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为知己

作者:蓝色狮

    霍去病伸过手来,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抚去垂落的泪珠。

    “不是因为你,傻丫头。说实话,是我自己不想再出征了。对匈奴作战是因为匈奴进犯我中土多年,保卫疆土无可厚非;若当真对西域用兵,那就真是恃强凌弱了。”他叹息道,“圣上将我当做佳兵利器,只是佳兵不祥,我自己并不愿作此利器。河西受降之时,你不在我身边,未看见那些匈奴人的脸、听见他们唱的歌……我想,一场战争,其实哪里有什么赢家,双方都是输家,从开战的那刻就输了。”

    子青静静听着,皋兰山那一夜 的一幕幕自脑海中掠过……汉人、匈奴人、鲜活,灰败、温 热、冰冷,潮水般地漫上来,不由得使人呼吸困难。

    “你这想法,可曾在圣上面前流露过?”她轻声问道。

    霍去病摇摇头:“眼下时机未到,接连打了胜仗,又有匈奴两大部落来降,圣上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再说,我也不能不为舅父姨母着想……”

    是的,还有卫青和卫子夫,子青心中明白。眼下刘彻重用霍去病,冷落卫青,若霍去病再拂逆圣意,那么卫家在朝中权势便会一落千丈。霍去病自己并不在意权势地位,却不能不为舅父姨母考虑。

    自己孤身一人转身便可离去,只是将军眼前有这诸多难处,确是不易。子青低头,怔怔看着针般茶叶在茶汤中浮浮沉沉……

    

    管事匆匆又折返回来。

    “启禀将军,夫人来了,现正在内堂等候……”他顿了下,“夫人方才问卑职,子青姑娘腿脚可好些了?卑职说已好了许多,可以下地行走。夫人便命卑职将子青姑娘请至内堂。”

    子青忙起身:“我这就随你去。”

    “被卫长这么一闹,你倒成了个香馍馍。”霍去病猜度着母亲此番前来,大概也与卫长脱不了干系,叹着气起身,与子青一同前往内堂。

    

    内堂之中,卫少儿焦切不安地来回踱步,身上所穿衣袍甚是华丽端庄,并不若日里的家常衣袍。

    “孩儿拜见母亲。”霍去病上前行礼,一望便知卫少儿刚从宫来。

    子青也上前见礼,因不知卫少儿所谓何事,难免有些惶惶不安。

    “起来吧。”

    卫少儿先瞪了眼儿子,然后转头打量子青,大概是她换了女子装束、这些日子又调养得当的缘故,看上去已不像之前那般黑黑瘦瘦的,双颊白皙了些,看来自家儿子在她身上花了不少心思。

    “你昨日是不是带着她一块儿去了城郊,遇见卫长了?”她问霍去病,“今日你姨母特地召我进宫去,问这件事呢?”

    霍去病笑了笑:“姨母也奇了,她既要问,问我便是,何苦还去问您。”

    “你过来坐下……”瞧儿子又嬉皮笑脸的,卫少儿扯着他坐到榻上,望了眼仍垂立在旁的子青,淡淡道,“你也坐吧,不是腿脚不好么。”

    “谢夫人。”

    子青择了下首的枰坐下。

    卫少儿刚想开口问,家人又上来奉茶点等物,被她不耐地甩袖道:“都下去吧,不唤你们的时候都莫再进来。”

    “诺。”

    家人们依言尽数退了出去。

    霍去病顺手捻了块杏花糕,还未吃入嘴里,被转回头的卫少儿看见。她伸手便取了过来:“怎得还惦记着吃。你就不想知道今日我入宫,你姨母问了我什么?”

