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极少说读书的日子。
沈奚想多了解一些,可他偏停了。
“那年在上海,还是光绪年间的事。”他补充。
是住那里吗?两人目光交汇。
“其实你学得不错,我看你差不多可以了。”他突然笑。
“要去做什么了吗?”她抓到了要点。
傅侗文骰子掷出去:“这是后话,难得今日过节,我们只说眼下的。”
这一晚,院外戏台搭到半夜,吵吵闹闹的传到院子里,丫鬟小厮没法去瞧热闹,围在一处听热闹。月挂半空上,老夫人命人送来了菜,黄葵伴雪梅、金鱼戏莲、蒸鹅掌、水晶肴蹄、烧鹿尾、佛跳墙、清炖肥鸭、樱桃肉、响铃、八宝豆腐、一道道菜上来,皆是浓汤厚味。
“老夫人说,晓得三少爷你不宜吃大荤,但开始过年了,赏过来给旁人看的。”
毕竟是亲妈疼自己儿子。
院子外头和和满满地过新年,独这个院子被冷落了,老夫人看不过去,还是赏了菜。
傅侗文不宜多吃,只几片肉,几口菜,一壶清茶,几颗莲子就对付了。
他这是在遵谭庆项教授的医嘱,那位教授的白兔研究实验说明着,尽量摄入少的脂肪和胆固醇,当然这结论还在被证实期。傅侗文起先没当真,在游轮上都还没这样注意,可回来后身体大不如去年,也只能遵照着办了。
只是茶戒不掉。
“你这样只会越来越瘦。”她不停心疼。
“衣不过适体,食不过充饥,孜孜营求,徒劳思虑。三哥在你这年纪早吃得足够了。”
沈奚看他可怜,用筷子沾了佛跳墙的汤汁:“要不,尝尝肉汤吧。”
傅侗文嗤地一笑,捻了一颗莲子丢到她碗里:“庆项,你看我这位太太还没过门,就已经是她吃肉我喝肉汤了。”
“这可了不得,未来的一位悍妻啊这是。”谭庆项笑出声。
沈奚不搭理这两人,把筷子头含在嘴里。
看看他,再看看菜,没了胃口再吃。
翌日,傅侗文白天没出门。
直至暮色四合,他吩咐万安去备车。
“这么晚出去。”
傅侗文不答,反而去打开她的衣柜,手拨了几件过去,将一条乳白色的长裙取出:“这个如何?”沈奚惊讶,她从进了这院子,除去听戏那一回,还没迈出过垂花门:“我也去?”
他不置可否,催沈奚换好衣裳,又取出了一个簇新的首饰盒。
打开,从丝绒的垫子上取下一串珍珠项链。直径不过两毫米的小白珍珠,四排式垂坠下来,像一面打开的小扇子。珐琅搭扣上点缀了更细小的珍珠。
这是何时有的?好像他从看到她喜欢珍珠,就总能变戏法似的找出合心的礼物送她。
“1905年,产自芝加哥。”他笑。
倒像在博美人欢心的浪荡子,还背下年份出产地。
“滇军入川前,只领了两月军饷走,至今没有任何补给,”傅侗文打开珐琅搭扣,替她戴上,说起正经事,“将士们食无宿粮,衣不蔽体,全靠东挪西凑来养兵。”
从大雪到小年,两个月来,沈奚也听傅侗文说了不少。
云南宣布独立后,反袁大军分三路,松坡将军的滇军是第一主力军。
八千兵士,以寡敌众,誓以血救国。这一场战事举国瞩目。
“余下的两路大军也是如此,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他又说。
“你想送钱吗?”她猜。
傅侗文微笑着,已是默认。
“可要如何送?你一举一动都在你父亲眼下头。”
“此事,三哥要仰仗央央了。”
靠我?能靠我做什么?
谜底揭晓在当晚。
沈奚在暮色里,坐在轿车的后排座椅上,从车窗向外看。上回去找傅二爷时,心急如焚,满心都是“傅三沉疴难起”这六字,没心思瞧街边景象。如今虽也心有困惑,但傅侗文好好地在身旁陪坐,她也有了看街景的心思。
一道道店铺的布幅垂下来,“清华吕宋纸烟行”、“百景楼饭馆”、“满三元羊肉庄”、“通三益干果店”、“华泰电料行”——越行越热闹。
“踞北望南,遥遥数千里外是战火纷飞,此处却是繁华盛景。”
傅侗文陪她赏街景,不无感慨。沈奚收回视线。
细看他的脸,更瘦了,两颊都微陷了下去,说话也没力气的样子。前几日来订制西装的裁缝也说他的腰比过去瘦了两寸,那些西装都要拿去重新改。想着这些,似乎对“公主和亲”的这件事,沈奚也不在乎了。他无病无痛,活得久些,才是最要紧的。
虽说学医的是死生无忌,可她并不想他死在……自己之前。
两人到了戏楼前,轿车驶离,只留下傅侗文、沈奚和万安,还有两个傅老爷的人。
她抬头看:广和楼戏园。
临近的全是饭馆,天瑞居、天福堂,还有全聚德烧鸭铺,正阳楼烤涮肉。这里往上走,那就是八大胡同的**窟。真是食色性皆全。
傅侗文熟门熟路,带她入了两扇黑漆大门。灯影里,他把呢子大衣脱下,递给万安,唇边上是笑。一路走,一路是招呼声,高高低低,欢喜谄媚的,笑脸相迎着他们,尽是恭恭敬敬地唤着“三爷”。
戏厅的院子里,最前头是个木影壁,绕过去视线豁然打开。
戏台子前,甭管是长条桌和座椅,还是大小池子里,都是挤满了人。卖座的人手里端着茶碗,在一个个给放碗、倒茶、收钱。戏未开场,戏台子上空荡荡的,两侧包柱上用红底黑漆写着一副对联引了她的目光。
沈奚顺着默念下去:
学君巨,学父子,学夫妇,学朋友,汇千古忠孝结义,重重演来,漫道逢场作戏。
一副念完,又去看另一副:
或富贵,或贫贱,或喜怒,或哀乐;将一时离合悲欢,细细看来,管教拍案惊奇。
念完,印象最深的却是“逢场作戏”和“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