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嫁惹君心

作者:明月听风

  那村子叫赵家村。

  倒不是全村的人都姓赵,只是当初赵姓一大家子流亡来了这里,扎了根,安了家。后来陆续来了些外姓人,这才成了村。而赵姓人管了村子,掌了事,成了村长。

  以后不知有意无意,每次选出来的村长都是赵姓人,赵家村的村名也就这样传了下来。

  赵文富就是这村子里其中一个赵姓人。

  文富这个名字是他爹给起的,希望他又有学问又有钱。

  可赵文富不喜欢他的名字。打他懂事起,就没见过哪个读书人是有钱的。有钱的只知吃喝和女人,哪懂学问?

  所以赵文富觉得他爹太不谙世事了。

  赵文富还有个小名,叫山子。这小名是他娘给起的。山子同样对这个名字很不满意,因为叫山子的太多了。他觉得站在山头上大叫一声“山子他娘”,附近几个村子最少就得有十户以上人家跑出来答应。

  所以这么个俗气有余霸气不足的名字,是得不到山子欢心的。

  山子有自己想叫的名字,他想叫山贼。

  因为小时候全村穷得揭不开锅,只有旁边黑山里的山贼能喝上酒吃上肉。他们骑着大马呼喝而过,男女老少全得让路相避。他好奇地问大人,这些人叫什么?大人说,叫山贼。

  那时山子就想,叫山贼的人真是威风。

  他要求改名,被他爹狠抽了一顿。

  后来再长大些,山子才知道山贼不是名字,是身份。但这也没有影响他对山贼这个名字的向往,他想当山贼。

  他把这个梦想说与他爹听,他爹几个巴掌扇他脑门上:“让你做山贼,让你做山贼……”

  从此山子自称山贼。

  爹都同意他当山贼了,他要好好努力。他觉得他爹揍他是为他好,因为当山贼得经得起打,他爹是打小就磨炼他。

  山贼从那时候起就知道了,会打架又能经得起揍,才是好山贼。

  于是山贼从小就全村里找打架,后来村子里没人与他打了,孩子们见他就跑,于是他就跑到邻村去打。终于在十里八乡全打遍了之后,他爹受不了啦,把他送到了三十里外的城里,找了家武馆让他当学徒杂工去了。

  这下子山贼太满意了,一来这里管饭管住,二来可以随便打架。山贼觉得他爹是真的很疼他,不但疼他,还颇有些智慧。

  山贼在武馆里待到了十八。

  他长大了,他回到了村子。

  家里只剩下他家老爹一人,山贼还算孝顺,没打算弃老爹于不顾。但他也有着他的坚持,他决定要实现他打小的愿望—成为一名合格的山贼。

  山贼是一名会武艺的山贼,不但会武艺,而且武艺还不错,不止不错,简直有点高强。他收服了一些混混和村民做小弟,然后带着弟兄们到了那黑山上,把原来的山贼都打跑了。

  把人打跑的原因只有一个—一山不容二贼。

  只有他,赵文富,山子,才能在这八方十里占山为贼。

  从此后,赵家村的山贼队伍诞生了。

  可光是占山为贼是吃不饱的,于是山贼领着兄弟们开荒山。

  有弟兄问了:“大哥,做山贼不是要打家劫舍吗?怎么我们在种地?”

  山贼把他一顿狠抽。

  “你去劫一个让我们一辈子不愁吃穿的看看?别说劫了,你能在这附近找这么一户人家出来,我就服气你!”山贼摆事实讲道理,“身为一名合格的山贼,要能把事情往远处看。这眼跟前劫点小财能解决什么问题?能吃多久?定是得勤劳耕作,才能每年收成,这道理有什么不明白的?”

