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地过后,大军拔营,一切都有条不紊。
子青因不能骑马,故而只能与粮草辎重一起跟在汉军之后。霍去病特别给她安排了马车,并让邢医长跟在她身旁。
阿曼一行人也已经整装待发,即将回楼兰去。
“阿曼,你多保重!将来有一日,我去瞧你,好不好?”只短短相聚了几日便又要别离,子青心中甚是不舍。
阿曼笑而不语,不远处此番随行而来的楼兰侍从正静静地等候着他,他却丝毫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他们在等你呢……”子青提醒他。
“这次,让我送你走。”阿曼笑容中有着说不出的苦涩之意,“上一次,我离开边塞的时候,听见你的声音,却又不能回头。那种折磨,我不想再经受一次了。”
“阿曼……”
霍去病策马过来,朝阿曼告辞道:“一路保重,后会有期!”
阿曼微微一笑,“对于你我而言,我想,还是后会无期的好!”
“将来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呢。”霍去病笑道,“说不定我也可以有褐衣芒鞋的时候。”
阿曼摇头笑道:“不易。对于汉皇而言,你就是一把绝世利器,他若不用,只怕……将军保重!”
“保重!”
霍去病骑在马背上再一拱手,遂掉转去追赶前头己经出发的虎威营。阿曼话虽未说完,他却已经明白,他自幼在宫中进出,刘彻的脾性他也很清楚:一柄绝世利器,若不能为陛下所用,陛下宁可毁之,也不会让它落入别处。
子青也在想着阿曼未说完的话……
“青儿,听霍将军一曲琴歌,要做到载戢干戈,弓矢藏兮,并非易事。你们此番回朝之后,将来的日子只怕不易。你现下有了孩子,也该收收心了,闲事勿理,只管听霍将军的话才对。”阿曼絮絮交代她道。
虽然并不是很明白阿曼话中的意思,见他神情有异,子青只能连连点头。
说话间,运送粮草辎重的汉军也预备开拔,一辆辆运载马车缓缓动起来。
“记着,只有你还好端端的,我才会觉得活着还没有那么糟!”阿曼最后握了下她的手,将一样东西交 到她手上。
子青低首望去,是一只木刻的火烈乌,手工拙朴,翅膀上不知为何沾染着血迹,己经凝固干涸,透着黑。
“火烈鸟,楼兰的守护神,它能佑护你!”
“阿曼……”
子青拨开马车后面的帷慢,看着阿曼立在原地,灿烂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在眼界内渐渐模糊。
忽听到有鼓声起,一下又一下,原始古朴又极富节奏,熟悉异常,来自阿曼身边随从手里的羊皮鼓。
阿曼仍站在那里望着她,脸上带着笑,然后说了一句话。以他们之间的距离,子青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可她的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她知道阿曼说的是什么——“我跳舞给你看!”
他站在山坡高处,陽光落在他身上,淡淡地镀上一层光芒。
然后他开始随着鼓点舞动起来,举手投足,袍角飞舞,仿佛是天地的精间魄所化成的一缕光影,叫人不敢移开目光,似乎有片刻的稍离,这缕光影便会在草原的薄雾中消失无踪。
某种深埋在骨髓深处的……
流动在他的血液里……
起伏在他的呼吸之间的……
阿曼所有不能说出口的话在他的肢体中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此一别,已是再见无日。
他的心中对此再清楚不过。
鼓点越来越急,他双手向天际摊开着,献祭般虔诚,面上带着笑意,开始急速地旋转。
陽光摇曳着。薄雾在慢慢散去。
袍角飞舞,光芒星星点点,他如欲振翅高飞的凤凰。
阿曼的身姿美得近乎神奇。
几日来,子青一直跟着辎重队,又躲在马车之中,难免引人猜度。
霍去病对旁人只是说她伤势加重,赵破奴、伯颜倒也罢了,方期、高不识等人却是十分关心。
李敢却不傻,径直去问霍去病。霍去病倒也不瞒他,将实情告之。李敢呆愣许久,才急怒道:“你怎能让她这样没名没份地跟着你!”
霍去病苦笑,“你以为我不想给么?是这丫头对骠骑将军夫人这头衔忌如猛虎,我只能顺着她。眼下她既有了身孕,为孩子着想,就不得不委屈她了。”
听了他这话,李敢才未再追究,只是子青毕竟是昔日曾有过婚约的女子,眼下得知她真的成了别人的妻,心中免不了空落落的。
此番出征,从汉廷至瀚海,岂止千里之遥,汉军经此长途奔袭,虽然大胜匈奴,但也免不了人疲马乏,故而归程缓缓而行,并不再每日奔驰。
子青是最配合的病人,不管老邢端什么来给她,她都尽力吃尽,可每日仍是反胃的厉害,吃什么都吐,连睡觉也睡不稳。霍去病每夜都来探视她,只觉得她愈发瘦削,急得不得了。
唯独老邢稳若泰山,“役事,放心吧,都打这样过来的,她娘怀她的时候也这样,把她爹爹急得直打转,娃娃还不是好端端的。”
子青这才知道原来娘亲怀自己的时候也曾经这般受罪,怅然叹了口气,深知为娘的不易。
“对了,这个你尝尝。”霍去病自怀中掏出一个小袋子,“今日让随侍军士找出来的,想着说不定能让你胃口好点。”
子青接过,解开小袋子,里头装着腌制的梅子,情不自禁地眼睛一亮,伸手捻了一枚放入口中,酸酸甜甜的。
即便不问霍去病也看得出来,这段日子以来几乎没见她对吃食能提得起兴致,见她爱吃,心下稍宽,“这梅子开胃润脾,你吃着,说不定胃口也能好些。”
“军中怎么会有这个?”子青奇道。
“每回出征前,我娘都会收抬好些东西让人送来,里头真是什么都有!”霍去病感慨道,我也没翻检过,都是随侍军士负责带这些物件。今日命他们翻检翻检,就寻着这个了。”
两人正说着,忽有快马自前头过来,骑手是霍去病派去联络卫青部的哨探。
“将军!”
