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不知心底事

作者:辛夷坞

    向远那天离开叶秉文的办公室,直接到财务部将那可供她支配的四千块业务招待费预支得一分不剩。听说要出差,早已混熟的前台小妹问她需不需要预定飞机票,她有如听到了一个绝妙的冷笑话,最后票是定了,最便宜的普快列车,幸而还有硬座。

    G市到昆明,中午出发,次日可到,距离会议报到时间正好还有两天,不可去的太早,当然也不可太晚。晚上回到住处,行李简单明了得经不起收拾,向远想起她的前任,江源实行市场销售人员费用包干制度,西南区一年的业务招待费含差旅费总共是一万八,那个人在她接手之前的前八个月就用去了一万四,而整个云南、贵州、川渝市场全年的回款额只有九千块,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个素未谋面的前任西南区销售经理也算是有才。她在灯下一张张地看着下午才从财务手中接过的钞票,点钞机验过,然而经过了自己的手才是真的。

    点到第三十七张,手机接到叶骞泽的来电。那天叶叔叔病房外的一席话,关于那杯水,也许是话说得太明白,让认识了一辈子的两人为对方的选择悄然寒了心,所以直到向远答应叶秉林的要求进入了江源,旧时的好友又成了同事,朝夕相见,面上却也并不太热络。想想也是,他家里五口人,除了叶昀,剩下的病的病,弱的弱,公司一大摊子事,他就像被逼着挑上担子往一条不情愿的路上走,她则是初换环境,处处留心,每天有做不完的事,私下的联络越来越少似是免不了的。

    而这天晚上他却在电话那头说:“我在你门外,向远。”

    向远放下了钱去开门,他没想到她住的地方如此开门见山,除了一张凳子就是一张床,走进来的前一刻微微迟疑,向远明白他,笑道:“房东出国一段时间了,再说,现在很少人认为所有的孤男寡女都是干柴烈火。”

    叶骞泽坦然一笑,“我是没有关系,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多注意总是好的。”

    向远明白他是好意,懒得争辩,转身去找水杯,“你随便坐,我给你倒杯水,叶昀常用的杯子没有关系吧。”

    叶骞泽轻轻推开了向远手里的杯,“不用了向远。”

    他把手里的一个牛皮纸信封递到她的手里,“拿着,出门在外有用得着钱的地方。”

    向远低低地吹声口哨,将未拆非的信封在手里掂了掂,“你把明年的招待费都带来了吧。”

    他说,“去昆明的事我听说了,四千块办不成什么事,别让自己辛苦一场却白跑一趟。本来应该让我二叔给个说法,这样明摆着是刁难,只可惜这几天我爸状况不好,我不希望他为这些事烦心。你先拿去用,如果有需要就跟我说。”

    向远笑嘻嘻地把钱赛到叶骞泽怀里,“用不着这样,一万两万的我自己也有,但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出趟公差,没理由用自己口袋里的钱啊。再说,你给我这些,算是我欠你的,还是欠公司的?”

    “你跟我需要算得那么明白吗?”叶骞泽叹了口气。

    “亲兄弟尚且要明算账,何况是我们?”

    “你这个人,唉,你啊!”

    不知道为什么,叶骞泽无可奈何的责怪让向远心里没来由地划过一阵微薄的喜悦,更甚于她看到钱时的欢欣。

    “你既然知道,就不用再多说了。骞泽,我感激你的好意。”

    “我来不是要你感谢的,昆明这次会议的规格高,去的人级别都不低,那帮人的做派我知道,厂家想靠近不容易,没钱更是寸步难行。我是……担心你。”

    向远低头喝了口水,继而笑了起来,“我怎么用这个杯。”

    “阿昀他现在还常来吗?”他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他现在除了去医院看爸爸,家都回得少了,不过也是,这个家成了现在的样子,不想回来的正常的。”

    “他小孩子一个,没你那么多顾忌。”

    “小孩子吗?我们一年一岁地增加,他也长大了,跟我说话都是个大人的腔调……阿昀,他比我幸运,也比我更清楚自己。”

    向远看了他一眼,笑着把他往外推,“回去吧,别提醒我在变老。”

    他执意不让她送,两人门口挥别,向远关上房门,静静地握着一杯水站在灯光下,过了几秒,她轻轻旋开了门,仿佛是感应到她的动静,只到长廊尽头的叶骞泽回望一眼,两人各踞一头沉默相对,他们似乎都以为对方有话要说,自己却无言相对。

    这些年,他们想着不同的事,说着不同的话,心都在不同的两岸,只有记忆舍不得丢弃,仍在犹豫地遥遥相望。

    感应式的走道灯亮了又灭。

    “晚安。”向远平静无澜的道别问候打破僵局。

    叶骞泽点了点头,“晚安。”

    次日向远独自登上开往昆明的列车,11个小时的车程,春运前期的客流小高峰,车厢里挤满的大多是返乡的民工,旅途枯燥,邻座的几个人吵着要玩牌打发时间,向远连番得赢,换回一个靠窗的位置,头抵在窗沿的车厢壁上得以小憩一阵,昆明眼看在望。

    这次建筑企业年会由国家建设主管部门主办,云南当地一个大型建筑单位承办,会址选在了翠湖之畔的一间挂牌五星级酒店,按照事先安排,向远抵达的当日是报到,接下来一天半正式安排会议,从第四天开始承办方组织会议代表“考察”,也就是尽地主之谊款待来宾畅游云南。为显东道主财力雄厚和热情待客之道,受邀参会单位人员是不需要缴纳会务费的,但像向远所在的江源这样的供应厂家,仅可列席,并不能作为参会代表,说白了,就是一切费用需要自掏腰包。

    向远到酒店的第一件事,用入场券在签到处换了列席证,就马上到前台咨询房价,听说最便宜的便宜的房间每日折后780元,她二话没说走出酒店大厅另找住处,她还要在昆明停留至少三天,四千块啊四千块,她越来越欣赏叶秉文的黑色幽默。

    围绕酒店四周转了一圈,向远在百米开外的小宾馆找到了安身之所,很不起眼的一栋小楼,胜在离会场近,不过由于地处繁华地带,每晚也近300元。她简单收拾好东西,就回到会议所在酒店大堂找了个视野颇佳的角落沙发,点了瓶矿泉水,便一直静静看着人来人往的签到桌。

    正如叶骞泽所说,这次会议的规格颇高,来的看样子都是全国各大建筑企业的老总级人物,大概是因为会议日程安排比较从容,冬天又是昆明旅游的旺季,不少代表携偶而来。

    能与这些平时一面难求的建筑商高层近距离接触,对哪个厂家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好机会,但现实总是残酷的,向远观察了大半个下午,那些领导到来,往往一行随从人员和会务接待人员浩浩荡荡,来去匆匆,纵使她插上翅膀,也难有近身的机会,接下来的会议过程中,就算她进得了会场,只怕也只能隔岸看花。要是散会后代表各自回到房间,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且别说她不知道什么房间里住着何方神圣,就算朝着一个目标而去,那些平时居于高位的领导眼高于顶,怀揣金砖都未必叩得开一扇门,何况她只有笑掉大牙的三千来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