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番外结局)

作者:墨宝非宝

    傅侗文摸到她的长发后,将用来束发的缎带取下,初次做这种事,没经验,还将她的头发拽断了两根。缎带放到桌上,尾端的玉坠叩到怀表表盘上,脆生生一响。

    他以为她会惊醒,她已然沉沉入梦。

    在一晚,他回答的“很多”,被演变成无数的影像。她会看到年轻的傅侗文端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掏出枪放在桌上,嘱人去杀谁,也看到他走过破败的一个宅子,地上皆是尸体。这些幻境,像听人在唱戏文。

    看不清他的面容,全是剪影。

    最后她跟着他的背影,看到他与一位穿着前朝官服,留着辫子的大人说:“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

    听到这句,她觉察出不对。

    这是梦。是幼时所背的书,不该是他的话……

    她转身向外走,过大门时,明明是三寸六分的门槛,却又蹿高了三寸,活生生将她绊倒。这一跤跌得她浑身痛,人也醒了。

    裹在身上的棉被束缚着她。

    沈奚想翻过身,感觉到棉被的另一端被什么压住。她睁开眼,被汗水打湿的眼睫黏在一起,模模糊糊地,挡着眼前的视线。

    适应了黑暗,她看到一个枕头竖靠在床头,垫高了,傅侗文枕在那上头,身上衬衫长裤都没脱掉,甚至皮鞋也还穿着,只是将棉被盖在了身上。

    方才被她扯下去,胸前只剩了一个边角,他似乎冷了,在梦中微蹙眉。

    这姿态,好似下一句就要开口责备。

    沈奚挪动身子,替他盖上。

    那清隽的脸上,不耐散去。

    他睡着,她看着。

    听他的呼吸,还不是很舒服的样子。

    沈奚悄然下床,从衣柜下的抽屉里找到听诊器,又光着脚,爬上床。她戴上,慢慢地将听诊器压在他的衬衫上。手指挨上他衣衫布料,隔着衣服,触得到他的体温。

    心跳声穿过听诊器,撞入她的耳膜。

    寂静的房间,唯有心跳声。

    他的心跳。

    一只手,及时拉下了她的听诊器。

    “是心脏里的血管被堵住了。”

    沈奚抬眼,正对上他的眼。

    冠脉闭塞。沈奚想到了最新的那本医学杂志上的说法,似乎是如此翻译。

    心脏病学的发展始于欧洲,有名的学术杂志也都在法国和德国,这两年前才有了英语杂志。她和几个同学每次拿到都如获至宝,看得不多,自然记得牢。

    “你是生下来就这样吗?”她问。

    傅侗文微笑着,摇头。

    她也没有可问的了。

    如果说心脏外科学是荒漠一片,内科就是荒漠中刚才出现的绿洲,小小一片,四周仍是未知的领域。傅侗文昨晚的症状,很像是教授提到过的,冠脉闭塞导致急性心梗。对于这个,教授的乐观口号是,至多三十年,一定能找到有效治疗的方法。

    三十年……那又是何年何月了。

    她低头将听诊器收起来:“现在有不舒服吗?”

    “我很好,”傅侗文调整姿势,从侧卧到倚靠床头,“你好些了吗?”

    沈奚颔首:“我在烟馆,每天都要帮他们扛尸体。你也不用太担心我。”

    经过灭门的人,又怎会脆弱不堪。

    过不去的是心理上的坎,可她从听到他心跳的那一刻,就发现自己都释然了。她要的是傅侗文活着,坚信他是对的,是善的,那么别的都不再要紧。

    两厢安静着。

    “随便聊聊。”他说。

    “嗯。”她等他说。

    于是,片刻后,两人都笑了。

    “你在等我起头?”傅侗文揶揄她,“难道和三哥无话可说?”

    沈奚摇头,靠坐在床边沿,光着的脚踩在地板上。

    “上来吧。”他突兀地说着。

    沈奚反应着,明白过来,她将棉被轻掀开,也学着傅侗文的样子,枕头竖靠在床头,和他盖上了同一床棉被。里边仍有余温,她的脚也很快热乎了。

    和方才睡着时不同,此时的两人,是有意识、有共识地同床共被。

    她怀疑,只要傅侗文稍微动一下身子,自己也会犯急性心梗。

    难道此后日夜,都要这样……她脸在发烫,幸好,光线不明,看不出。

    “衣柜里有一床新被,”傅侗文低声说,很是抱歉,“昨夜人不舒服,不想动,晚上再抱出来。”

    “嗯。”她答应。

    两人都是在默认,日后要同床的事。

    就算他不肯,她见过昨夜的架势,也绝不敢放他睡地板。

    “还有一桩小事,”他笑,“在船上,可能要委屈你做一段时间的傅太太。”

    沈奚看着棉被一角,又“嗯”了声。

    “我其实,还算是个正派人,”傅侗文说到此处,自己先笑了,“情非得已,望你理解。”

    他以为她是怕误会吗?

    难道他不清楚,当年在傅家,她在上上下下的人们眼中,早被误会成这样子?

    两个人,一床被,又都没了话说。

    幼时母亲和父亲在一处,也会如此说闲话,父亲会握着母亲的手,一根根手指摆弄着,温声细语。彼时,她不晓得“夫妻”二字,就是要同床共枕,是千年修来的缘。

    沈奚的视线溜下来,落到自己的手上。

    她的手摆在自己小腹上,而他的手搭在身边,两人至多三寸的距离。

    怀表在响。

    沈奚记起,顾义仁提到的他的三回亲事。头回是一位格格,光绪年间,本来要成婚了,四爷在当年去世,他也不明缘由地毁了婚;后来是一位颇有学识的小姐,未曾想阴错阳差,和二爷情投意合,傅侗文成全二哥,主动退得婚。最后这一个倒和傅侗文认识最久,与傅侗文青梅竹马,又精通法文,两人最交心,但女子心向海外,两人志向不同,女子曾以婚约要挟,要傅侗文与自己离开中国,但最终被婉拒。未婚妻挥泪作别,这一纸婚约也自此作废。“这是谭先生讲给我听的,”顾义仁当时攥着几张扑克牌,绘声绘色地学着,“三爷和谭先生说,理想不同的两个人,在灵魂上只是陌路人,这样的感情,并非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