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里的星星

作者:独木舟

    我曾经放弃过一个孩子,是他的。

    李珊珊推开“懒虫”经理办公室的门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外面喧嚣的音乐声还在继续,贴面热舞的男男女女半男不女也没有减少很多。

    那个经常跟奥迪A6一起出现的光头男人处变不惊地看着破门而入的李珊珊,接下来的一秒钟之后,李珊珊把包用力地甩在沙发上,开始哭。

    房内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再没有别人,她哭得很尽兴,在这期间她还拿出了镜子照了照,想应证一下她新买的睫毛膏是不是真的像广告上说的防水性那么好。

    哭到她觉得可以收声了,对方的耐心也快到极限了,她才慢悠悠地从包里翻出烟点燃,语带娇嗔地说:“叫我回来干什么。”

    光头男李总叹了口气,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雪茄,点燃。以他的年纪和精力,实在招架不住这个小姑娘的花样百出,。

    这盒艾蒂多诺雪茄还是李珊珊某次心血来潮的时候买给他的,只是因为她喜欢这个牌子的广告语:每抽一支艾蒂多诺,就像经历了一次愉快的航程。

    他永远都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她,小小的面孔,笑容清新:“我不喜欢念书,我就是喜欢玩。”

    这一玩就是两三年,她16岁出来混,遇到他,一直专心专意地跟着他,虽然花钱大手大脚,但也总能哄得他高兴。

    她是他的洛丽塔。

    李珊珊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委屈地说:“你是看上新的人了吧。”

    李总笑了笑,像是对自己的嘲讽,然后说:“不都是逢场作戏而已。”

    李珊珊咬着嘴,不说话,眼睛亮亮的看着他,那个样子是人看了都会心疼。李总也知道自己拿她没什么办法,于是好言劝道:“你要怎么样才消气呢?要不你去考驾照吧,考了驾照给你买车。”

    她伸了个懒腰:“车子我倒是没什么很大的兴趣,就是想搬个房子。我不想住现在那里了,一天到晚吵死人,换个地方行不行?”

    李总微微一笑,她总算不笨,给个台阶就下了。

    得到允许之后,李珊珊甜甜的笑了:“说好了,那我这几天就看房子去,你看,你对我好,我就听话不胡闹,我多乖。”

    她开开心心地离开之后,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推门进来,脸上是忿忿不平的表情:“李总,这个丫头越来越过分了。”

    李总没有说话,他当时心里认为,这个小丫头跟那个姓宋的小男生顶多也就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搞不出什么大动静。

    接到李珊珊的电话,叫我去陪她搬家,坐在公车上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想打电话给林逸舟。

    其实后来在学校里徐小文追问我跟林逸舟究竟是什么关系时,我之所以沉默不语,除了是嫌弃他八卦之外,也是因为我无从回答。

    我总不能说,反正青春正好,就玩玩暧 昧咯。

    那天晚上他把我送回家的时候,我们在门口说了一小会儿话。

    我看着他手里的“黑冰狼”,怔了半天,他问我:“有什么问题?”

    我笑笑:“没什么问题,以前认识一个人,也用这款。”

    可能是提起周暮晨,我那多少还是有点不自然的表情泄露了些许端倪,林逸舟想了想,偏着头说:“改天你有空陪我去选个新的。”

    他说到做到,第二天真的打电话叫我陪他去买了个新的,我们一致看中的——哈雷火烫鹰,跟之前的黑冰狼完全不是一种风格。

    但是拿在他手上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就是这个了。

    后来好几次都是这样,我们一起吃吃喝喝嘻嘻笑笑,别人也误会过我们的关系,可是他就是什么也不说。

    我们离暧 昧很近,可是离爱情,似乎又好远。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定义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坐在颠簸的公车上,看着手机上他的名字,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摁下通话键。

    李珊珊和宋远两个人穿着白色外套站在树下等我,我远远看着他们,心里嫉妒得要死。

    为什么,有些人可以长得这么漂亮!

    漂亮就算了,为什么身材还好,身材好就算了,为什么还那么有钱!所以,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外星人快点来把那些又漂亮又聪明又有钱的女孩子全抓走!

    宋远开车的时候,李珊珊一直在旁边骂:“看路好不好,这个桥本来就复杂,你还这么走……左拐,你是猪啊,叫你左拐……好啦,好啦,半个小时,回到原地,开心啦……”

    在这个过程中,宋远那个叛逆得要死的人却始终是一副逆来顺受心甘情愿的笑容,我明白,这种笑容的原因,除了爱情,没有其他。

    就像我好久以前那样——他眉头开了,所以我笑了。

    我没话找话地说:“姗姗,我觉得你们两个人要是结婚了,生个孩子,肯定特别好看,真的。”

    我不知道我这句话哪里出了问题,竟然招来他们两个一致的沉默,车内的空气陡然之间就变了味,李珊珊不骂人了,宋远也专心开车了。

    这种难堪的沉默一直持续到我们进入了李珊珊的公寓,那就是我梦想中的房间,粉色系的墙纸,大大的落地玻璃外阳光倾泻,50寸的彩电,双门冰箱,榻榻米,还有那么多潮爆的新鲜玩意,再加上她洗手间和化妆台上所有我只在时尚杂志和百货商店里看到的瓶瓶罐罐们……

    我站在22楼高的阳台上振臂高呼:“赐我一个煤老板金龟婿吧!”

    李珊珊一个抱枕扔过来,我差点没被那股冲力推出护栏!

