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都知道

作者:随侯珠

    无底洞一样的深渊,不停地坠落,仿佛时间在耳边快速随风呼啸,宛如白驹过隙。时间可以追回来么,可以吗?时间不是为她倒退了十年,她不是知道很多事情么?她不要十年,她只想早知道一会,一会就好了。

    天可补,海可填,南山可移。日月既往,不可复追。

    能不能再给她一个奇迹,她一定不会提前出现在叶珈成面前,一定不会,分秒都不敢相差……

    时简坠入无边无际的深渊里,又陷入一片耀眼的日光里。时简抬起头……热烈的大太阳,晒得人头晕又胀热。她从露台取下衣服,回到清凉的房间折叠衣服,准时收拾行李的时候,门铃响了,一份快递需要她签收。她一边签收医院寄来快递,一边接起叶珈成打来电话。

    时简接听了手机,叶珈成带笑的声音立马从听筒里传来:“宝贝,中午吃了吗?”

    真烦人,她正忙着。时简回答:“吃了。”

    “吃什么?”

    时简不想交代,还是说了:“……阿姨昨天留好的饺子。”

    “真省事……我就知道。”叶珈成口吻纵容又无奈,“要出发了吗?”

    “行李还没收拾好。”

    “磨蹭。”

    “叶珈成,我有我的时间概念……”时简给自己辩解,走到两人的衣帽间,问了问电话那边的叶珈成,“明晚的宴会,你有正式的西装礼服吗?我要不要帮你带上一件……好的,你要黑色,深蓝,还是灰银?”

    “都差不多,老婆决定。”

    叶珈成长了一副谦谦君子好面相,不过穿衣方式向来随意,没有太多的要求。时简愉快地挑选着西装,同时对着手机开着语音,语气悠悠地说起甜蜜话:“真烦,老公穿什么都好看,好难决定啊。”

    叶珈成接受她的吹捧,然后替她解决难题:“那就搭配你的裙子颜色。”

    这是2016年,时简去日本的当天。

    ……

    耳边,呼啸而过各种声音,然后变成了救护车的呼叫声,急切又慌乱;以及医生的死亡确认声音:“记下死亡时间,死者叶珈成,男……”

    “女方情况应该还好……抢救室!”

    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时简一下子感觉回到了以后,一下子又回到现在,最后回了无声无息的深渊里。

    “什么时候醒过来很难说,病人求生意识很弱,手术成功还需要配合……”医生的声音再次隐隐飘入脑里。

    人陷入深渊里都祈祷有人能拉自己一把,只是现在时简真的不想有人将她拉上来,她希望自己能一直沉睡,永远不要醒来。

    她的世界变得安静,然后有一点声音她都觉得很吵,很反感,反感得快要失心疯。

    她不要醒来,不想醒来,宁愿一直活在自己世界里。病房里来来往往很多人,大家都没有提叶珈成,好像都在刻意帮她逃避,直到有一道声音传入她无望的世界里。

    所有人都不提叶珈成,只有易霈在她耳边说了,易霈以逼迫地口吻告诉她:“时简,如果你还想见叶珈成最后一面,那醒过来。”

    最后一面,最后一面……

    易霈以最无情的方式逼她,明明他最清楚她和叶珈成的夫妻关系。某一刻,时简反感着易霈,同时又产生了一点点希望,渺茫的希望。

    易霈那么厉害,他能不能将叶珈成救回来,他不是喜欢她么?她跟他好,只要他能将叶珈成救回来……

    人绝望到一定时候,是没有心智的,何况是衍生在心智里的善意和清醒。时简救了回来,但是失去了心智。

    然后,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什么时候能好起来,都成为了未知数。

    时简还能回到之前那个幽默又乐观的时简吗?张恺真的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时简清醒之后,要怎么面对以后。

    是啊,以后。叶珈成没有以后了,她还有那么长的以后。

    张恺觉得自己这个大老爷们,一时间都无法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生离死别面前,再强大的人都无力回天,比如易霈,比如叶珈成他自己。

    那匹来自南方的狼,张恺讨厌、又不得不佩服的男人。

    张恺一直不喜欢叶珈成这个人,不只因为叶珈成和易钦东合作,叶珈成身上那股子劲看不顺眼的人会特别不顺眼。之后,他知道时简还和叶珈成复合了,张恺连时简都讨厌了,这个世界只有叶珈成一个男人了吗?叶珈成让她伤心伤肺,她还一往情深。

    有些感情,外人看不懂后就看不顺眼了。不过,叶珈成的确是男人里的真绝色没有错,人帅聪明有风度,面善心冷有手段。只是到底是无情似有情,还是有情似无情?

    叶珈成性情爷们,最后关头也用最爷们的方式保住了时简的性命。

    唏嘘么?感慨么?感动吗?

