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里的星星

作者:独木舟

    等我读大学,找个煤老板,骗光他的家产来养你

    记得我跟康婕刚刚认识的时候,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到别人家的屋顶上聊心事。那种陈旧的老房子,屋顶还是用砖红色的瓦片搭起来的,上面布满了青苔和灰尘。

    那时我们都还不会抽烟,一人买了一瓶雪碧,还有几块钱的卤味猪耳朵和凤爪,坐在那些陈年旧瓦上吃吃喝喝。

    我问她,“你爸爸总是带不同的女人回来吗?那你干嘛不去找你亲妈?”

    当时她还在读书,可是彪悍的气质已经显山露水,啃着鸡爪不慌不忙的说:“跟我爸住,他带不同的女人回来,可是跟我妈住,她带不同的男人回来,有什么区别啊,再说我爸经济条件相对来说还好点,我妈那点钱贴小白脸都少了。”

    我当时就被她那极品的父母深深的震撼到了,好久都没说话,直到她用鄙夷的口气问我:“那你爸爸人又死到哪里去了?这么多年对你不闻不问的?”

    从小到大,我对于“父亲”这两个字毫无概念,也从来不知道有爸爸是什么样的感觉。别人家的孩子下雨天有爸爸接送,儿童节有爸爸买礼物,这些我全都没有。

    我从小到大就跟老妈过,我也从来不主动提起那些,省得两个人不开心。我的偶像除了罗素然之外,还有长在墙角里的那些杂草,我跟自己说,就算成长的环境再阴暗,也有开花的权利。

    所以当康婕问起我这个问题时,我一下子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她以为自己的莽撞刺激到了外表大大咧咧其实脆弱敏感的我,连声说“sorry”,我无语的翻了个白眼:“其实也不是不能说,是不知道怎么说,因为完全没有记忆。”

    她像一个掉了100块钱的人突然之间遇到了一个掉了1000块钱的人,对自己那点自怜自艾全部转化为对我的同情:“那你要好好孝顺你妈妈才对啊。”

    夕阳染红了整个天空,那是一种悲壮的美,我轻轻的点点头:“那当然。”

    可是之后我遇见周暮晨,整个人像疯了一样,所有的事情都抛之脑后,学业生活都乱七八糟,回想起来,真是应该剖腹谢罪。

    某天早上妈妈又像往常一样起来给我做早餐,一大碗面条上面铺着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以前我一直羡慕那些能把荷包蛋煎成心型的人,还为此抱怨过我妈手艺不精。

    被我的无知激怒了的她怒视着我,吼了一句“找你亲爹给你煎桃心去”之后,我就屁都不敢放一个了。

    可是这天早上我惊奇的发现,呈现在我面前的这两个蛋居然都是神奇的桃心型,这真是震撼到我了,我琢磨着难道我妈她老树开花了?

    我大口大口狼吞虎咽的时候,我妈用她一贯轻淡的口气说:“昨天逛超市,无意中看到那种煎桃心蛋的小锅子,就买了一个回来试试,你以前不是提过嘛,第一次用,也不熟练,你就不要再挑剔了。”

    我埋头支支唔唔地吃着面,一直没搭腔。

    其实我是怕我一开口,就会很没出息很丢脸地哭起来。

    那一刻我跟自己说:程落薰,你要再不发奋,你他妈的就真是个混账东西。

    在我十八岁生日这天,我终于走进了高考的考场。

    之前王老师很轻蔑地在班上说:“有些同学,是个什么水平就考个什么成绩,别为了那么几分去舞弊,这不是一般的考试,被抓到了是很惨的……考不起的呢,要是家里有钱,就送出国吧,没钱的,趁早看看哪里的工作好早,早点出去靠自己双手谋生,也是很光荣的嘛。”

    她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眼神一直瞟着我这个方向,大概是想看到我因为羞愧和自卑而落下泪来,可惜实在让她失望了,我就是一头不怕开水烫的死猪。

    其实在高考之前,我也曾经崩溃过一次。

    大热的天,我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妈妈推开门看到我那个鬼样子,还以为我毒瘾犯了,吓了一跳,得知我的压力和顾虑之后,她语重心长的跟我沟通:“实在考不起,就找个足浴中心去当洗脚妹吧,读书不行,洗脚还是可以的啊……”

    她那番话,活生生就是在我汩汩冒血的伤口上洒了一把盐,我两眼一翻,彻底失去向她倾诉的欲望。

    我想过了,我就是拼了这条命我也要读大学,我死都不要去当洗脚妹。

    D大的录取通知书拿到我手上时,我觉得这就是狠狠扇在那些断言我要开始“混社会”的人脸上的一记耳光,整个暑假,我都恨不得把它贴在我脑门上出去现世。

    班上办毕业生联欢会的时候,那个王老师依然是一副置疑的口吻:“你考试的那个考场是不是没人监考啊?”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过没关系,我心情不错,没必要跟她计较。而且,现在,我是成年人了,成年人就要有成熟的姿态,对于某些不道德的言论,就当不小心听别人放了一个屁好了。

    我进入大学之前,康婕开始认真地考虑她的经济问题。

    她抱着自己圆滚滚的,像西瓜一样的脑袋做拨浪鼓状,学着《还珠格格》里紫薇的语气说:“我到底要怎么办啊,为什么天下之大,没有我容身之处啊!”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出那句话一点也不能催发别人怜香惜玉的情怀。

    她读完中专之后就混迹于社会,做过酒吧营销,因不满某些猥琐男在黑暗中对其动手动脚而愤恨辞职。后来也去麦当劳打工,可是之前在某家粉店做事的经验让她在一个客人说“要一个新地”时用地道的长沙话问出了“盖什么码子”这么经典的台词。

    之后做过无数份工作都以不是她炒了别人就是她被别人炒了而告终,作为她的挚友,我唯一的建议就是:“去开福寺看看她们还招不招人。”

    她仰天长啸:“去拜拜菩萨也好,让菩萨指点指点迷津!”

