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婉铭只觉得脑袋嗡一下像炸开一般,腿失去了支撑自己的力量,险些倒下。苏清后面说什么她一句都没有听清,脑海中只有“六指”两个字。
女儿谢安咏本该在万物蓬勃的春天出生,因为谢婉铭身体底子不好,比预产期足足早了两个月就出生了,孕期做四维时她就知道孩子是六指,因为父亲便是家族遗传多了一根小指。
她担心孩子是早产儿身体差,身体承受不了切除手术,一直等到快周岁才去做。
这个孩子,因为一段世俗眼中容不下的不伦之恋,情不自禁的后果,虽说是爱情的结晶,可惊喜之后就是接踵而来的后怕。
谢婉铭不会忘记,送走女儿前她咿呀学走路,口中总想喃喃妈妈两个字,她才十一个月,她的女儿才十一个月,生得那么可爱乖巧,就在送走的那天出了车祸。她不会忘记,那天父亲的寿诞,成了孩子的忌日。
仿佛是老天给他们不敢承认孩子存在的惩罚,这二十多年,谢婉铭没有一刻快乐过,只要想到孩子便泪如雨下。
谢婉铭情绪几近崩溃,拉着苏清手不放,明明有很多问题,喉咙哽咽着发不出声音。
她害怕这一开口,重新燃起的希望会烟消云散。
“谢老师,您……没事吧?”苏清吃力地挽着她,谢婉铭身体的重力压倒性地覆上来,比平时的体重要重上不少。
“小苏,你……你有自己小时候照片吗,有吗?”谢婉铭紧紧抓住苏清手臂,几乎用尽了力气,苏清纤细的手腕被她勒疼,只得忍着,“没……没有,小时候照片只有院长有。”
“你是哪个孤儿院的?你快告诉我!”
苏清被她晃得发晕,身体不自觉后缩,“谢老师,你冷静点,弄疼我了。”
谢婉铭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几乎掐进苏清的肉里,她忙松开手,“对不起对不起,疼不疼?快给我看看。”
“没事没事。”苏清甩了甩有些酸疼的手,“我是天晨孤儿院的,离这不远,谢老师,您到底怎么了?”
“我……”谢婉铭捏着衣角,竟有些不知所措,她女儿有可能还活着吗?不会的,那种情况下,生还可能性太小了,可是六指的可能,加上天晨孤儿院离出事地点也不远,会不会老天眷顾她?
会不会?苏清长得像她,年龄也对得上,或许,或许……谢婉铭时笑时哭,悲喜交加,她好似陷入了挣扎中,红晕的眼眶一直噙着泪水。
或许,她一生行善,资助许多孩子上了大学,是老天给予她的回报呢?
苏清不忍打扰她,出于尊重也没有多问,只是静静地待在一边。或许,总有些难以对人启齿的往事和心事,苏清不懂却能理解。
门外传来三三两两的寒暄之言,隔着换衣间的墙,还能清楚地听到有人说话,“陆老师好。”
“陆老师来了?”苏清瞬间兴奋,喜悦冲进心里,肆无忌惮地奔腾,让这清寒的夜顿时温暖起来。
“景言来了?”谢婉铭比她更激动,她不假思索地推门出去,比苏清还要快上一步,虽然穿着单薄的秋衣,却感觉不到一丝寒冷。
陆景言的出现意味着加戏,剧组赶进度,她不想因为自己拖后腿。所以将南可放在父母那里,便赶了过来。
“景言,景言!”谢婉铭声音急促沙哑,像大哭一场的颤音。
“谢老师?怎么了?”陆景言见她眼角湿润,以为她还陷在剧中,没有出戏。
谢婉铭压低声音,激动又惶恐,好像一说出口希望就会被扼杀掉。
“我,我女儿可能没死!”
陆景言微怔,眼神迅速寻了一遍现场,看到了不远处的苏清。来来往往走动的人没有阻碍她的视线,苏清冲她笑着挥手,穿越人海,风雨兼程见到的这一面,让陆景言心里亦是一暖。
可陆景言的情绪已经被谢婉铭带走,眸光只是一闪而过,像流星般迅速陨落。
她没有来得及给苏清任何回应,只是拉着谢婉铭走到平屋布景后院,避开所有被人听到的可能。
失落像汹涌而来的洪水,瞬间淹没了苏清。心情被陆景言的一切牵动着,她驻足原地,忽而觉得山里的风有些凉,她将拉链拉到顶,眼神不受控制地盯向陆景言微微可见的背影中。
脑海中陡然想起一句话:我还是很喜欢你,像风吹了八千里,不问归期
无论何时,过了多久,她大概都不会放下这份牵挂。
光线昏暗,氤氲了清寂的山村。陆景言是唯一知道谢婉铭故事的圈里人,两人的交情也巧于当初演了母子的机缘。
她萌生过大胆的猜想,还没有来得及验证,谢婉铭就自己发现了线索。
“谢老师,光六指还只是可能性,或许也是因为其他骨伤导致的,你先别急,先冷静下来。”陆景言尽量安抚谢婉铭,现在的她情绪随时失控。
于一个母亲来说,有多大惊喜,就会衍生多大失望。陆景言不想她得而复失,更不想苏清渴望已久的东西,变成空欢喜。
“可是,太巧了,你也觉得她长得像我不是么?”