    有些感情旁人大多都是品个滋味,然后发个感慨。他们不是当事人,难过遗憾一下,也就过去了。医院几个护士,知道事情真相都全部无限感慨,好几个偷偷抹了抹眼泪,她们的难过遗憾是真的,但是她们下班结束还是可以甜蜜地等待男朋友约会。

    然后想到医院里的时简,她们心里更加珍惜自己当下的幸福,即使她们男朋友不帅也不有钱,甚至也没有那么爱她们,但是这些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最重要她们和男朋友还在一起啊。他们还可以牵手亲吻看电影,甚至是吵架拌嘴生气,以及分手。

    她们私下还代入地讨论,如果自己男朋友用这样的方式救了自己,她们会怎么办?讨论之后都庆幸不已,谁希望用这样的方式证明爱情的伟大。

    旁人再叹息,生活都是照常进行,医院的医生护士是这样,普通的亲朋好友是这样,张恺当然也这样。

    时简出事之后,张恺的生活还是和以前差不多,只是还更忙了。每天上班下班开会接电话,陪阿霈处理各种商务。易家愈来愈乱,很多事情都要提前准备。

    偶尔有个时间他还会到酒吧跳个舞喝个酒。想起时简的时候,只能无奈叹叹气,真是一个可怜的人。作为朋友,如果能让她好一点,他很愿意帮她。

    只是怎么帮,安慰陪伴吗?她都不需要……真的什么都帮不了啊。所以他只能释怀,收起怜悯之心。

    张恺觉得自己是这样,阿霈应该也是吧。

    时简出事之后,阿霈去过医院一次,后面也没有去了。一方面应该身份顾忌,另一方面,不再关心过问,是最好的方式。

    没有人能成为别人的救世主,何况阿霈当下的事情还很多。

    叶珈成不在了,易钦东重新回到了叶茂,打算改名。原本叶茂股份里,叶珈成占了大头,后来叶珈成手头的大部分股份转进了易茂置业。当时叶珈成急卖自己的股份,原因不明,也没有公开消息。不过易茂是卖家,张恺当然知道叶珈成售出股份要和易钦东分道扬镳,至于具体为什么。不清楚。

    同样车祸事故还在调查,没有结果。

    然后先打经济纠纷的官司吗?不过,叶父叶母不想打这样的官司。

    叶茂这摊子,叶家不管了,张恺也没有办法。用叶市长的话来说:只要他儿子还活着,惹出多大的摊子他都帮忙收拾,现在死了,他叶清德不愿意再操心儿子任何事。

    不愿意,是真的不愿意。叶珈成死了,叶市长反而恨着自己儿子。是的,恨。

    张恺见过叶市长两面,一次陪易霈慰问,一次征求股份转让的事。叶珈成剩下的股份他们这边想全部买走。叶市长排斥处理这样的事,连律师都不愿意委托。

    他们不需要叶珈成留下的钱,一点也不需要。

    不处理这件事,儿子在他们心里都是好好的。不用面对了,也不用记起他们失去的儿子这件事。

    叶父叶母这样,时简也这样,甚至更过。

    常常来陪时简的,反而是叶母。叶珈成生命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一个是生他的母亲,一个是他愿意付出生命的女人。张恺最后一次去医院,看到叶母和时简不说话地相互坐着,都怯步了,不敢进去。

    人都是抗拒着悲伤,谁喜欢流泪啊。

    张恺不敢进去,高彦斐也差不多。高彦斐是叶珈成的死党,也是人模狗样的有钱公子哥一枚,学的也是建筑设计。

    两人交了个朋友,一块喝了酒。喝得差不多了,高彦斐笑呵呵地说起来:“小狐狸出国的时候,我还想着追着她出去,继续挖我好兄弟的墙角,哎,你说我兄弟怎么不在了,他倒是拦着我啊……”

    张恺同样笑呵呵,问了问:“你还会喜欢时简吗?男人对女人那种喜欢。”

    高彦斐没说话,要打人了。

    的确是无聊无趣,又刻薄的一句问话。不过张恺真只是好奇而已,因为他现在无法揣摩阿霈的心思。

    一个男人想拥有一个女人,因为她美丽聪明大方善良等等各种令人心动的原因。如果一个女人突然失去了所有光彩,甚至她所有的爱都随着爱人逝去而枯竭。

    这个男人还会继续心动吗?渴望她吗?

    张恺觉得不会,男人渴望一个女人源于心动,如果心动的要素都没了,还会渴望吗?

    用现实的话来说,人是会思考的,即使不权衡利弊,也知道知难而退,即使心里还有一些爱意,但是不会心动了,还不如回归朋友。然后给予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不多不少。

    有时候,心疼是一回事,心动又是一回事。

    五个月了,时简还是那个样子。张恺很心疼时简,也庆幸阿霈终于收起了心思。

    晚上,张恺陪易霈出席一个慈善晚宴。易霈最近需要在很多媒体露面,即使不喜欢还要亮相参加这样那样的公益活动。

    今晚的慈善晚宴来了很多女明星。张恺看着宴会的衣香鬓影,大饱眼福,女明星就是女明星,个个都有着光鲜亮丽的美,巧笑倩兮,仪态万方。

    坐在易霈旁边是一位公众形象很好的财经女主播,漂亮又谈吐幽默,眼底捎着一份似曾相识的矜骄之气。

    张恺想到了时简,曾经的时简。

    这个世界不缺美人,也不缺迷人吸引人的性格,两者合二为一的美女,同样还很多,只是少了时简一个。

    “易总,可以给我签个名吗?”女明星递了一根笔和本子过来,“我超级崇拜你的。”

    别人都找女明星,女朋友又找男企业家签名,果然各行各业出偶像。

    易霈望了望女明星,拿过了笔和本子,礼貌地地在翻开第二页签了自己名字。

    这个世界不缺一个时简,也不缺一个叶珈成。只是什么是独一无二,其他人再好,时简也只缺一个叶珈成。

    时简是自己清醒过来的,她一个人在病房靠窗的地方坐了很久,然后询问进来的护士,她需要办理出院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