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里的星星

作者:独木舟

    说完这句话,我的眼泪就在黑暗之中汹涌而出了。

    来之前我破天荒地主动跟我妈说:“妈,我今天晚上能不能跟你睡?”

    她用嫌弃的眼神看了我半天,丢了一句:“你洗了澡吗?”

    要是换作平时,我绝对是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回到我的房间里去捍卫我作为一个成年女性的尊严,可是这一次,我一点跟她斗嘴的精神都没有,我神色安然地点点头:“洗了的。”

    也许是我的表现确实一反常态,在我翻来覆去长吁短叹了几声之后,我妈终于忍不住跟我说:“你要实在是觉得难堪,就别去了,把票退了就是了。”

    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努力抑制中鼻腔里的酸涩,怕她听出我声音里的异样。我突然发现自己长大了,懂事了,做任何事说任何话之前知道要为对方考虑了。

    真是残忍,人生就是这样,不经历鲜血淋漓的疼痛,就不会明白那些曾经让我们厌烦的说教其实是受用一生的信条。

    我说:“我没事,他都这样了,我还是去看看。他不仁,我不会不义。”

    我妈翻了个身,没有说话,而是用背对着我。

    其实我真傻,她是我妈,世界上还有谁比她更了解我更体恤我,她知道我想哭,可是又不好意思,所以才转过身去不接话。

    可是我怎么都忍不住眼眶里漫溢的滚烫的泪水,我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自己的气息,我说:“妈,你知道吗?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死了,我肯定会哭的。”

    她有点惊讶,因为我从小到大都是一副不孝女的口气说“他没养过我,将来他死了关我屁事。”

    我清了清喉咙,轻声说:“我会哭,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我自己。他死了,我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知道有父亲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这一辈子,我都不会明白那种感觉了。”

    说完这句话,我的眼泪在黑暗之中汹涌而出,我能清晰的感觉到枕头被泪湿了。

    我妈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说了一句:“睡吧。”

    如今我跟这个沉默的男人相处一室,他埋头抽烟,一直没有抬头看我。

    一路上从车站接到我,到回到这个拥有我6岁之前的回忆的蜗居,他都没有正视过我一眼。我不想去深思为什么会这样,我只知道,即使我们多年没有联系,在我第一眼看到这个人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是涌起了穿山越岭的悲痛。

    他也老了,在我偶尔午夜梦回时会看见他年轻的样子,我没有想过那张脸经过岁月的洗刷之后是什么样子,而今直面相对,我只能用一个很矫情做作的词语来形容我的感受。

    那就是,痛不欲生。

    他穿着墨绿色的毛衣,头发里依稀可见些许白色,房间里弥漫着烟味,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能不能给我一根。”

    这显然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猛然一震,终于抬起头看牢我的面孔。

    我直直地应承着这种目光,丝毫畏惧都没有。

    过了片刻,他有些愠怒地说:“小小年纪的女孩子,抽什么烟,你妈妈怎么教你的……。”

    我茫然地任由他指责我,等他安静下来之后,我忍不住笑了。我真的不懂我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笑出来,可能是心里太苦了,苦到哭不出来,只能笑了。

    我说:“你也知道说是妈妈教我,那你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再说,我也不小了,我都成年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他立刻就哑口无言。

    多好笑,明明是亲生父女,也许是最后一次相见,却在为一些一点都不重要的旁枝末节争吵,这叫什么事。

    我一直笑着,笑得脸都快僵掉了。

    他起身拍拍裤子,说:“她要回来了,我先送你去宾馆吧。”

    我一听到那个“她”字,便犹如被毒蛇咬了一口,慌忙站起来,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去,省得你们吵架。”

    虽然被我拒绝了,但是他还是坚持把我送到了宾馆门口。暮色中,他的眼神里有太多我难以懂得的东西,在我转身的时候,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那一声“落薰”,像两把匕首捅在我的心口。

    我没有回头,只是说了一句“你安顿好家里再打电话给我就是了”,然后像逃难一样逃进了宾馆。

    我真的怕再迟一秒,胸膛里那些努力压抑的委屈和悲伤就会倾泻在他眼前。

    很普通的宾馆,仅仅只提供热水和电视,没有电脑,没有网线,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胡乱的摁着电视遥控器,从1开始,无止尽的一路摁下去。最后我觉得,再不找个人说说话我就会窒息而亡了。

    我翻着电话薄,不知道还可以打给谁。

    那一刻,孤独和寂寞像潮水淹没了我。

    我很没有出息的摁下林逸舟的号码,过了片刻,他睡意朦胧的接通了电话。

    我发现我一辈子都是个没用的家伙,他才“喂”一声,我就全身抖得像个筛子,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片刻之后,他清醒了,可是声音里还是有无限慵懒:“落薰?说话啊……”

    我知道我再拖下去他一定没耐性了,于是我口不择言地问了一句:“你旁边睡着谁呢?”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可是这句话像离弦的箭一样势不可当地通过电话直抵他的耳膜,然后我在电话里听到他一阵放浪形骸的笑:“宝贝,你真是千里眼,还知道我身边睡了人。”

    他说出这句话之后,我我觉得我整个人都在往下沉,一口气吊着死活提不上来。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赶快补了一句:“别紧张,是男的。”

    我一生气差点没直接挂了电话,我靠,玩我呢,于是我恢复了往日一贯的顽劣,故意问他:“其实你喜欢男生?”

    他又是一阵嘿嘿的笑:“我不告诉你。”

    听到他的声音之后我觉得我整个人都好多了,可是为什么又陷入了另外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

    是因为这个人?林逸舟?这个人在我心里到底是什么位置,什么分量?