陆景言蹙眉不语。
“景言,你有没有看过她小时候照片?”
“我……”陆景言犹豫了片刻,摇头,“没有。”
她撒了谎。
谢婉铭失望地沉肩,“景言,我想……”
“我去,你去不合适。”陆景言猜到她所想,天晨孤儿院离这里很近,来回两个小时足够,演员的住宿宾馆也在那附近,只有亲自去调查,才有可能找到其他线索。
“这件事找谁我都不放心,可是你这个身份也不合适去奔波。”
“谢老师你听我说,尽管这一切看起来真实又不可思议,可是无论线索和现实怎样,最终都要通过亲子鉴定才能确定,你一定要答应我,在事情查清楚前,不可以在清清跟前泄露半点,她承受不起这个结局,你也受不住。”
不经意间,陆景言口中的称呼变了,所思所想的一切都与苏清有关。
“我知道,我知道……”谢婉铭双手互握,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平和,尤其面对苏清不能过度敏锐,她知道苏清的细致和观察力,很容易产生怀疑。
“你有咏咏小时候照片吗?发给我。”
“有有有。”这些年,不管谢婉铭换过多少部手机,她都把女儿照片时刻带着。谢安咏,本想让她一生永远安康,可是...
没人懂谢婉铭的痛,掉了一块肉,也失去了活着的动力。
人生这场奇妙的境遇,让陆景言叹息,她看向谢婉铭,所有的视线和注意力都随着苏清在动。
两人各有所思,各有所想。
“呕~”微暗的平屋另一边,传来呕吐声,那是扯着喉咙翻出来的痛楚呻吟。
“谢导?”陆景言寻着微弱的灯光而去,谢婉铭犹豫的步伐徘徊了一会,还是跟了过去。
谢向元以为自己避开了工作人员,他甚至以为谢婉铭还在换衣间,他最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狼狈和衰弱。
他面黄肌瘦,眼纹深了许多,整张脸好似凹了进去。陆景言震惊地望着他,这才几天不见,谢向元竟虚成这样,恍若绝症之人,没有半点容光。
“是景言啊~”刚吐完的声音,被痰扰了声带,声音轻哑得几乎被其他嘈杂声覆盖。
“您最近消瘦了好多。”
“年纪大了,最近肠胃不好,吃点就想吐,没事,既然你来了,今天把母子的晚餐戏份拍完。”只有谢向元自己知道为何要这么急地赶进度。
他怕来不及完成,怕等不到电影上映,也怕看不到谢婉铭再次登台领奖。
“可是您身体……”
“我身体没事。”谢向元无谓地摆摆手。
“年纪大了就不要逞强,病了这么久该去医院看看。”
如果不是这熟悉亲切的嗔怒,谢向元甚至不知道陆景言身后还站着一个人。他本还有些疼痛和不适,弓腰站着,听到谢婉铭声音,立即站得笔直,笑意逐渐灿烂,“铭铭,我没事,放心。”
有那么一刹那,陆景言竟觉得导演有些可爱。
谢婉铭负气般回头,说出口她便后悔了,为什么还要忍不住关心,明明告诉自己要避开这个让自己总会想起痛苦的人。
可是羁绊那么深,每次她想割断那条捆绑两人的绳索时,她的心就像被下了蛊,下不了手,只要稍动念头,便觉得心如刀割。
每次她转头的脚步都很沉重,谢向元也永远不会看到她爱恨交织时的痛苦。
“铭……”谢向元望着她,唯有叹息,他难以启齿求原谅,哪怕被冷着,被拒绝联系,也不曾影响过他默默关心谢婉铭。
陆景言无奈地摇头,身在局中永远无法看清,而她这个局外人即使看清又怎样呢?
