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番外结局)

作者:墨宝非宝

    沈奚坐上帕克特的后排座椅,谭医生先为她关上车门,又去将身后的公寓大门关上。

    这样,在门口只剩他和傅侗文。

    傅侗文料到了他有话要说,将身子后退了半步,在屋檐下避雨。

    凌晨三点,马路边竟然还蹲着卖烟的人。

    “你怎么可以带她回国?”方才在公寓内的说笑都是掩饰,此时才是谭医生想说的,“当初不是说好了,送她出国,再不接回来?衣食无忧,过得像个贵族,这不是你给她预定好的将来吗?”

    傅侗文没有做声,对卖烟人招手。

    “三十美分一百只,先生。”卖烟的女人递过来烟。

    傅侗文付了钱,将烟塞给谭医生。

    “你看,我从没让你戒烟,虽然我讨厌烟草,”不用旁人提醒,傅侗文也晓得,他在给自己找一个天大的麻烦,“她有她的志向,我没有权利去剥夺。”

    三年前车送沈奚到码头,她登船时,他们两人都在那里,只是没有露面。送沈奚去美国,确实是他们两个达成的一致意见。可刚刚在房间里,他推翻了计划。

    谭庆项是在为他着想,他不该再和沈奚见面,更不该带她归国。

    谭医生见他不说话,低头点烟,深吸两口后,又苦口婆心地劝说他:“送她去加利福尼亚,你若坚持,她会听话。只差一步你就是功德圆满,让她留在美国才是最正确的。”

    傅侗文不答,从他指间取出那根香烟,双唇轻抿烟嘴,烟头一闪一闪,真得在吸。傅侗文瞳孔里有着路灯的倒影,有光亮,没温度,与这纽约街头的磅礴大雨意外合衬。

    他将那蓬烟吐出来。

    “这就能让你成瘾?”烟被扔到路边的水坑里,“意志薄弱。”

    如此是在结束议题,不容争辩。

    很快,傅侗文和谭医生都上了车。

    因为天没亮,车先将他们送到一间低矮厂房里。

    那里摆放着四排缝纫机,走道狭窄,地面上堆积着废弃的棉线。

    “女工三天没来了,”司机用有浓重口音的英文说,“离这里十公里的地方,有杜邦公司的工厂,生产弹药的,那里给的工钱多。大家都去了那里,所以你们可以放心在这里休息,到天亮,我们去码头。”司机说完,回了车上。

    谭医生坐了会儿,也去门外,抽烟提神。

    厂房里剩了她和傅侗文。

    “会吗?”傅侗文坐在凳子上,踩了两下缝纫机的踏板。

    “我没用过。”沈奚坦白

    在中国没机会接触这个稀罕玩意,在美国也没时间研究这个。

    “来试试。”傅侗文让开了凳子。

    沈奚坐上去。

    他右手撑在边沿,观察这个机器。

    “足蹴木板,会自己运转。不过,要找一块布料。”

    两人同时看四周,没有。

    傅侗文看看自己的西装,有了主意,将它脱下,翻过来放在针下:“来吧。”

    沈奚将衬里揪出来,一点点塞到那下头:“这样踩?”她用脚尖示意。

    “我想是。”

    沈奚诧异:“你想?”

    傅侗文微笑:“你以为我用过?”

    “这倒没有……”她局促地捋了一下头发,注意力放在了缝纫机上。

    他消瘦白皙的脸近在咫尺,在等待看她试验这个“玩具”。气息扑到她侧脸上,一轻,一重……沈奚怔了一怔,记起那天在影院,黑暗中也是如此。

    “怕弄坏?”傅侗文见她不动,低声问。

    沈奚轻摇头,收了神,轻轻踩动踏板的同时。西装的衬里被针线拽住,从她手中滑出去,她小心停住脚下的动作,凑近去看,细针密缕,真是好物。

    傅侗文手指从她眼前滑过,去摸了摸针脚:“很不错。”

    “嗯。”她心猿意马。

    他的手指近在眼前,指甲修剪的很妥帖,长,且直。

    这让她无端记起在傅家听丫鬟的闲话:三爷早年一直是被丫鬟伺候着修剪指甲,每回做过此事的小丫鬟都会面红耳赤地给大家学,三爷和她聊了什么。后来不知怎地,这下人们的私话让傅侗文晓得了,于是自此就再没丫鬟碰过他的手。三爷房里的人也都换成了小厮。

    “三爷虽然风流,那也是最高级的风流,不会吃下人们的豆腐。”丫鬟读书少,这样的一句话说的奇奇怪怪。

    可沈奚能领会她想说的。

    “你知道,这个在北京城市价多少?”他拍拍那缝纫机,“四十到五十银。”

    她猜想:“你也想做这个。”

    傅侗文没有否认,笑着,带着稍许的自嘲:“我什么都想做。”

    “连这个也想做,”他取下西装口袋上的钢笔,在灯光下看着这小小一支物事,感慨万千,“一百多年前英国人就开始做它,可我们到现在还不会。那时候……是嘉庆年间?”

    “嗯。”

    一百多年,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六代皇帝。

    如此一算,时间的距离更明显了。

    沈奚试着安慰他:“都是人做出来的,我们都在学。”

    “今后的中国,在你们这一代的手上,”傅侗文笑着,将西装上的线头扯断,重新穿上:“我出去透透气。”

    明明只差了十年而已。沈奚想。

    她目送傅侗文离开厂房,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延得很长,消失在了铁门外。

    直到天亮,他也没再进来。

    九点三十分,他们到了码头。大雨未停。

    当初她离开中国是这样,现在她要回国也是如此。

    不过,离乡时是秋霖,归家时是春雨,兆头要好一些。沈奚自我宽慰。

    码头上,到处都是亲人间的依依惜别,情人间的泪眼相拥。许多妇人撑着伞,将这如闹市的码头弄得越发拥挤不堪。傅侗文怕沈奚被人流挤走,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臂弯:“挽住我。”沈奚点头,攀住他的手臂:“谭医生呢?”

    “在找人送行李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