死在里面。
站在他身旁的赵彦迷惑地挪动脚步,他也有些糊涂:牺牲了两位近侍,只为了伸一只脚进许都卫?这未免太得不偿失了。赵彦是一位法家信徒,他深信任何政治行为都有隐含的利益在里面,董承这么做,难道说许都卫里隐藏着比宿卫班直更重要的东西……
赵彦似乎想到些什么,又觉得有些飘渺。还未等他想周全,孔融已经从袖子里取出一卷奏折,大声对荀彧和那个空着的龙椅道:“荀令君,我这里还有奏本。”
荀彧向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让小黄门呈上来。
每次朝会,孔融总会准备一两个奏本,内容从经学到农桑不一而足,甚至还有关于饮酒的法令。这些奏本不会有什么机会得到执行,但可以让整个朝会显得不那么空洞。孔融的文章写得极好,从个人角度荀彧还是挺欣赏这人的,有时候还会抄录下一些精彩片段寄给曹司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