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在疗养院的病房里,向远和叶秉林有过一次长达四个小时的闭门谈话,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谈话的内容。但是,就在新年到来的前一周,江源上下都接到了关于那起斗殴事件的处理决定。双方打架的领头人——滕俊和老冯均被以严重违反公司纪律为由予以辞退处分,另外几个闹得比较凶的,或是通报批评,或是被扣罚了薪水,总之两边一视同仁,都没有讨到任何好处。
对于滕俊的下场,自然也有一些老乡暗自在心中为他叫屈,然而大家心里都明白,黑锅总得有个人背,而且这次公司在处罚滕俊之余,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一味偏袒那些固定工,可不是吗,就连自诩能在江源端一辈子铁饭碗的老冯,还不是跟滕俊一样被公司炒了鱿鱼,这对于习惯了在固定工面前低人一等的外地合同工来说,也算是出了口恶气,够本了!至于为人出头,结果却成了替罪羔羊的滕俊冤不冤,这都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自然不会有人再有异议。
老冯却是江源那帮元老里被辞退的第一人,也算开了个先例,这在与他同等身份的固定工里颇掀起了一阵波澜。在此之前,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或许有一天会被这样一道毫无回旋余地的冰冷文件驱逐出公司。然而人劳部的有关人员解释的很清楚,公司这样做完全是有法可依,有据可循,无论在何等劳动仲裁机构面前,都是站得住脚的。习惯了安逸,打算高枕无忧的在江源混到职业生涯最后一天的老员工们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位置其实并没有他们心里认为的那样稳固,这些年,他们之所以在江源稳如泰山,不是江源不敢动他们,而是不想,只因为董事长还念着旧情,可这一次,文件的末页,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的签名,不是叶秉林又是谁?
前所未有的不安和危机感让那帮固定工人心惶惶。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不断怂恿着老冯去找叶秉林说说情,念及过去的情分,说不定董事长会改变主意,再不然,就在负责这件事的向远面前说句软话,好好检讨,事情或许还有回寰的余地。可是老冯这个人一辈子都是刚烈暴躁的脾气。他虽清楚自己离了江源,再难找到这样一个单位,但哪里拉得下脸,当着众人的面,他咬牙说了句,“老子就不信不靠这帮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活不了。”
办理离职手续之时,老冯跟叶骞泽打了个照面,叶骞泽面对这个父辈年级的老员工,脸面上颇有些不忍之色,老冯却毫不避讳的当即指着他的鼻子叫骂:“你老子糊涂了,你更糊涂,他妈的就是个被女人捏在手里的软柿子,我走了就走了。再过几年,你就等着看,江源到底是姓叶还是姓向。”
在大多数人还没有从这场风波中缓过来的时候,一枚更为重磅的炸弹落了下来。一次全公司中层以上管理人员会议上,叶骞泽代表父亲叶秉林宣布了公司一个新的改革方案:新年一过,所有的生产部门都采取承包的形式。车间主任即为承包人,只需要向公司缴纳一定额度的保证抵押金,完成指定的生产定额,超出部分即可作为承包收益。公司对承包人只有一个要求,车间总定额必须细化到个人,并且无论员工身份,一律取消固定工资,所有的工人都按照本人完成定额的情况来发放工资,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当然,为了表示对固定工的适当照顾,公司象征性的给予他们每月不到五百元的补贴。
这个方案一经公布,众皆哗然。那些外地合同工更多是持不敢置信和疑惑观望的态度,可固定工方面却毫无意外的炸了锅。公司虽然一再重申,他们和普通合同工不一样,只要他们没有像老冯那样严重违纪,江源无论如何都会有他们的一席之地。但是他们心里很清楚,一旦取消了原有的固定工资,就意味着他们势必要跟那些外地人一样没日没夜地干活,去争那点定额。否则仅凭那几百块的补贴,是绝对不可能维持生计的。
公司既然已经将工程分包到各个车间,作为承保责任人的车间主任为了尽可能的拿到更多的超额收入,下放到每个人的定额必然不会太低,以这些固定工现在的能力和水平,他们要完成与合同工一样的定额难之又难。这是很简单的一道算术题,大家心里都有一个算盘,完成的工作量少,收入就低,即使加上那寥寥无几补助,别说达到以往的收入水平,就是跟一个身强力壮的临时工比都未必能及。而且方案里说得很清楚,干不了,可以,那就去干得了的岗位,越是轻松,收入就越低,总之江源会履行董事长的承诺,绝不轻易辞退任何一个固定工,江源永远有他们的位置,永远给他们一碗饭吃。可是吃不吃得饱,就看他们自己了。
这么一来,享受了许多年优待的元老们哪里肯依,一时间,公司办公楼里几乎都是来申诉的固定工,有撒泼闹事的、有死赖活乞的、有破口大骂的,当然也有苦苦求情的。可是,他们期望最高,始终站在他们这边的叶秉文这时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说自己也没有办法,拍拍屁股就到国外“考察”去了;叶骞泽虽肯耐心听他们诉苦,好言相劝,但是说要紧的地方,他也只能无奈说这是公司的规定;找向远的更是早早被她的助理拦在了办公室外,即使见着了她本人,她也是一句话推得干干净净。向远说自己只能管到车间主任一级,任务已经总包到车间,至于车间内部如何分配,她管不着,有什么事就去找车间承包人,那是他们小集体内部的事情。
这才是向远的高明之处,即使再多的人知道那方案实际出自她之手,那又如何,直接面对这些纠纷的人不是她,而是从承包中得利的车间主任。正如她说服叶秉林时提到的,只要分给车间主任一点利益,管理人员的积极性也调动了,而且,坏人自然有人抢着做,风波是免不了的。但是,任何事情只要大多数人得益,就用不了多久。合同工那边总算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跟固定工的同工同酬。虽说收入未必明显见涨,但劳动积极性竟是高了许多。固定工们再横也没有法子,他们中的中坚力量,也就是车间主任一级的管理层已经是既得利益者,自然会维护改革。剩下的一部分,纵使再多不满,也无可奈何。公司没有违背合同约定,只要他们愿意,还是可以一直在江源干下去,而且留下来虽不可再如往日风光,至少饿不死,要是出了江源,他们又能去哪里?
当然,也有例外的少数人。一直在标准件车间担任调度员的老员工陈有和就是其中一个。陈有和是不折不扣的元老,原本是G大机电系实验室的看管员,跟随叶秉林一起到了江源,可以说江源有多少岁,他就在这里干了多少年。难得的是陈有和并不像大多数固定工一样被纵容得懒惰而骄横。他为人尚算和善,工作也还认真,虽然做事比较慢,但人缘相当不错,和叶秉林也有几分交情。过去叶秉林身体还好的时候,过年过节,陈有和都是要到叶家去坐坐,跟东家说几句吉利话的。因此叶家上下对他都颇为熟悉,叶骞泽兄妹见到他时都称呼一句陈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