    “肯定是问子青的事呀,这还用说。娘,我早起吃得少……”

    自然是不忍儿子饿着,卫少儿只得把杏花糕复递给他:“卫长说,你们、你们……你们还当着她的面抱在一块儿,简直不堪入目。”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她腿脚不便,又是在山里头,我就抱她走了一小截,要不她再跌一跟头,这俩月的汤药不就白喝了么。”霍去病嗤之以鼻,“娘,您别老听卫长胡说八道。”

    “腿脚不好,还去山里头。”

    卫少儿没好气地看向子青,自然认为是她惹的祸端。后者低眉垂目,只管听着,倒也不十分往心里去。

    “是我想去,硬拖着她。”霍去病笑着解释道。

    “明日要进宫去,这宫里的规矩,她可都懂了?”卫少儿问道。

    霍去病怔了下:“她腿脚还不利索,不便进宫,我会替她向圣上解释的。”

    “那怎么行!山里头都能去,宫里头倒去不了,你如何向圣上解释的了?”卫少儿未想到自家儿子竟然为了维护这女子不惜抗旨。

    “圣上定是听了卫长的话,一时好奇而已。”霍去病摇头,“我不想让她去,眼下她并无名分,只是庶民一个,难道到了宫中让他们当猴耍么。”

    “我就知道你是心疼她,连圣上的旨意都敢违抗。”卫少儿觉得儿子小题大作,“不过是一席家宴,你就在旁边看着,又不会有人吃了她,你担心什么?”

    霍去病把手中最后一点杏花糕吃下去,皱着眉头想了想道:“就光他们瞧她的眼神我就不喜欢,昨日卫长那眼神,我都想揍她……”

    话还未说完,他的额间就被母亲戳了一手指头:“你敢!”

    “所以我想了想还是没动手,就是因为怕您生气。”他朝母亲笑道。

    子青在旁,听在耳中,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油嘴滑舌。”卫少儿推着让他坐端正了,“既是怕我生气,就绝不可违抗圣旨,明日带她进宫。”

    “那可不行!”霍去病忙道。

    卫少儿面色微沉:“还有我在,我也替你看着,不让她受委屈还不行吗?”

    “娘……”

    霍去病还欲拒绝,却听见子青在旁轻声道:

    “夫人,将军,子青愿意赴宴。”

    

    “青儿……”

    他转头颦眉望向她,她神色如常,朝他轻轻地点了下头,示意自己无碍。

    总算还识些大体,卫少儿看着她,目光稍缓:“既是如此,你就得赶紧跟我学宫里的规矩,明日稍有行差踏错,丢脸的可不光是你自己。”

    “子青明白。”

    霍去病暗叹口气,开口道:“娘,规矩还是我来教她吧。”

    “你自己就是个最没规矩的,你来教她?!”卫少儿直摇头,“行了,莫光惦记着心疼她,规矩没学好,明日出了岔子才是害了她呢。”

    “可是……”

    卫少儿站起身,不再理会儿子,朝子青道:“走,去你房中教规矩,图个清静。”

    “诺。”

    子青起身,在前头缓步引路。

    卫少儿转头瞥了眼儿子,警告他:“不许再跟来。”

    霍去病只得苦笑着应了。

    

    从日中之后,卫少儿便一直呆在子青房中,其间霍去病命人送过几次点心。待家人退出来后,他便上前询问里面的状况。

    家人总说子青看上去并无疲惫,夫人也未训斥她,霍去病听了,方才放心不少。

    直至日暮将至,子青这才将卫少儿送出房中,等候已久的霍去病忙迎上前。

    “你虽然都已背熟,但仍须在脑中反复演练,方可保明日不出岔子。”卫少儿叮嘱她。

    “子青明白,多谢夫人教导。”

    霍去病扶着母亲道:“娘亲辛苦,我已命庖厨温 了娘亲最喜欢的菊花酒,娘亲就留下来用饭如何?”

    卫少儿也有多日未同儿子一块用饭,犹豫片刻,便点了点头,转头朝子青道:“你也过来一块儿用饭,就当成是在宫里,先练习 一遍。”

    “诺。”

    子青颔首。

    “还练规矩啊……”霍去病叹口气,“咱们家里人一块儿吃饭,规矩多了吃着可不香。”

    “就你话多,我这是为了她好。”卫少儿道。

    

    一时家人将饭食端上来,各人入席坐定。子青身份最为卑微,自然是坐下首。

    卫少儿朝她道:“现下是在家中,你可与我们同出一室。明日家宴,因你只是庶民,说不定会在廊下另行设案,到时候你须得等内侍指引,或是瞧我的眼色,切不可莽撞入席。”

    “诺。”

    霍去病看着子青,烛火映着她的面容,神情平静淡然,并无丝毫异样。

    “若有人向你施礼,该如何?”卫少儿又问她。

    “起身避席。”