    她冷眼看着我:“煤老板哪里都是黑的,心也是黑的,还有,我是叫你来帮我搬家的,不是站在阳台上给我丢人现眼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舒服的房子,李珊珊说搬就搬,她给我的解释很文艺:“因为那里不是家。”

    到底哪里才是家呢?

    她弹弹烟灰,看着从远处买了奶茶朝我们走过来的宋远,侧过脸来对我笑:“此心安处是吾家。”

    她当时那个笑容,真的就像春天花蕾徐徐绽放,无论往后的时光怎样如洪荒般冲洗我的记忆,我都不会忘记那一刻,她呈现出来的笑容。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其实这个女孩子是有灵魂的,无论她将自己置身在何其肮 脏不堪的环境中,她的灵魂依然纯洁无暇。

    其实虽然她自己没有明说过,但是我也看得出来,她阔绰的花费的绝对不是来路正当的钱。

    那个下午,我们一起吃完饭,宋远要先回家,趁着李珊珊不注意的时候他悄悄跟我说了一句“我跟姗姗的事别跟我姐说”。

    我心领神会的点点头,表示我绝对不是卖友求荣的人。

    他走之后,李珊珊跟我说:“落薰姐,陪我回家一趟好吗?”

    我本来还高兴的,因为又蹭了一餐不要钱的饭。但是在她艰难地挤出下一句话之后,我也呆了。

    她说:“今天是我交家用的日子,我姐姐应该也在家。”

    在路上的时候我们彼此都很沉默,除了她无意间问起我跟林逸舟之外,我基本没有说话。

    关于林逸舟,她很了解,可是她并没有说任何劝我不要跟他来往之类的话,而是说:“要是真的喜欢了,谁拉得住你。”

    这一天的李珊珊,跟我之前所认识的她,完全不一样。

    她家住在一片老式的居民区,没有电梯的那种,我抽着烟在楼下等她。

    孔颜走过来之前我还在想,林逸舟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要么让我死,要么让我活,这样半死不活钓着多难受啊。

    她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抬头看到这个暌违许久的面孔,觉得有一点陌生。

    其实也不是错觉,我们本来就是陌生人,如果没有周暮晨,我们的人生其实没有任何的交集。

    她在我身边的石凳上坐下来,轻声说:“穿那么多耳洞,不痛么?”

    我发现这个女人真的很恶毒,她看你一眼就知道你的软肋在哪里,如果她无心爱惜你,那么她一句话就可以致你于死地。

    我继续抽烟,没有搭理她。

    她的声音还是轻轻的:“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是恨我。”

    “不,我不恨你,我也不恨他,我不恨任何人。”我终于受不了还是开口了。

    她笑了,那个笑容让我觉得时光倒退到了那天下午,我一个人赤足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满心都是仓皇和无助。

    我的声音有一点哑哑的,我说:“孔颜,自始至终,就算我罪有应得,我抢了你的男朋友,我也为此付出了代价,过去的事情,实在没有再提的必要。”

    “这样……”她的表情是若有所思:“可是我觉得,应该都跟你说清楚比较好,其实暮晨……应该还是蛮喜欢你的,不过他对我始终还有个责任在……”

    这句话里的深意我一时没有体会得到,她凑到我耳边轻轻说:“我曾经放弃过一个孩子,是他的。”

    无数巨雷炸开,轰鸣声在我的脑袋里响起,我整个人呆若木鸡。

    接下来,她起身离开之前,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像是对着死去的尸体再补上一刀:“对了,跟周暮晨上过床的,不止我,不信你去问问……”

    李珊珊板着脸下楼来,气鼓鼓地给宋远打电话:“是啊……每次我回来送钱,她就回来拿钱……还不是我妈妈觉得对不起她……凭什么啊,又不是老娘欠她……”

    她挂掉电话才看到失魂落魄的我,我盯着花坛的泥土里的一只贡来拱去的蚯蚓发呆,她推了我一把:“发什么呆啊,你被猪咬了啊?”

    我茫然的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咖啡色的眼影真漂亮,娇兰的还是香奈儿的?

    李珊珊这才察觉我确实有点不对劲了,她又推了我一下:“怎么了啊,真的被猪咬了?”

    我忽然笑了,猪也会咬人吗?

    我真是被猪咬了,有些猪,是很厉害的,扮猪是可以吃老虎的。

    我用了生平最大的勇气,拨通了康婕的电话,她那边很吵很吵。

    前段时间她说她在某个牌子卖场做销售,店长是个很厉害的人,所以我没事都不敢给她打电话。

    而我今天的不敢却绝对不是怕这个电话会影响到她的工作,而是像怀疑自己得了癌症的人不敢去医院确诊。

    她一连几声“喂……死人……说话啊”之后,我用几乎是连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声音问她:“你跟周暮晨……是不是……上过床?”

    是的,孔颜最后补给我的那一刀就是康婕,她后来说的那句话是:“不信回去问问你的好姐妹康婕,感觉如何。”

    那端所有的嘈杂都消失了,漫长迂回的沉默过后,我只听见康婕的声音无力地说:“落薰……我想跟你好好解释一下这个事……。”

    没有再听下去,我干脆利落地挂掉电话,对着墙壁用力地摔过去,电板都从手机里摔了出来。

    李珊珊跑过去把手机卡取出来,再跑过来死死的抓住我,好像怕我会哭。

    可是我根本哭不出来,我看着远处的霓虹灯,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也许我今后的人生还要面临很多很多比“好朋友跟最喜欢的人上床”更残酷的事情。

    我能承受得了吗?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