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禛认为,《汉广》是中国山水文学的发轫,《诗经》中仅有的几篇“刻画山水”的诗章之一(见《带经堂诗话》),不为无见。当然,空灵象征能提供广阔的想像空间,而具体写实却不易作审美的超越。钱钟书在《管锥编》里论及“企慕情境”这一原型意境,认为在《诗经》中以《秦风·蒹葭》为主,而以《周南·汉广》为辅,其原因或许就在于此。
男女相恋的风景其实正如崔颢《长干行》所写:“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一个女子看上了一个男子,她哪里是真的想知道他是不是跟自己是同乡,只不过是借机来搭话而已(她若对他没有意思,他就是住到她家家门口也不来电。),然而却能说得这样婉转轻巧,进可攻退可守,可见聪明。这样俏皮练达的水乡女子,活泼地如同游鱼。
女追男只要找对人就很轻巧,男追女就要累人得多。这位樵夫的深情惆怅看得连我们这些旁观者都心疼。“之子于归,言秣其马”(那个女子如嫁我,快将辕马喂个饱。)“之子于归,言秣其驹”(那个女子如嫁我,快饲马驹驾车迎。)一往情深到如此迫不及待。(意淫啊!)这时候他又不讲河宽河广了,似乎只要意中人一声呼唤,银河也能一步跨过去。可见问题关键不在汉水的宽广深浅,而在于那女子的态度。可惜她好像不钟意他,反应很冷淡。相思无用,相反是太昂贵的痛。这使得那位樵夫呕得要死,对着汉江大声感慨:“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这恋情当真要多辗转有多辗转。不过人与人的感情是这样的,你待我多好,并不代表我要待你多好。这里面并没有一个公平交易的规则可言。你怪她无情,谁叫你爱上她的?
谁比谁清醒,谁比谁残酷。
古有诗家解“汉广游女”为汉水女神,将《汉广》附会为人神恋,居然从者还不少,可见人的心思里都有浪漫的一面。然而也可以看出大家的共同认知是——这男的没什么希望了!都由人人恋上升到人神恋的程度了,仙凡相隔,这男的算是彻底没戏。
《汉广》可能是最古老的单相思诗了。在当时,这男子的一往情深没有打动他的意中人,却在千年后打动了无数人心,让人感于他的痴情而记得他,又或者,人们真正为之内心动容的不只是他痴情,而是每个人都曾有过“求不得苦”。
人生的得失呵,原本就这样难以预料。
何况有时候两情相悦也不一定就万事大吉。我由汉水女神很自然想到洛水女神,想起李商隐的那句诗:“宓妃留枕魏王才”,吟的是甄宓和曹植之间那段隐隐绰绰的情事。甄宓死后,曹植入觐,也不知道出于对弟弟愧疚的心态,还是想更狠的刺激他一下,叫他彻底崩溃,反正曹丕把宓妃留下的金缕玉带枕赐给了曹植。曹植抱着那个枕痛不欲生,神魂恍惚的来到洛水边,看见已死的甄宓化做女神来相会。醒来后也分不清是梦是真,只那相会的情景倒还历历在目。一代才子感慨万千,遂挥笔写下流传千古的《洛神赋》。其实它还有个更私人的名字叫《感甄赋》,甄宓的儿子魏明帝长大后觉得小叔叔这样明目张胆地写对自己老妈的感情很是不妥,就将名字改为《洛神赋》。
可知无论是王孙贵胄还是平民百姓,人生不如意事总是十之八九。
事事留个有余不尽的意思,便造物不能忌我,鬼神不能损我。若业必求满,功必求盈者,不生内变,必召外忧。古语有云: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有时留点遗憾也不见得是坏事。
人总有未完成的梦,心里记挂着,下辈子才有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