哨探飞身下马,自怀中掏出一策战报,恭敬呈给霍去病。
霍去病接过来,凑到火把下面细看,神色微沉,朝子青淡淡道:“舅父所率部遇上了匈奴主力,让伊稚斜逃了。”
尽管他神色淡然,但子青仍旧可以听出他心中的沉重,卫青被刘彻闲置己久,正是该趁着此番出征立下军功,未料到陰差陽错,原该追击左贤王部的卫青却碰上了匈奴主力,又让伊稚斜逃了,刘彻定然不悦。
霍去病朝哨探道:“此行辛苦,先去歇着吧。”
那名哨探似有迟疑,脚步滞缓。
“怎么,还有事?”霍去病问。
“还有一事,卑职直至临走时才得知,战报中并未记录。卑职……不知该不该说?”哨探颇为踌躇道。
“究竟何事?快说!”
“是关于李广将军的。李广将军由于失道,延误战机,大将军因要写战况送呈圣上,遣长史向李广问失道缘由,李广将军只是一字不说。大将军只好命长史将李广手下叫来问话,谁知道、谁知道……”哨探顿了顿才道,“李广将军拦着不让他们来,说事情都是自己的错,接着就引刀自刭了。”
“李老将军自刭……”
霍去病不可置信道,未料到身为汉朝老将的李广最后竟然会选择自刭这条路。
子青呆愣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在军中切不可讨论此事,谨记!”霍去病叮嘱哨探道。
“卑职明白。”哨探退了下去。
子青明白霍去病心中的顾虑。
眼下李敢就在军中,若是得知父亲身死,又是被卫青所派长史逼得自刭,一时悲从中来,怒气攻心,说不定会闹出哗营之事。汉军中霍去病的威信甚高,要摆平李敢并不难,但李敢却会因此而前程尽毁。
霍去病沉默着思量片刻,道:“此事瞒不了多久,与其让他自旁人口中得知此事,倒不如由我亲自告诉他。”
“将军……”子青无不担忧地望着他。
霍去病伸过手来,在她眉心轻轻一捋,“别皱眉头,老头说了,这时候切忌忧患。记着,有我在呢,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对于此事,子青亦是无奈,顺从地点了点头。
霍去病并未让人去召李敢,而是亲自过去寻他。
李敢正与士卒们坐一块儿喝大麦粥,笑容宽厚,也没什么架子。在与士卒同甘共苦这点上,他颇有李广遗风。
“将军!”看见霍去病过来,李敢以为霍去病是来巡视,放下碗,起身施礼。
霍去病示意他免礼,看着他道:“我刚刚收到大将军部的战况……”
李敢宽厚,却是一点也不迟钝,立即明白霍去病定是有父亲的捎息,故而特地来找他,忙随着霍去病行到僻静之处。
“将军,是否家父他……”
见霍去病神色有异,李敢直觉猜到父亲在战场上出事了,心急如焚,也不知父亲究竟是战死了还是受了伤。
霍去病尽可能平和着语气,道:“李老将军此番随大将军出征,走失了道路,未及时与大军会合,延误战机。”
原来如此,李敢稍松了口气,却又替父亲忧虑起来:能得此出征机会不易,临战却走失道路,父亲心中该何等郁愤啊!”
“大将军需写战报呈禀圣上,故而遣长史问失道缘由,李老将军拒而不答;大将军只好命长史将李广幕僚带回来问话,却又被李老将军所阻……”再要往下说便有些艰难,霍去病顿了顿。
李敢深知爹爹,急叹口气,“大将军可是对我爹爹军法处置了?”
“不是,”霍去病静静道,“是李老将军他说失道是他一人之过,他……引刀自刭了。”
“什、什、什么……”李敢眼睛骤然圆睁,不可置信地盯住他,语气微微颤抖着,“你……说什么?!说什么!”
霍去病不再吭声,默默看着,他知道李敢已经听见了。
“怎得会这样?爹爹他…他怎得会自刭呢?”
李敢泪水直淌下来,他尚还记得出征前最后一次与爹爹见面,爹爹素来威严,他却看得出爹爹对于此番能够出征着实欢喜得很。哪怕是战死沙场,对于爹爹来说都是荣耀的,可自到……爹爹究竟是心灰意冷至何等程度才会选择自刭呢?
“详细的情况眼下我也不甚清楚。”霍去病叹道,“也许是老将军不屑为自己辩解,一时激愤,走了这条路。”
李敢直直望着前头黑漆漆的夜,一声不吭,但他迫切地想知道真相。
爹爹为何会自刭?
仅仅是一时激愤么?还是其中有着他所不知道的其他原因?
“再有几日大军便可渡河,我可以允你先行一步。”霍去病声音很轻,“夏季天气炎热,你早些赶回去的好。”
听到这话,想起爹爹的模样,李敢心中绞痛,施礼道:“多谢骠骑将军,我、我……告辞。”说毕,他转身便走,牵了自己的马,投入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