  另一个弟兄也嘀咕:“可是耕作那是村里人干的事,我们是山贼,山贼的本分就是打劫。”

  山贼又是给他一顿狠揍。

  “谁告诉你山贼的本分是打劫的?你把他叫出来与我理论理论。”山贼继续讲道理,“什么叫村里人干的?难道你不是村里人?你当自己是城里人?城里有你的房子吗?城里有你的家人吗?你不是村里人,你从山上地里头长出来的?作为一名合格的山贼,要有自知之明,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别把自己不当村里人看。”

  总之拳头加道理,山贼把弟兄们都教育好了。于是赵家村第一支会开荒种地的山贼队伍诞生了。

  日子过得飞快,山贼二十有四了。

  这年纪的村里小伙都娶了妻,可山贼没有。

  他拒绝承认是他名声不好造成了这个结果,他觉得是他对媳妇儿的要求颇高,他看不上她们。他觉得身为一名合格的山贼,对美丑的辨识能力还是要有。

  山贼打小就喜欢看漂亮姑娘。

  山贼小时候喜欢过村里一个叫英子的小姑娘,他觉得那真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姑娘了。后来进了城里武馆,他又喜欢上了一名叫莺儿的姑娘,那姑娘有时从武馆门前走过,他可以趴在那儿看很久。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英子算不得漂亮,莺儿才是真生得美的。

  武馆里的人告诉山贼,莺儿是花魁。山贼那时候以为这是比花还漂亮的意思,他觉得这词真不错,确是形容得当。后来他终于知道花魁是什么,可他还是认为莺儿确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姑娘,不论身份如何,这确是事实。

  山贼觉得作为一名合格的山贼,勇于承认事实的态度一定要有。

  嗯,有点扯远了。

  总之山贼就是觉得村里的姑娘都不美,他不欢喜。他不欢喜,便不愿强迫自己去娶。

  就这样日子一直过去。山贼曾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打打架,种种田,打打猎,拦路打打劫,回家做做饭……

  可原来这些都是会改变的。

  那一天,他遇到了一位姑娘。那姑娘生得极美,她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她叫丁妍珊。

  “呔,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

  那日太阳就要西落,吃完晚饭闲着没事的山贼与弟兄们实在无聊,便想着趁天黑前到山下大路上耍耍。

  山贼嘛,也得有点山贼的样子。

  喊喊号子,摆摆架势,吓唬吓唬路人。

  这乐子他们没少弄。刚开始时大家哭着喊着求饶命,时间久了,发现山贼他们废物得很,是贼,于是都骂骂咧咧几句便走了。

  真正打过几架的,是附近的那些土霸王。在路上遇着了,不打白不打。山贼遇上看不顺眼的人,钱银他也是要抢的。而他最看不顺眼的,就是那种长得丑还耍横的,敢骂他的,呼喝他的,他见一次打一次,见一次抢一次,不光抢钱,还抢衣服裤子,让他们光着身子开光溜。

  总之这日他们下山找乐子去了。

  这么巧,还真有辆马车驶过来。兄弟们心里高兴,一窝蜂全拥了出去,各自摆好架势,凶神恶煞地叫嚷开了。

  那车夫和马儿全都吓住了。车前面还坐了个男仆模样的,也吓愣了。

  他们的反应让山贼相当高兴,他猛地跳了出来,站在众人前面,大声叫嚷着:“把钱留下,把姑娘留下,不想把命留下的,就快滚!”

  车夫和男仆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惊慌地大叫一声,跳下马车就要跑。那车夫跑了两步转回来,把马卸了下来,男仆也反应过来,一人一骑,骑着马跑了。

  这时马车上传来女子的尖叫,一个年轻小姑娘惊慌失措地跳下了车,跟着那男仆车夫的方向跑掉了。

  他们那副狼狈的样子让山贼和弟兄们哈哈大笑,直笑得气都快喘不上来。太痛快了,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好的反应了。

  山贼笑得正扭腰,马车的前门忽然砰的一下被用力推开了。

  怎么车上还有人?

  山贼往车上看过去,僵住了。

  山贼敢用他的性命担保,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最漂亮的姑娘了。

  美艳如花。

  却,冷若冰霜。

  山贼一下看呆了去,愣愣盯着那姑娘,半点移不开目光。

  他看着看着,终于发现那姑娘也盯着他看,只是那目光含恨,视若仇敌。山贼一下心虚起来,他猛地站直了,却哧地吸了一口气……

  腰,扭到了。

  可是美人当前,山贼还想维持形象,他忍着痛,把腰挺直了。

  那美人冷冷盯着他,最后目光在所有人脸上扫了一圈,吐出了两个字:“劫吗?”

  “劫妈”是什么意思?

