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番外结局)

作者:墨宝非宝



    “沈小姐这是,要搬去新家了?”对方见她一副远行模样,关心问。

    “年关了,想回乡看一看。”沈奚微欠身。

    上回她是受义士安排,北上逃难。此番,却是不同,都要自己来操办。

    初冬的雨来得急,排山倒海淋下来,根本避不开。

    沈奚在火车站下了黄包车,连人带皮箱全都湿了,也顾不上自己的狼狈,先去问今日的火车票。从上海往南京去的票十分紧俏,三等和二等早已售罄。

    她不得已只好买了头等票,一张票就用了半月薪水。上了车,马上有列车上的招待人员递上热毛巾,再带她去休息室换了干净衣裳,对方见她只有这一件大衣,就想法子帮她把衣帽晾在休息室。当对方问她是否要去西餐厅用餐,她再舍不得花钱,谎称自己用过了,饿着肚子,在位子上坐到了天亮。

    车到南京,隔着一条长江没有列车,只能做游轮。她赶集似的,从火车站叫车叫不到,索性走去码头,买票过江,再换浦口去天津的车。

    这里和上海不同,人多,也杂,还有许多没钱买票的人,簇拥着,爬上火车顶。

    沈奚在这轰乱吵嚷里,被人半推搡着上了车。有个大娘拉她一把,将她推到了墙边沿。寻常民众、教书先生,大学生,抱孩子的女人,每个人都前后大包袱裹着行囊,提着、扛着、肩背着。等车开动了,沈奚的后背也扛上了一个包袱,动弹不得。

    上百口人在车厢里呵出的气,凝结在玻璃窗和车厢壁上,水珠儿流下来,把她手背都浸透了。这样,真像回到多年前的逃难。那时她还小,被两个陌生男人护着,圈在车门边沿,一路不说话不哭不笑,谁见着都以为是被家人卖了女孩子。

    ……

    等到了天津,再换去北京的列车。

    三趟火车,一趟轮渡,运着她穿过了大半中国。

    在离开上海三天后的清晨,沈奚满身的灰,脚落到站台的泥土地上。还是前门楼子的火车站,举目环顾,还是黄土漫漫。

    身旁下车的旅客太多,把泥土地踏得尘沙飞扬。

    她在尘沙里,心底油然而起了一种不真实的归家感。

    她回来了。

    在路上她已做了打算。虽是挂了虚名的四少奶奶,但绝不能贸然去傅家。傅家和傅侗文是两回事,万一莽撞去了,还不知会惹出什么麻烦。

    必须要寻个人帮忙。而她千思百想,只有一个人适合。

    在游轮上,傅侗文和谭庆项也提过此人——傅侗善,傅家二爷。

    沈奚按着这个计划,先到傅家街门外,找了门口候着的两个黄包车夫,塞了钱,问出傅家二爷的动向。得来的消息很有利,二爷从不离京,每日都会在午时出门,深夜再归家。

    眼下还是上午,没错过。

    沈奚在沈家家门外的一个小胡同口外,把皮箱子立在墙壁旁,背靠着砖墙,人坐在皮箱上,耐心地守着街对面的傅家大门。守株待兔。

    约莫到晌午,傅二爷穿着灰色长褂子,人走出大门,身后跟了两个仆从。

    沈奚和他有一面之遇,见那张脸,还是认得的。只是和她预想的有差别,他身边有下人,这样贸然过去,万一下人认得她也麻烦。

    她远看着,人不觉往后缩了缩。

    很快,傅二爷上了黑色轿车。开走了。

    他要身旁一直有人,是要等到什么时候?

    早上收过她袁大头的黄包车夫,见沈奚等了一上午,一副要见情郎却不敢上前的样子,好心出主意:“小姐要找二爷的话,不如我拉你去个地方,二爷每日就去那里。”

    车夫随即说了个名字:胭脂胡同。

    沈奚醒过神,忙提着皮箱子坐上去:“好,现在就去。”

    车夫吆喝了声,拉着她跑向前门。戏园子、茶馆、酒楼下去,最后兜进了一条胡同里头,停在了四合院的街门外。一个大院子,几乎占了半条胡同,外头都是黄包车夫。

    街门上的牌匾写着“莳花馆”。

    “二爷和这里的小苏三要好,每日都在这里。”车夫说。

    沈奚道了谢,迈入四合院的街门。面前的影壁上有题字,弄得仿佛书香门第的样子。

    一个候在垂花门的伙计,见她个清白姑娘风尘仆仆地进来,很是惊讶:“姑娘这是?”

    伙计想问是不是她走错了,可又觉得不太可能。

    胭脂胡同是干什么的,全京城都晓得。

    “我找人,”沈奚掏出笔,在火车票上写了名字,递给对方,“麻烦,将这个给傅家二爷。”

    “找二爷的?”那伙计摸不透沈奚来路,不敢怠慢,“您跟我来。”

    伙计把沈奚引着进了垂花门。

    这是个三进带跨院的大四合院,进了垂花门,右厢房里有笑声。伙计和丫鬟忙活着,看到沈奚都心生好奇。伙计说是寻二爷来的,大家又都低头笑,好似猜到是情债。

    那伙计把沈奚带到了左厢房:“您等着。”

    坐在这里头,她提着心,唯恐见到什么不该见的。

    没遇见傅侗文前,她在那个花烟馆就是最下等的妓院。里头的女子年老色衰者多,陪抽陪聊和解决所有**需求。有时,她走过去,能看到烟鬼解下裤带,几下扒开烧烟女的衣裳,顶身进去,摇动得木板床吱嘎作响。她初次见,被吓到。

    后来到了纽约学医,上解剖课,头回见男人的身体构造,还能联想到那次,脸红得让教授好一顿奚落。念到第二年,有专业课的熏陶,又有婉风和欧美同学的教导,才学得开放些。

    可眼下……

    她并拢着双腿,低头看自己的鞋,耐心等。

    隔着门窗,有人在唱《苏三起解》,玉堂春里出名的一折戏,正到这句上:“……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言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这唱词里是三郎,她要寻的是三哥。

    戏里苏三要人将口信传给三郎,戏外的自己也是要寻人传信……

    有个小丫头进来,点了一炉香,捧了热腾腾的手巾,让她擦手:“我家姑娘唱得好吧?”小丫头猜她是二爷的红颜知己,故意说,“多少人来,就为听着一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