    子青答道。

    “对,因为席间你的身份最低,无论谁向你施礼,你都受不得,皆须起身避席。”卫少儿点头。

    “娘,我替你斟酒……”霍去病起身替卫少儿斟过酒后,方才回到自己案前落座,举箸时朝子青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快吃,莫饿着。

    这个眼色落到卫少儿眼中,叹口气朝儿子道:“明日席间,圣上、姨母、舅父、还有平陽公主都在,去病你可千万莫在席上与她抛眼色,落人话柄。

    “娘……”霍去病已有些不耐。

    “还有件事忘了嘱咐你,”卫少儿转向子青,“头一遭进宫,宫里比不得外头,有很多物件都是你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切切记住,再新奇也好,管好自己的眼珠子,莫到处乱转,做出小家气的模样来,更不要总是看着去病。”

    “子青记下了。”

    “娘,你再不吃,菜可就冷了。”霍去病在旁催促道。

    “知道了知道了,你啊,就会给我添麻烦。”

    一整日下来絮絮叨叨交代了子青许多,卫少儿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还有其他事情,遂低头举箸用了几口饭菜,猛烈又想起一事,急道:“明日保不齐会上奇珍美食,若是她不懂该怎么吃,又该如何是好?”

    “这有何难,看旁人怎么吃不就知道了。”霍去病倒不在意,“实在不会,装装样子总是可以的。”

    “唉……总之明日你要机灵点,虽说是庶民,但既然是去病带了你去,你就莫让人看笑话。”卫少儿朝子青道。

    “子青明白。”

    子青顺从地点点头。

    好不容易将一顿饭吃完,家人上前将食案撤下,子青轻声道谢,被卫少儿听见。她随即颦起眉头,训导子青道:“你怎么还向他们道谢?你可知他们只是家仆,身份卑微,你向他们道谢无异于是自贬身价。明日千万不可犯这种错误。”

    子青微怔片刻,点头应了。

    霍去病看在眼中,心中莫名烦躁,只是出于对母亲的敬重,强制按捺住,一言不发。

    直至将卫少儿送上回陈府的马车,大门掩上,霍去病转身便将子青搂入怀中。

    “将军……”

    子青轻推他,想示意他旁边还有管事及家人,殊不料转头看去时,周遭已然空空如也,管事及家人们早已四下散去。

    “我不要你为了我勉强自己受委屈。”他在她耳边低喃道,“知道吗?看你这样,我心里不好受。”

    子青静默一瞬,抬眼看他,笑道:“夫人教了好些规矩,一夜 之间便要融会贯通,确是有些勉强,不过并不觉得委屈。”

    “为何要这样难为自己?”他问。

    她把手指放在他胸前,轻轻划着圈,低道:“你事事都要来护着我,还要为了我违抗圣意,我觉得,我能为你做的事情太少了。何况只是进宫赴宴,学些规矩而已,对我来说不算难事。”

    “那些规矩我听着都烦,更何况你。”霍去病皱眉道,“明日席间,你身份最低,跪啊拜啊这些事少不了,仔细又伤了腿。娘也是的,教了你那么规矩,索性都不懂也就罢了。”

    “夫人是严格,但还及不上将军你。”子青笑道。

    “怎么说?”

    “将军还记不记得在军中时,是如何让我们背熟旗帜号令的?蒙校尉被你整了之后,就把我们往死里头逼,各曲长每日须得交 互抽查曲中士兵旗帜金鼓号令,凡在操练之时出错者,四十军棍,重犯者,斩!”

    霍去病回想起当初练兵的时候,忍不住也笑了笑:“要不怎么说响鼓须用重锤,蒙唐这小子还算不错。你说老实话,那时候,你可曾背地里骂过我?”

    子青笑道:“那会儿军中人人自危,做梦的时候都在背旗帜金鼓号令,那里还有其他空闲。跟那时候比起来,现在学这点规矩,实在算不上什么委屈。纵然错了,也不过就是被人笑话;在军中一旦出错,性命便岌岌可危。”

    知道她是在宽慰自己,霍去病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温 暖,长呼出口气,朗声道:“说得是,横竖也不会少块肉,何必在意!”

    一轮皓月当空,繁星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