青山绿水被黑夜笼罩,夜的寒凉把傍晚的拍摄氛围推向了浓重的高潮,依然是下雨的外景,只不过需要配合室内的场景完成。
《谎言》里,姚盈作为辩方律师,首先发现了王琳的可疑,她的口供看似天衣无缝,回答起来也是淡定自若,可验尸报告显示,致死女主人死亡的除了消炎药混合酒导致心脏骤停,还有男主人的推头杀,而头上最新的伤口不排除是另一个人下手的可能。
案件庭审被团团疑云搁置了,为了解王琳,姚盈来到了这个村子。她不曾想过,在这个村子里,她母亲被羞辱生下了她,至今不知道父亲是谁。
王琳的质朴和真诚也打动过她,一顿简单的蒸菜宴,都是王琳亲手种下的纯天然蔬菜,她热情地款待了姚盈。
这是二十几年来,王琳吃得最开心的一餐,她甚至觉得这也是最后一餐,她造了杀孽,一定不得好死,死之前还能给女儿做一顿饭,她这辈子都没有遗憾了。
两人的晚餐机会在沉默中度过,姚盈没有开口询问,王琳只是扒着白米饭,时不时偷瞄姚盈几眼。
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可姚盈敏锐,王琳对自己异样的眼神让她觉得奇怪。
明明很少有台词,却能走进这两个人物的内心世界,王琳的每个表情,每个眼神,每个微动作,都藏着她犯罪的忐忑,面对女儿时的彷徨。
哪怕在镜头外观看,苏清也感觉到她胆怯害怕又压着幸福的复杂心情。
红与黑的界限很明显,可是这世间的是非善恶总有千奇百怪的故事。王琳虽然是一个农村小人物,但她为女儿做出的牺牲和成全,却和她藏着不堪的秘密和犯罪的私心形成鲜明对比,强烈刻画了人性里的罪恶和善良。
旁观者,不忍责怪她,但法不容情。
王琳是爱自己女儿的,苏清懂她的心,这何尝不是她自己的渴望,或许自己的母亲也有逼不得已的苦衷?
她竟然开始羡慕剧中的姚盈。
“好,过。”
两人完美的配合,没有一次NG,演技派的实力,永远是导演的心头好,节省不必要的反复时间,推动剧组进度。
“大家辛苦了,今天就到这吧。”谢向元从机位走下,道具组停止了动作,刚结束就听见闷闷的雷声响起,眼看一场大雨就要来临,谢向元忙费劲叫道:“快下雨了,先收东西。”
如果下雨道路变得泥泞,下山就会举步艰难,车行危险,步行太远。
秦晓拿着外套匆匆向陆景言走去,戏里季节是初秋,穿的单薄,但山里晚上却只有几度,如冬日般寒冷。谢婉铭助理小黄片刻不敢耽误,几乎与秦晓同一时间冲了进去,帮她披上了大衣。
细雨如丝,伴随着低沉的雷声悄然而至。谢婉铭陷在剧中,久久不能出来,在现实与虚幻的世界里,她甚至分不清到底是演了王琳,还是展现了真实的自己。
她有些无力地坐在桌边,失魂落魄地想着女儿,刻意控制自己不去寻苏清的影子。
陆景言望着她,静默不语,四周安静得微妙。寒气逼人,冷风穿堂而来,秦晓担心她受凉,轻声说道:“去车里休息会吧”
“我的笔记本带了吗?”
“带了,每次出门不都带着么,我没忘记过。”秦晓事无巨细,陆景言所有的习惯和叮嘱,她都铭记在心。
“嗯,那去车里吧。”陆景言没有打扰谢婉铭,默默地向外走去。
这场雨猝不及防,没来得及准备伞,秦晓拦住陆景言的脚步,“你等会,这种天不能淋雨,我去找伞。”
陆景言驻足凝望,迎面而来的凉风,吹得她越发清醒。她的电脑里还藏着苏清十岁时的照片,不知通过对比能不能找到一丝线索。
等了片刻,她径自往车的方向走去,冰凉的雨还没来得及滴在脸上,就有一把伞为她挡住了风雨。
她抬眸,苏清手持一柄精致的彩虹伞,挂着浅浅的笑意望着她,那笑仿佛能化解大山里的寒气,也让陆景言心里暖了几分。
“去车里吗?我送你去。”
陆景言点头,习惯性沉默。保姆车停在五十米以外的地方,苏清身高略低于她,需要高举手臂才能撑稳伞,与逆风相抗,雨伞的方向始终偏向陆景言。
这五十米看似很近,却感觉走了很久,两人默契地放慢脚步,苏清想靠近她,因为心虚又不敢显得刻意。
雨伞属于防晒防雨两用的短柄伞,面积不大,苏清斜着挡着西风,只能帮陆景言挡着,自己半边身体被雨水打湿。
苏清沉浸在相见的喜悦中,不曾感觉到寒冷,可陆景言却一声不响地抬手把伞推向苏清那边。
苏清发现这个小细节,手腕微压,伞檐再次遮住陆景言。
陆景言瞥了她一眼,原本想拨过去,可想到要推来推去就觉得麻烦,索性拿过伞柄,微微倾斜一个角度,勉强能同时遮挡二人。
“抢我伞做什么?”苏清故意问道。
陆景言轻嗤一声,“你不觉得矮个子不适合给高个子撑伞吗?”
苏清“.....”
作者有话要说:啊,好晚了,希望今晚一夜无梦~
陆老师一脸傲娇:我个子高我撑伞
苏清:我早产才个矮,怪我叻?
谢老师:怪我,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