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立守望者

作者:哈珀·李

    阳光照醒了她。她看了看手表。五点钟。晚上有人给她盖了被子。她掀开被子,把脚放在地上坐着,眼睛盯住她修长的腿,惊愕地意识到这双腿二十六岁了。她的平跟休闲鞋整齐地摆放在十二个小时前她脱下来的地方。一只短袜落在鞋旁,而另一只在她脚上。她脱掉那只袜子,轻轻走到梳妆台边,瞥见镜中的自己。

    她哀怨地看着自己的映像。你一向都是这副伯吉斯先生所说的“鬼样”,她对镜子说。天哪,我已经十五年没醒来时这副模样了。今天是星期一,从星期六回到家算起,我还剩十一天假期,我在歇斯底里的焦虑中醒来。她嘲笑自己:哟,这是史上最长的假期——比漫长更长,而且一无所获。

    她拿了一包烟和三根厨房点火的火柴,把火柴塞在玻璃包装纸的后面,悄悄步入走廊。她打开木门,然后是纱门。

    换作平日,她会赤脚站在濡湿的草地上,谛听知更鸟的晨祷;她会沉思,这寂静、素朴的美,随着日出新生,再慢慢逝去,世界上却有一半的人都未曾为它举目,这美便没有了意义。她会走在高耸入东边灿烂天空的黄环纹松树下,她的知觉会折服于这早晨的喜悦。

    这一切在等着迎接她,可她既不看也不听。在昨日的事重上心头前,她平静了两分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扼杀新一天早晨第一支烟的乐趣。琼· 露易丝仔细地把烟吹入凝滞的空气中。

    她审慎地思及昨天,然后退缩回来。此刻我不敢去想,必须等淡去得够远以后。好诡异,她心想,这肯定类似于身体的疼痛。人们说,你的身体有自我防御机制,当你无法忍受时,你会昏迷,失去知觉。主赐予你的从不会超出你的承受力——

    这是梅科姆镇的一句古话,是镇上柔弱的妇人在灵床前守灵时所用的,以期给丧亲之人带去深切的安慰。好吧,她会感到安慰。她会以客气的超然之姿袖手旁观地度过这两个星期,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也不指责怪罪。她会尽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表现得符合期望。

    她伸出手臂搭在膝盖上,把头埋入怀中。上帝啊,我真希望撞见你们俩在小酒馆舞厅和两个低俗的女人在一起——草坪要修了。

    琼· 露易丝朝车库走去,拉起卷帘门。她推出那台汽油发动机,旋开燃料盖,检查油箱。她重新盖好盖子,拨开一根细小的横杆,把一只脚踩在割草机上,另一只脚稳稳地扎在草地上,然后猛地拉了一下启动绳。那机器突突了两下,熄了火。

    见他妈的鬼,被我淹缸了。

    她把割草机推到太阳底下,然后返回车库,拿了把笨重的树篱修剪刀。她走到车道入口处的下水道旁,剪去两端洞口长得过于茁壮的草。有什么东西在她脚旁移动,她窝拢左手,扑住一只蟋蟀。她徐徐把右手移至那家伙的身下,将它抄起。那只蟋蟀在她掌中疯狂地乱撞,她又将它放下了。“你出来得太晚了,”她说,“回家找你妈妈去吧。”

    一辆卡车驶上土丘,停在她面前。一个黑人男孩跳下车子的踏脚板,递给她三夸脱牛奶。她把牛奶提到前门台阶上,在回头往下水道走去的途中,她又拉了一下割草机启动绳。这次机器发动了。

    她满意地瞅着身后割过的整齐的草带。青草修剪得清爽利落,散发着溪岸的芬芳。她心想,倘若华兹华斯先生拥有一台割草机的话,英语文学课程将截然不同。

    有什么东西闯入了她的视线,她抬起头。亚历山德拉正站在前门口,打着“立刻过来”的手势。我想她一定穿上了紧身褡,我很好奇,她晚上睡觉时到底会不会翻身。

    从亚历山德拉站着等她侄女的模样看,几乎没有翻过身的痕迹:她浓密灰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如往常;她没有化妆,不过她化不化妆都一样。不知道她一生中是否真正对什么有过感觉。假如弗朗西斯出现的话,也许会刺痛她,可我好奇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触动过她。

    “琼· 露易丝!”亚历山德拉压低嗓音厉声说,“那东西会把镇上这整片区域的人都吵醒!你已经把你父亲吵醒了,他昨晚没合两下眼。赶紧停手!”