  山贼没反应过来,他还盯着姑娘。可身后的弟兄们已经喊了出来:“没看我们是山贼吗?自然是要劫的!把财留下,把姑娘留下,不想把命留下的,就快滚。”

  喊话的人被旁边的人猛敲脑袋:“人家就是姑娘。”

  “哦哦。”那人抱着脑袋喊痛,转头问山贼,“老大,那这词要不要改改?”

  老大暂时哑巴中,没回话。

  因为这时候美人的眉头皱了起来,她似乎很不解。山贼看着,心想原来姑娘长得漂亮,连皱眉都会好看的。

  老大不说话,后面的弟兄们也不说话了。

  车上那美人没了马,跑不掉,坐在那里也不说话。

  局面变成一群汉子与一位姑娘大眼瞪小眼对视着僵持不下。

  这时候山贼的舌头终于能动了,他说道:“你的那些仆人丫环,不忠心啊。”他完全没纠结那些仆人丫环是被他吓跑的,他就是突然想到他们就这样把美人丢下了,还把马抢走了,这让美人怎么办?他真生气。

  美人听得他的话,冷冷回道:“不忠心有不忠心的好,起码能活命。”

  山贼一愣,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可是……

  “那你怎么办?”

  美人冷笑,盯着山贼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

  要是这表情换在别人身上,山贼要生气动手了。可是是这美人在冷笑,他觉得这表情也是美的。

  可他身后的一个弟兄看不过眼了,他猛地冲了上来,对着美人喝:“喂,休得对我大哥不敬。你给我下来。”一边喊着一边要去拉美人下车。

  山贼还没来得及喝阻他,那美人却突然发难,刷的一下掏出把匕首朝着扑过去的汉子刺过去。

  那汉子吓得哇的一声大叫,脚下一顿,猛转头朝山贼身后躲:“大哥,大哥,她有刀,她有刀。”

  太丢脸了。

  山贼真想给这弟兄几脚。

  但这女子手持匕首也让山贼吓坏了,他顾不上踢人,先安抚眼前的美人要紧:“你拿匕首的姿势不对,会伤到自己的。我们是好人,不会伤你,你把匕首收起来,小心别割了自己。”

  美人没有收起匕首,她拿着匕首对着他们。

  山贼又道:“我叫山贼,不,我叫山子,不对,我叫赵文富,是前头那个赵家村的人。”

  美人没说话。

  山贼挠挠头,想了想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美人依然没说话。

  山贼又道:“天马上就要黑了,你孤身一人,又没有马,走下去也没有落脚的地方,这样不安全。不如你随我回赵家村先安顿,我让弟兄们去找找你的仆人丫环,安排好了再走如何?”

  美人还是不说话。

  山贼挠头叹气,猛地回身一脚踹他身后那个胆小汉子屁股上:“回村子去,把丁大娘、赵家婶子还是二狗媳妇儿什么的都叫来,就说这里有位姑娘落难了,让她们过来好说个话。”重点是证明证明他是个好人,他不坏!

  汉子屁颠屁颠跑了。山贼又往后挥了挥手:“你们都散了吧,没有好玩的了,别都堵在这里吓着姑娘,都回去。”

  众汉子面面相觑,然后慢吞吞都走了。

  山贼等人走光了,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姑娘不用慌,他们都走了。村里的大娘媳妇儿的一会儿就来。”

  美人呼了口气,把举着匕首的手放回身侧,但仍握着匕首。

  山贼冲她笑笑,不说话,只坐着陪她。

  四周很安静,天黑了下来。

  月亮爬上高空,皎洁的光散了下来。

  远处一群人拿着火把灯笼往这边走,唧唧喳喳听着像是一群妇人的声音。

  这时候美人说话了:“丁妍珊。”

  “什么?”山贼正偷偷沉醉美色,没听清楚。

  “我的名字,叫丁妍珊。”