    开福寺是长沙有名的古寺,每天香客都络绎不绝,寺外那条街上很多真假算命先生。

    在我们为数不多的拜访中,我曾有幸见过有尼姑穿蕾丝花边的袜子,还有尼姑对着手机笑得跟朵花似的,当然,这比起买了个猪脚坐在寺里休息的木凳上啃的我和康婕来说,都不算什么。

    我聪明一世,怎么就糊涂了那一时,在超市买东西的时候居然听了康婕这个文盲的话,拿了一个猪蹄呢!

    当发现有个慈眉善目的老尼姑怒视着我们的时候,我拉着康婕就跑,我边跑边念:“菩萨莫怪我,我还小,不懂事……”

    而康婕这个彻头彻尾的乡霸,一边跑,一边啃着剩下的猪蹄,还抽空问:“落薰,她是不是很羡慕我们?”

    我们狼狈的从佛门净地跑到了车水马龙的街上,康婕气喘吁吁的靠在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奥迪上拍着心口说:“老了老了,跑一下就不行了。”

    可能是她动作幅度太大了,那辆奥迪适时的发出了警报声,连我都吓了一跳。

    可是紧接着,我觉得这个车,怎么就那么眼熟。

    现在经商的从政的都爱开着车往佛门跑,可能越是赚钱的事情越让人提心吊胆,所以需要经常来拜拜佛,求个安心。

    我拉着康婕走开后没多久,一个光头男人和曾经那个在路边掌掴李珊珊的中年女人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那个女人目不斜视地发问:“还跟那个小狐狸精搞在一起呢?”

    戴着黑色墨镜的光头男人阴沉着脸:“今天你生日,别问那么多。”

    然后,谁也没有再说话,男人油门一踩,绝尘而去。

    被老尼姑赶出寺院的我和康婕无聊地走在江边。

    我没想到她居然还认真的考虑了一下去开福寺工作的事,最后还是义正言辞地否决了我的提议。

    她认真的分析情况:“我爱吃肉,爱喝酒,而且又好美色,听说现在出家还要本科文凭……综上所述,难道我只能去坐台吗?”

    看着她颓废的样子,我硬生生将“谁会带你出台”这句杀伤力极强的话吞了下去。

    看在我曾经失恋的时候她那段矫情的安慰的份上,我也矫情了一把:“好啦,别烦了,等我读大学,找个煤老板,骗光他的家产来养你,开心吧!”

    她无奈地看着我,眼神里明显是对我的不信任:“钓金龟婿是一项智力和手段的角逐,你行吗?”

    我听完这句话,狠狠地为之前自己那一点小善良感到由衷的后悔:“你给我闭嘴!”

    那个黄昏我们肩并肩在湘江边走了很久,风很大,我们说了很多很多话,还喝了很多喜力。那时我不胜酒力,一沾酒就乱说话,我记不太清楚我究竟说了什么。

    我好像说了“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还说了“我还是很想他”,可能还说了更离谱的,可是康婕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想骂她,发什么神经呢,可是我我的眼皮太重了,实在是睁不开了。

    那天晚上最后的记忆就是她打的送我回家,我躺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

    暑假最后的几天,罗素然终于从香港回来了,一个电话打给我:“拿到通知书了是吧,晚上出来庆祝吧,我在温莎订了个豪包,有多少朋友全都叫过来。”

    有时我真的想不明白,她一个小小的电台主播,怎么会有那么多钱用来购置名牌,还要养那个奢侈起来跟她不相上下的弟弟。

    当然,这是她的隐私,就算我们的关系再亲密,我也不会傻到去打听她的私生活。

    虽然她放了话,叫我有多少朋友就叫多少朋友,可是对于我来说,真正称得上是朋友的,也就康婕一个。我打电话通知她之后,无聊地翻了翻电话簿,在李珊珊的名字处停了下来。

    如果,我叫上李珊珊,那么以后,我叫宋远请我吃什么,他敢不请吗?

    我承认,我的骨子里就是一个虚荣奸诈的小市民。

    明明说好是替我庆祝,可是当时真正的场面是,宋远看到李珊珊之后眼睛就开始发光,两个人缩在包厢的角落里悉悉索索不知道搞什么。罗素然给我带了娇兰的金钻粉饼和幻彩流星,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康婕就凑上去请教:“这些圆珠珠究竟有怎样神奇的功效?”

    至于另外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我八辈子祖宗都不认识的阿猫阿狗们就霸占着麦克风鬼哭狼嚎……

    请问到底谁是主角啊?

    我悲伤的起身去上厕所,七拐八拐也没找对方向,还撞了个人,对方身上有酒精跟香水混合的味道。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真是不夸张,配得起“陌上人如玉”,可惜我身上某个器官实在是濒临崩溃了,所以我只能转身赶快就跑,对不起都没说一句。

    从洗手间里出来,我对着水龙头狠狠的扑了扑脸,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就像那个晚上昏暗的车厢里,车窗上的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