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是在唱:
七月火星向西沉,八月苇秆好收成。三月里修桑条,拿起斧和斨,太长的枝儿都砍掉,拉着枝条采嫩桑。七月里伯劳还在嚷,八月里绩麻更要忙。染出丝来有黑也有黄,我染的红丝最漂亮,献给那公子做衣裳。
四月里远志把子结,五月里知了叫不歇。八月里收谷,十月里落。冬月里打貉子,还得捉狐狸,就取那狐貉的细毛,去给公子做皮衣。腊月里大伙又聚齐,到野外去打猎,小兽儿归自己,大的野兽献公爷。
劳动人民其实一直都是很安稳、挺好商量的,只要不压迫得太过分,别把人逼到走投无路,他们一般都习惯性地承受下来,就像鲁迅先生笔下闰土那样,安意如大地,内心并没有多少愤恨的心思。经常惹是生非不安于室的,反而是那些读饱了书,吃饱了饭没事干,想着在功名富贵上博一博,“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野心人士。
西周的采诗官看见的是一些寻常生活的画面:露宿在场上的农夫一家在忙着熏鼠堵洞,塞窗糊门,这时快到年终了,天凉了,要搬到室内居住。这副情景正是歌里所唱的: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一年的食物,自然比不得君王或领主精致丰美,可是农家人自有农家乐,贫者有贫者的活法,顺应天命而活,倒也清新自在,有采诗官采到的诗为证: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那是在说:(我们)六月里吃郁李和山葡萄,七月里煮葵菜豆角。八月里打枣,十月里收稻,做些甜酒,为的是喝了健康长寿。七月里把瓜采,八月里把葫芦摘。九月里收麻子,掐些苦菜打些柴,农夫的日子照样过起来。
农事,千年以来没有大的改变,如今的农夫依然是:九月垫好打谷场,十月谷上仓。早谷晚谷黄米高粱,芝麻豆麦满满装。咱们真可叹!地里庄稼才收起,城里差事又要当。白天割得茅草多,夜里打得草索长,赶紧盖好房,耕田撒种又要忙。
除了不用为官家修理房屋服劳役外,其他的发自四千年前的感慨,怎么听怎么似曾相识!连做的事都差不多,连我这不通农事的人都知道。因为家里来了个在农村种田的亲戚,谈起来的,也说,哎哟,我们哪能跟你们比,一年到头哪得闲咯,趁着今年天托相,回去就要种稻子。
——有时候真觉得时间在跟我们开大玩笑,包裹着我们的时间和历史,是一条壮阔河流,上面滔滔逝水,急急流年,看得人眼花缭乱,下面的河床却是多年毫无变化。或者,万事总在有无间经历着巨大的析变,只是有意不让苍生觉察,以免不必要的惊动。必得要千百年过后,才蓦然发现沧海已三次变了桑田。
我不喜欢将一首好的诗歌人为地定性,将《七月》看作是“农奴抗议奴隶主剥削,或是农奴凄惨生活的缩影”。这样除了无谓地在思想上套个箍之外没有任何意义。生活本就是忧乐并存的,像季节有寒有暖,任何时代亦然。烦恼与生俱来,忧苦随生而至。不是某天剥削制度消失了,世界大同了,人的痛苦根苗也就此连根拔除,然后全世界人民同登极乐了。
《七月》的基调是平和的,描写是客观的,所以内容真实而博大,耐得住时间雕琢。这是它能够高于其他诗的关键。诗的最后:“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农人们完成了手边最后的一点工作:十二月打冰冲冲响,正月抬冰窖里藏,二月上祭去早朝,献上韭菜和羔羊。然后高高兴兴带着酒肉去参加祭祀活动,聚集在公堂上进行年终宴饮,举杯祝福彼此长寿健康。
一年至此,一诗至此,都是非常善美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