  赵家村里鲜少来外人,更别提水灵灵美当当的富贵人家的小姐了。

  于是丁妍珊的出现让全村炸了锅。

  孩童们奔走相告,妇人家的携手相约一同来看。大老爷们儿不方便挤过来,也远远蹲个点好奇张望。

  丁妍珊被带回了丁大娘家里。

  因丁大娘是寡妇,只与女儿相伴,家里全是女眷,留宿女客比较方便。

  有村民借出了自家的马把丁妍珊的马车拉了回来。丁大娘家没有多余的被褥,有一人家就送来了被子,另一人家送来了褥子。丁大娘也张罗着给丁妍珊做点吃食。

  丁妍珊有些愣,她是第一次进村子,这种留宿一个客人还得几家才能凑齐居具的事让她觉得有些稀奇。对大家的好奇和热心,她也不太适应。

  村长亲自过来,问了问情况。丁妍珊话很少,她一身贵气,一看便知是大户出身,且还不是一般大户。所以眼下虽是落难,但村长对她也是客客气气。

  山贼的一弟兄说了丁妍珊独自到此的缘由,被村民们一通好揍。山贼的爹听闻此事,更是拎了老粗的一根棍棒过来,把趴在门口一直偷看丁妍珊的山贼狂追猛打。

  村子里一堆人嚷嚷说话,又是叫又是闹。丁妍珊看着听着,忽觉这僻壤土乡,竟是比当初丁府那样的豪门大宅更有人气。

  贵客不说话,脸色也不太好看。村长自觉无趣,但也说了些客气话,又承诺明天就派人去寻那跑掉的仆从丫环,然后在丁妍珊道谢后,告辞离去。

  村民们终于都各自散了。丁大娘和丁家姑娘试着与丁妍珊话家常,道自己家也是姓丁,这赶巧碰到自家人。她们很热情,但丁妍珊却没心思。没多会儿,母女俩也觉没甚意思,也就嘱咐丁妍珊早休息,回自己屋去了。

  这晚,丁妍珊躺在硬邦邦的炕床上,盖着粗布被子,怎么也睡不着。匕首就放在枕边,她伸手摸了摸。本以为今日得死在那被劫路上,却不料走进了一个她完全没料到的境地,今后怎么办,她居然没有想法,脑子里空空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劲。

  夜很深,丁妍珊觉得很累,但睁着眼就是睡不着。她能听到周围的各种动静,外头不知是什么虫子的叫声,屋后不远似乎有条河,有水流的声响,还有蛙叫狗吠,一点都不安静。也不知什么时候起,隔着面土墙,她听到了丁大娘的打鼾声。那声音很吵很有节奏,丁妍珊听着听着,居然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丁妍珊被一阵喧闹声吵醒。

  似乎有孩子在屋后头的河里嬉闹。

  丁妍珊清醒过来,很快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她起身,梳了头,换了衣服,出得门来,丁大娘母女招呼她洗漱吃早饭。两人似乎都不介意丁妍珊的冷淡,倒是丁妍珊自己经过一夜冷静,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吃过早饭,村长带着人来了,后头还跟着山贼与他爹。村长说已安排人去寻人,问丁妍珊还有什么亲人在附近的,他们可以去帮她找来。

  丁妍珊摇头。

  村长又问她是否还有什么安排打算,他们可以帮忙。

  丁妍珊又摇头。

  村长又讨了没趣,脸色有些不好看。这富人家的小姐就是不讨喜,半点礼数不懂,连句感激的软话都没有。

  山贼在一旁叫道:“姑娘别着急,且在我们这里安心住下。你的丫环仆人,定是能找回来的。实在不行,我也可以送你回去……”

  山贼话未说完,又被赵老爹一通揍:“你还敢说,就是你闯的祸。”

  山贼抱头乱窜:“我怎么知道她那些下人这么不经吓,我们场子还没完全摆开,他们就跑了。一般人都会对骂几句,要不就亮亮家伙对峙一下,等我们把词念完了,自然就会散了嘛。谁晓得他们跑这么快,还贼精贼精的,把马还骑跑了。”

  父子俩你追我跑,大家习以为常,见惯不怪,只有丁妍珊好奇地看着。山贼蹦跳中偷眼看了看她,却正好对上她的目光。他没来由地脸一热,忽觉得这般被老爹揍的狼狈样很是没面子,于是一扭头,跑了出去。

  丁妍珊就这样暂时在赵家村住了下来。

  其实她自己倒不在乎那几个仆人丫环,他们跟她的时间不长,走便走了,各人有各人的活路,她是无所谓。她也可以在村里买下一匹马自己走,到了下一座城,再雇车夫丫环都不是难事。

  但她不想走了,她累了。反正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这村里的人对她不错,她能看得出来他们都是淳朴厚道的老实人家。虽然这地方穷点破点,但她懒得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