    琼· 露易丝用脚踢关了发动机,骤然的寂静打破了她与他们之间的休战。

    “你应该知道,最好别光着脚操作那东西。芬克· 休厄尔就是这样被切去了三个脚趾;就在去年秋天,阿迪克斯在后院碾死了一条三英尺长的蛇。老实讲,有时你的行为会让人觉得你‘无法无地’!”

    琼· 露易丝不由自主地张开嘴笑起来。亚历山德拉偶尔会在用词上张冠李戴,她经常犯这样的错误,最有名的一次是她议论莫比尔一户犹太人家最小的成员年满十三岁时饕餮无度:亚历山德拉称,阿龙· 斯坦是她生平见过的最贪婪的小孩,他在他的“忘年礼”吃了十四穗玉米。

    “你为什么不把牛奶拿进来?到现在估计已经变酸结块了。”

    “我没有想把你们全吵醒,姑姑。”

    “但是,我们醒了。”她冷峻地说,“你要吃早餐吗?”

    “只要咖啡就好了,谢谢。”

    “今天上午,我要你穿好该穿的衣服,替我去一趟镇上。你得开车送阿迪克斯。他今天手脚不大方便。”

    她后悔没有在床上待到他出门为止,可他总归还是会叫醒她,让她开车送他去镇上的。

    她进屋,走进厨房,在桌旁坐下。她看着亚历山德拉摆在他盘子旁的奇特可笑的用餐工具。阿迪克斯拒绝让人喂饭,芬奇博士想出了解决办法,他把叉子、刀和调羹的手柄塞在木质大线轴的头子里。

    “早上好。”

    琼· 露易丝听见父亲走了进来。她看着她的盘子。“早上好,先生。”

    “我听说你不舒服。昨天到家时我去你房间看了看,你睡得很熟。今早好些了吗?”

    “全好了。”

    “听上去可不像这么回事儿。”

    阿迪克斯请主赐予他们感恩的心,对于这餐饭和他们得到的所有恩惠心怀感激,然后拿起他的杯子,却全洒了,牛奶流了一桌子,淌到他的腿上。

    “对不起,”他说,“有时候在早晨,我需要慢慢来。”

    “别动,我来清理。”琼· 露易丝一跃而起,走向水池。她丢了两块洗碗布在那摊牛奶上,又从柜子抽屉里拿出一块干净的洗碗布,吸去她父亲裤子和衬衫前襟上的牛奶。

    “这些日子我要支付巨额的洗衣费。”他说。

    “一点没错。”

    亚历山德拉给阿迪克斯端来培根、鸡蛋和吐司。他的注意力落在了他的早餐上,琼· 露易丝认为可以放心地瞅他一眼。

    他没有变。他的容貌一如既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预想他长得像道林· 格雷或其他什么人。

    电话铃响了起来,她吓了一大跳。

    琼· 露易丝无法使自己再泰然面对早晨六点的来电,是玛丽· 韦伯斯特时间。亚历山德拉接了电话,回到厨房。

    “是找你的,阿迪克斯。是县治安官。”

    “麻烦你问一下他有什么事,山德拉。”

    亚历山德拉回来时说:“有个人出了点事,请他打电话找你——”

    “叫他打给汉克,山德拉。他要告诉我的事,不管是什么,都可以告诉汉克。”他转向琼· 露易丝,“我很高兴我有一个初级合伙人,还有一个妹妹。两人正好互补。不知道县治安官这个时间打电话来有什么事。”

    “我也很好奇。”她淡然地说。

    “宝贝儿,我觉得今天你应该让艾伦给你检查一下。你病恹恹的。”

    “好的,听你的。”

    她暗中观察父亲吃早餐的模样。他努力握着累赘的餐具,就好像是正常大小和形状。她偷瞥了一眼他的脸,看见上面布满白色的胡楂。假如他留胡子,那会是一把白胡子,可他的头发才刚开始变色,他的眉毛依旧乌黑。杰克叔叔已经白到了前额,姑姑的头发全变成花白了。当我老去时,会从哪里开始呢?我为什么在想这些事?

