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保证,明天太陽一起,就会请他们回转,而且交 易如旧。
羌人和元昊交 好,是因为被元昊的武力屈服;羌人和大宋交 好,是因为被大宋的利益所诱。
既然元昊还没有打过来,大宋还和他们做生意,羌人虽心中忐忑,还乐得继续充当墙头草的角色。
羌人均已回营帐休息,范仲淹却没有睡,尹洙亦是如此。二人没有入了中军帐,只是在帐外而坐,望着东北的方向。
那里就是白豹城的所在。
尹洙神色兴奋中还夹杂紧张,范仲淹倒还平静。可他若真的平静,早已回去休息,但他怎睡得着?
尹洙端着酒杯,早忘记酒杯已空,喃喃道:“快丑时了吧?”
范仲淹望着天上的明月,明月也在望着他。他杯中有酒,酒中有月,可心中呢……只有对出征将士的牵挂。
月色如银,铺在地面上,如清晨的新霜,已近丑时。
范仲淹陡然间目光一凝,握杯的手都有些发紧。尹洙感染到战起的金戈气息,霍然抬头。
只见到一道亮光从东北向冲起,刺开远方冰冷的墨夜。虽只是短暂的如流星般,但已带来了晨曦的希望。
“开始了。”尹洙站起来,满面兴奋,恨不能亲临疆场。
范仲淹反倒垂下头来,慢慢的喝着酒,喃喃道:“开始了。”所有该做的,他都已经做到,结局如何,是水到渠成还是功败垂成,是看别人的时候。
尹洙走来走去,突然坐了下来,盯着范仲淹道:“范公,你已变了很多。”
范仲淹淡然一笑,“是吗?”
尹洙道:“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以前的你,为天子宁可得罪太后、为废后一事宁可得罪天子,为公正宁可得罪朝中第一人的吕夷简。你宁可得罪天下人,也要坚持自己。但你现在变了,你少了倔强,多了圆和,你这次回京,甚至还去拜访了吕夷简。任福有些自大,若是以往的你,说不准已撤掉他的指挥权利,但你今天什么都没有说……”
他眼中隐约有了悲哀之意,是不是因为发觉今日的范仲淹,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范公?
范仲淹反问道:“现在不好吗?”
尹洙叹口气,想要喝酒,才发现杯中无酒,只有风尘满怀。范仲淹拿起酒壶,为尹洙满了杯酒。尹洙望着那杯酒,叹气道:“范公,你还记得当年吗……你每次被逐出京城,很多人因为你的正直而送你,长亭折柳,举杯说你,‘范君此行,极为荣耀’。”
范仲淹本平和的脸上,有了分激昂。但最终他不过端起酒杯,感慨道:“我当然记得。我还记得余靖、蔡襄、你还有欧陽修一帮大臣,为了给我鸣不平,随我一块被逐出了京城。我……一直都记得!因为有你们,我才不孤单!”
“那时候我们心甘情愿!”尹洙一字字道:“如果再回到从前,我还是要为你鸣不平。”
“那现在呢?”范仲淹突然问。
尹洙目光复杂,并不直接回答,许久才道:“你可记得我们当初指点天下的时候说过什么?”见范仲淹不语,尹洙霍然站起,激动道:“我等历数大宋沉疴,均说变革势在必行。只有富国强兵才能兴治太平,只有先去除西北大患,才能繁盛大宋!”
范仲淹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这些话,我从未忘记。”他说的坚定非常,双眸中神采飞扬。这一刻的表情,有如多年前的冬夜飞雪。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尹洙见状,精神一振,立即道:“如今圣上启用贤明,韩公和我等一般的想法。他也极力主张改弦易张,重振宋威。他决定先定西北,再改沉疴,是以决定五路出兵攻打元昊,但你为何上书说并不赞同?”
范仲淹沉默许久,望着一旁的大树,突然道:“其实已入冬了……”那大树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很是凄凉。
“树上的叶子不是一夜 能够掉光的,也不是一夜 能够长出来的。”范仲淹又道:“如果我们想看苍翠郁郁,心急的会浇水,甚至会浇热水……但这树非但不能繁盛,很可能会冻死的。西北就像这棵树!”
尹洙沉默下来,范仲淹望着尹洙,真诚道:“我也很急,但我们必须要等,必须要准备,培土浇水,这样时机到了的时候,我们才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尹洙,我知道……韩琦、你、很多很多人都盼着大宋强盛,迫不及待的想要变革。但这事不能急,我希望……你能懂我!”
尹洙叹口气,摇摇头道:“我说不过你。”他端起酒杯,又放下,问道:“范公,此战能否成功呢?”心中在想,“范公老了,少了当年的那股魄力。元昊算什么,一介武夫罢了。范雍是无用之人,这才导致三川口惨败。难道说韩公、范公联手,还对付不了元昊吗?只要能一举平定西北,龙颜大悦,就是对大宋改革开拓之时,到时候我等起沉疴、改弊端,开创大宋一代盛世,岂不是多年所盼?如此方不负平生!范公做事最近考虑的太多,只盼白豹城能一战而胜,鼓舞西北军心,到时候再劝范公支持韩琦好了。”
范仲淹见尹洙脸色陰晴不定,还是平静道:“尽人事,听天命。你我该做的都已做了,急有何用?”
尹洙哈哈一笑道:“那不谈军情,谈谈诗词可好?你初到边陲之时,曾做过一词的上阕,不过一直没有下文……我一直在等。柳七的词虽艳,总不如你的来劲。”
范仲淹微笑道:“我都忘记了,偏偏你还记得。”
尹洙道:“我怎么不记得?你的词,我每个字都记得。为文章,务求古之道,偏偏汴京那些所谓的文人,除了艳词外,再也做不出其他,让人听着来气!”站起来,端着酒杯吟道:“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陽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好词,好词!”见范仲淹含笑不言,尹洙认真问,“这不是好词吗?你听听,若非真正到了边陲之人,焉有如此眼界,如非真正大气魄的人,也难有如此忧国忧民之心。”
范仲淹哑然失笑道:“我虽然脸皮不薄,可被你这么一说,也要红了。”原来这词却是他所做。
尹洙笑道:“过了这久,你总该想出下阕了吧?”
范仲淹持杯在手,望着月光如霜,突然道:“你可听到羌笛声了吗?”
尹洙侧耳听去,隐有所闻。如此深夜,那羌笛之声 无疑满是幽怨。尹洙叹道:“这时候吹笛子的人,多半……是想家了。”只有在边陲的人,才了解边陲人的苦。只有边陲,才有这种幽苦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