    挂电话之前,我忽然鼓起前所未有的勇气跟他说:“我很想你。”

    从来没有什么局面会让他束手无策的林逸舟,第一次用沉默回答了我,我听见彼端他匀称的呼吸声,可是就是等不到他开口说一句话。

    如是,我便懂了。

    我轻轻的笑起来:“好了,跟你开玩笑的,你好好睡,等我回来我们去喝酒。”

    他如释重负一般泄了口气:“嗯,回来再联系。”

    我四仰八叉地躺在洁白的大床上,脑袋里一片馄饨,很多人的面孔在我眼前闪过,最后定格的是当初周暮晨那张隐忍的面孔。

    直到今时今日遇到了林逸舟,我才懂得了周暮晨当年的沉默。

    我听说每个人终其一生所爱的其实都是一类人,从前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然而命运安排我认识的周暮晨,林逸舟,他们又确实是一类人。

    我爱的这一类人,说得好听叫潇洒,说得不好听叫浪子。

    我了解这一类人的本性,因为我的父亲,他就是这样的人。

    从他身上我就明白:女人永远不要奢望自己能成为浪子终结者,真正的浪子,没有终结者。

    如果他最后在一个女人身边停靠了,不要以为是这个女人终结了他,其实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当浪子想停靠了,恰好经过他身边的这个人,就成了浪子终结者。

    可是我不知道,当我出现在林逸舟生命的时候,是不是他想停靠的时候。

    我同父亲的会面是一场从本质上透着荒唐和讽刺的闹剧,我原本就只请了三天的假,到了第二天下午他还没有任何音讯,我决定自己出门去走一走。

    这是我生命开始的地方,我只能这样说,因为这些年来我固执地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童年的人。

    有一种人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长大成人,他们的眼眸里从来就没有天真过。

    太多年没有回来,这个城市以一种全新而陌生的姿态迎接了我,我胡乱地在大街小巷里穿行而过,终于找到了我儿时就读的小学之一。

    为什么是之一,说来也是荒唐,因为我同时在两个小学报名上学。

    那真是一段混乱的岁月,我尚未懂得分离的涵义便已经体会到分离的凄楚,父母离异之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将我交付给年迈的奶奶。

    老人待我不能说差,但也谈不上好,每天教我背唐诗,背不出来的时候会用做衣服的那种大尺子抽我的掌心。

    在奶奶家附近有一所小学,老人认为小孩子不读书不行,于是擅自做主将顽劣的我塞进了课堂。

    一周之后,良心发现的父亲又接我去他那边,在附近的另外一个小学也替了我报了名。

    小小年纪的我当时就一鸣惊人地对他说:就算你养条狗也不能这样喊它来就来,要它滚就滚吧。

    其实换作现在,我就知道可以用一句很文雅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来表达我的意思,但是当年实在是才疏学浅,于是招来了所谓“后妈”干脆利落的两个巴掌。

    那个女人下手真狠,两个巴掌直接甩出我的鼻血,我还呆呆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些鲜血顺着我的下巴滴到衣服上,鞋子上,地上。

    我没哭,真没哭,完全吓傻了。

    更让我傻掉的是过完一个月回到奶奶家附近那个小学时,早上发豆浆的老师跟我说“你交的钱是上个月的,这个月没有你的。”

    中午我一回到奶奶家就哭哭啼啼的,问清楚原因之后,下午她就陪着我一起去学校,她本来是想去质问老师的,可是年轻气盛的老师根本没把老弱妇孺看在眼里。

    在奶奶据理力争了好久之后,老师终于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明天开始给她喝就是了。”

    但是第二天,我并没有去领豆浆,看着别的同学喜滋滋的从我身边走过去,我只是暗暗地吞吞口水。

    那种淡淡的羞耻和与生俱来的自尊心都不允许我去接受别人的施舍。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要,这个想法在我的成长中一直深深扎根在我的心里,它是我势单力薄的骄傲的根源。

    可是我没有想到,遇到爱情的时候,这个信念完全被颠覆了,我竟然会弄得自己那么狼狈,那么不堪。

    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我没有办法。

    我爱了,我认了。

    就在我对着斑驳的围墙陷入对往事的追忆而伤春悲秋的时候,手机响了,我一边心疼漫游费一边接通了电话,父亲言简意赅:“明天你要走了,今天一起吃饭吧。”

    我真想问问他,得癌症的人是谁?是我吗?我千里迢迢跑来看他难道是为了受那个晚娘的气吗!

    关于这个“后妈”,我所记得的仅仅是那两个又快又狠的巴掌,我简直怀疑她以前是练过铁砂掌的,要不怎么能把脸皮厚得跟LV的包一样的我扇出鼻血来呢。

    这餐饭吃得极其尴尬,首先是我跟晚娘那种剑拔弹弓张的气氛,然后是她点的菜我不碰,我的点菜她不吃,最后也是最具杀伤力的尴尬是来自我亲生父亲的一句话。

    他说:“落薰,害你白跑了一趟,我那个……是误诊。”

    我当场筷子就没拿稳掉了下来,我靠,世界上还有比康婕那个乡霸更乌龙的人,我真想叫她来拜师!

    就在想起康婕的那一瞬间,我立即承上启下的又想起了她跟周暮晨,这一系列的心理活动让我整个人在顷刻之间呈现出了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

    晚娘终于找到机会挖苦我了,她一边给父亲夹菜一边阴阳怪气的说:“看看你好女儿的这个样子,听到你没得癌症,好像是很失望啊。”

    父亲怔怔地看着我,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彻底弄昏头了。

    我把筷子朝那个女人身上一扔,声色俱厉地丢下了一句话:“是啊,我失望的是他怎么没得艾滋病,要是得了传染给你,我才开心呢!”

    说完那句话我就提起包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别看我昂首阔步的,其实我心里虚得很。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铁砂掌或许已经登峰造极了,我一点都不想领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