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场

作者:萧红



    “有病吗?”

    “没有病。”

    于是她们吃饭。金枝什么也没有吃下去,只吃过粥饭就离开饭桌了!母亲自己收拾了桌子说:“连一片白菜叶也没吃呢!你是病了吧?”

    等金枝出门时,母亲呼唤着:“回来,再多穿一件夹袄,你一定是着了寒,才肚子疼。”

    母亲加一件衣服给她,并且又说:“你不要上地吧?我去吧!”

    金枝一面摇着头走了!披在肩上的母亲的小袄没有扣钮子,被风吹飘着。

    金枝家的一片柿地,和一个院宇那样大的一片。走进柿地嗅到辣的气味,刺人而说不定是什么气味。柿秧最高的有两尺高,在枝间挂着金红色的果实。

    每棵,每棵挂着许多,也挂着绿色或是半绿色的一些。除了另一块柿地和金枝家的柿地接连着,左近全是菜田了!八月里人们忙着扒土豆;也有的砍着白菜,装好车子进城去卖。

    二里半就是种菜田的人。麻面婆来回的搬着大头菜,送到地端的车子上。

    罗圈腿也是来回向地端跑着,有时他抱了两棵大形的圆白英,走起来两臂象是架着两块石头样。

    麻面婆看见身旁别人家的倭瓜红了。她看一下,近处没有人,起始把靠菜地长着的四个大倭瓜都摘落下来了。两个和小西瓜一样大的,她叫孩子抱着。罗圈腿脸累得涨红,和倭瓜一般红,他不能再抱动了!两臂象要被什么压掉一般。还没能到地端,刚走过金枝身旁,他大声求救似的:“爹呀,西……西瓜快要摔啦,快要摔碎啦!”

    他着忙把倭瓜叫西瓜。菜田许多人,看见这个孩子都笑了!凤姐望着金枝说:“你看这个孩子,把倭瓜叫成西瓜。”

    金枝看了一下,用面孔无心的笑了一下。二里半走过来,踢了孩子一脚;

    两个大的果实坠地了!孩子没有哭,发愣地站到一边。二里半骂他:“混蛋,狗娘养的,叫你抱白菜,谁叫你摘倭瓜啦?……”

    麻面婆在后面走着,她看到儿子遇了事,她巧妙的弯下身去,把两个更大的倭瓜丢进柿秧中。谁都看见她作这种事,只是她自己感到巧妙。二里半问她:“你干的吗?胡涂虫!错非你……”

    麻面婆哆嗦了一下,口齿比平常更不清楚了:“……我没……”

    孩子站在一边尖锐地嚷着:“不是你摘下来叫我抱着送上车吗?不认帐!”

    麻面婆使着眼神,她急得要说出口来:“我是偷的呢!该死的……别嚷叫啦,要被人抓住啦!”

    平常最没有心肠看热闹的,不管田上发生了什么事,也沉埋在那里的人们,现在也来围住他们了!这里好象唱着武戏,戏台上耍着他们一家三人。

    二里半骂着孩子。

    “他妈的混帐,不能干活,就能败坏,谁叫你摘倭瓜?”

    罗圈腿那个孩子,一点也不服气的跑过去,从柿秧中把倭瓜滚弄出来了!

    大家都笑了,笑声超过人头。可是金枝好象患着传染病的小鸡一般,着眼睛蹲在柿秧下,她什么也没有理会,她逃出了眼前的世界。

    二里半气愤得几乎不能呼吸,等他说出“倭瓜”是自家种的,为着留种子的时候,麻面婆站在那里才松了一口气,她以为这没有什么过错,偷摘自己的倭瓜。她仰起头来向大家表白:“你们看,我不知道,实在不知道倭瓜是自家的呢!”

    麻面婆不管自己说话好笑不好笑,挤过人围,结果把倭瓜抱到车子那里。

    于是车子走向进城的大道,弯腿的孩子拐拐歪歪跑在后面。马,车,人渐渐消失在道口了!

    田间不断的讲着偷菜棵的事。关于金枝也起着流言:“那个丫头也算完啦!”

    “我早看她起了邪心,看她摘一个柿子要半天工夫;昨天把柿筐都忘在河沿!”

    “河沿不是好人去的地方。”

    凤姐身后,两个中年的妇人坐在那里扒胡萝卜。可是议论着,有时也说出一些淫污的话,使凤姐不大明白。

    金枝的心总是悸动着,时间象蜘蛛缕着丝线那样绵长;心境坏到极点。

    金枝脸色脆弱朦胧得象罩着一块面纱。她听一听口哨还没有响。辽远的可以看到福发家的围墙,可是她心中的哥儿却永不见出来。她又继续摘柿子,无论青色的柿子她也摘下。她没能注意到柿子的颜色,并且筐子也满着了!她不把柿子送回家去,一些杂色的柿子,被她散乱的铺了满地。那边又有女人故意大声议论她:“上河沿去跟男人,没羞的,男人扯开她的裤子!……”

    金枝关于眼前的一切景物和声音,她忽略过去;她把肚子按得那样紧,仿佛肚子里面跳动了!忽然口哨传来了!她站起来,一个柿子被踏碎,象是被踏碎的蛤蟆一样,发出水声。她跌倒了,口哨也跟着消灭了!以后无论她怎样听,口哨也不再响了。

    金枝和男人接触过三次:第一次还是在两个月以前,可是那时母亲什么

    也不知道,直到昨天筐子落到打柴人手里,母亲算是渺渺茫茫的猜度着一些。

    金枝过于痛苦了,觉得肚子变成个可怕的怪物,觉得里面有一块硬的地方,手按得紧些,硬的地方更明显。等她确信肚子有了孩子的时候,她的心立刻发呕一般颤栗起来,她被恐怖把握着了。奇怪的,两个蝴蝶叠落着贴落在她的膝头。金枝看着这邪恶的一对虫子而不拂去它。金枝仿佛是米田上的稻草人。

    母亲来了,母亲的心远远就系在女儿的身上。可是她安静地走来,远看她的身体几乎呈出一个完整的方形,渐渐可以辨得出她尖形的脚在袋口一般的衣襟下起伏的动作。在全村的老妇人中什么是她的特征呢?她发怒和笑着一般,眼角集着愉悦的多形的纹皱。嘴角也完全愉快着,只是上唇有些差别,在她真正愉快的时候,她的上唇短了一些;在她生气的时候,上唇特别长,而且唇的中央那一小部分尖尖的,完全象鸟雀的嘴。

    母亲停住了。她的嘴是显着她的特征,——全脸笑着,只是嘴和鸟雀的嘴一般。因为无数青色的柿子惹怒她了!金枝在沉想的深渊中被母亲踢打了:“你发傻了吗?啊……你失掉了魂啦?我撕掉你的辫子……”

    金枝没有挣扎,倒了下来;母亲和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儿。金枝的鼻子立刻流血。

    她小声骂她,大怒的时候她的脸色更畅快,笑着慢慢地掀着尖唇,眼角的线条更加多的组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