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不知心底事

作者:辛夷坞

    向远刚送走一个催收货款的客户,坐回自己的椅子,觉得太阳穴有一根筋绷得难受。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原材料厂家的代表找上门来了,话是说得好听,客户回访,顺便拜访一下她而已。然而实际上大家心中有数,临近年底,哪个厂家不盼着资金回笼,无非是催款罢了。

    沈居安就常说,管市场的,催债和被催债就是工作的主要内容,向远心有戚戚然,每个企业都一样,恨不能有尽可能多的流动资金,她去催业主,原材料厂家来催她,如此循环,久而久之就麻木了。像沈居安,追款追款,都追到法国去了。

    不过江源现在的确处于资金特别紧张的时期,今天早上滕云还給她拿来了财务报表,山庄的施工已经到了收尾阶段,许多款项都不得不支付,否则就只能在这个关键时刻卡住,停滞不前。中建前一阵刚打过来的工程货款,甫一到账,就已经用得没影。下面还有上千的工人眼巴巴地等着发工资,越是那些收入高的固定工叫的就越凶,仿佛拖欠了一天世界末日就会来临似的,向远也万般无奈。那几个原材料的厂家代表她是好言送走了,都是老客户,不至于逼得撕破了脸,但她也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这么好打发。

    之前说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只剩了自己一人,向远舒了口气,抿了口杯子里的水,觉得不对劲,又多看了一眼。杯里除了温热的白开水,还漂浮着少许枸杞、几颗红枣和莲子,红白交错在透明的水里,甚是好看。她独自抿着唇笑了起来,为她准备这个的人,除了叶骞泽,还会是谁?

    在家里的时候,他就时常责怪她整天只知道忙碌,对自己的身体健康看得太潦草。过于繁复的滋补方式她又总觉得浪费时间。枸杞清肝明目,红枣补气养血,莲子健心益肺,用温水泡服,是最简单而又再好不过的保健方式。平时叶骞泽怕杨阿姨记性不好又把握不了分量,总是每天自己亲自泡好放在床头,非得看着向远喝下去才肯罢休。这几天他到外省开会,向远也搞不清他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些东西放到了办公室的杯子里。

    这个人啊,真真如唐僧一般,日日念,时时念,一刻都不肯放过她。向远这么想着,虽没有他在旁监督,却也老老实实的喝了下去。她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位药材的功效,让白开水变得回味甘甜。其实说起来,叶骞泽若是唐三藏,向远不是孙悟空又是什么。任她万般能耐,七十二变,又如何逃得过他用温情设下的紧箍咒?

    向远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想起叶骞泽的时候,她的嘴角一直没有卸下浅浅的笑容。也许他说的是对的,那些冲水饮用的枸杞莲子真的是好东西,至少现在她太阳穴的那个位置,不再一阵的抽痛。

    向远尤在摆弄着骨瓷的水杯,难得她分神。忽然听到自己的办公室门被大力推开的声音。在江源,会这么绕过助理,直接闯进她办公室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叶骞泽,一个是叶昀,还有一个则是向遥。她的助理虽然不敢拦住叶骞泽,但除了求婚的那一次,他从不贸贸然打扰她,就连在工作间隙偶尔来探望,也会礼貌的敲敲门,这是他一贯风格。至于叶昀……向远婚后,他很少再找她,家里尚且难得一见,更不用说公司了。所以,无需抬头,向远也知道此刻冲进来的人会是谁。

    向遥站在姐姐的办公桌前,身上还穿着车间的工作服,但这也无损她的天生丽质。推开门走进来的瞬间,向遥看到了向远脸上难得一见的温暖笑意,这让她稍稍一愣,不知道在她看来一向城府极深的向远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对于这个不速之客,向远并没有露出丝毫的惊讶,甚至连恼怒也没有,她只是收起了笑容,换上了一贯波澜不惊的神情,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沙发。

    “有什么事,坐下再说。”

    这个反应让向遥有些失望,她坐了下去,但又飞快地站了起来,直截了当地问道:“向远,你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提了滕俊做焊接班的班长?”

    向远微微挑高了眉,“是吗,他作了班长了么?这样挺好啊。不过班组长的选拔一向都是车间做主,我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向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完全不相信向远的这套说辞,“算了吧,别装了,有什么事能瞒过你啊,何必那么虚伪?”

    “好吧。”向远拍了拍转椅的扶手,好整以暇的说,“就算像你说的那样,我知道滕俊做班长的事,那又怎么样呢,他凭他的本事得到提拔,你应该高兴才对。”

    “他得到提拔我当然高兴,但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喜欢他,也不喜欢我和他在一起,我猜不透你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但是你绝对没有那么好心。”向遥柳眉倒竖。

    向远仿佛被逗乐了,她短促地笑了一声,说道,“人不知而不愠。你或许可以理解为,我在某种程度上认同了他,这不是你一直渴望的事吗?”

    向遥依旧怀疑,然而在向远四两拨千斤的态度面前,原本一心一意要讨个明白的她更加糊涂和不知所措了,她忽然有些不自在。嘴硬的说:“我渴望?我为什么要渴望?他是他,我是我,不要混为一谈,滕俊是个老实人,我只是不希望你拿他来做文章,就这样而已。”

    “是吗?如果滕俊不喜欢做这个班长,他大可以向车间主任反应,我想没有人勉强得了他,既然他是他,你是你,他本人没有意见,你何苦为他出头?”

    向遥闷闷的坐回沙发,出不了声,过了一会,自己也觉得不分青红皂白来指责向远有些冲动,这生硬得换了话题,“姐夫出差了?”

    她从不开口叫姐姐,但对叶骞泽,姐夫姐夫的却一直叫得很顺口。

    向远“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向遥没了话。坐在那里,双手打结了很久,又问了一句,“对了叶昀……他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向远看了沙发上的人一眼,她猜得没错,就在她不再限制向遥和滕俊交往,向遥自己反倒犹豫了。

    “他……那个……你结婚那天。他看到我跟滕俊在一起,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说到后面,向遥的声音越来越小。

    向远笑笑,“你希望他说什么?”

    “我就随便问问,你不说就算了。”向遥犹自强撑着,可在长她六岁的姐姐面前,她生嫩得如此可怜,以至于向远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那点欲说还休的心思看得一览无余。

    “他什么都没说。”向远不想骗她,不想她沉浸在自己一个人编织的幻梦里。

    这个回答让向遥很受伤。也许她早就想到了,但是从向远的嘴里淡淡的说出来,她更加难以接受,“你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