    她说:“恕我失陪。”然后端着她的咖啡去了客厅。她把杯子放在一张小茶几上,打开百叶窗,看见亨利的车转入车道。他发现她正站在窗边。

    “早上好。你的脸色白得发青。”他说。

    “谢谢夸奖。阿迪克斯在厨房。”

    亨利看上去和往常无异。睡了一晚后,他的疤痕没那么抢眼了。“你在为什么事生气吗?”他说,“昨天你在楼座上,我朝你挥手,可你没看见我。”

    “你看见我了?”

    “是啊。我还盼着你在外面等我们呢,可你没有。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嗯。”

    “哎,别对我这么凶。”

    她喝下咖啡,告诉自己,她要再来一杯,便跟随亨利走进厨房。他倚着水池,把车钥匙套在食指上转动着。他几乎和橱柜一样高,她想。我再也没法和他讲一句清楚明晰的话了。

    “——果真出了事,”亨利说,“那是迟早的。”

    “他当时在喝酒吗?”阿迪克斯问。

    “不是在喝,而是喝醉了。他进白人区前,在他们开的那家小酒馆舞厅痛饮了一整夜。”

    “怎么了?”琼· 露易丝说。

    “泽布的儿子,”亨利说,“县治安官讲,他把他抓进了监狱——他请治安官打电话给芬奇先生,去接他出来——哼。”

    “为什么?”

    “亲爱的,泽布的儿子在今早破晓时分离开黑人区,开着车,风驰电掣,撞倒了老希利先生,把他碾死了。”

    “啊,怎么会——”

    “那是谁的车?”阿迪克斯问。

    “我猜是泽布的。”

    “你怎么和县治安官说的?”阿迪克斯问。

    “叫他转告泽布的儿子,你不会碰这个案子。”

    阿迪克斯用手肘抵着桌子,把身体往后推。

    “你不该那么做的,汉克,”他温和地说,“我们当然要接。”

    感谢你,上帝。琼· 露易丝轻轻叹了口气,揉揉眼睛。泽布的儿子,也就是卡波妮的孙子。阿迪克斯也许忘了很多事,但他绝不会忘记他们。昨天正飞快地化为痛苦的一夜。可怜的希利先生,他有可能喝得酩酊大醉,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撞了他。

    “可是芬奇先生,”亨利说,“我以为没有——”

    阿迪克斯在椅子角缓缓挪动他的手臂。他习惯在集中精神时用手指拨弄表链,心不在焉地在表袋里翻寻。今天他的两只手没有动。

    “汉克,我猜想,等我们了解了案子的全部实情后,对那孩子来说,最好的办法是认罪。现在,由我们代表他出庭,不是比让他落入不当的人手中更好吗?”

    亨利的脸上慢慢漾开笑容。“我明白你的意思,芬奇先生。”

    “哎,我不明白,”琼· 露易丝说,“什么不当的人手中?”

    阿迪克斯转向她。“斯库特,你可能不知道,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所雇的律师,正虎视眈眈地在南部这儿候着,等待这样的事发生——”

    “你指黑人律师吗?”

    阿迪克斯点点头。“对。现在我们州已经摊上三四个了。他们主要在伯明翰之类的地方,但在一轮一轮的律师团巡回中,密切关注等待,就等出现某件黑人伤害白人的重罪——他们消息灵通得让人惊讶——他们介入并……好吧,用你可以理解的话来说,他们要求在这类案子的陪审团中加入黑人。他们传讯陪审团审选官,他们要求法官下台,他们使出他们书本里每一招法律上的诡计——他们有的是——他们试图强迫法官犯错。而最重要的是,他们一心想把案子上诉到联邦法院,他们知道在那儿形势对他们有利。这已经在与我们相邻的管辖区里发生过,理论上,没人能说不会发生在这儿。”

    阿迪克斯转向亨利。“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说,假如他找我们,我们就要接他的案子。”

    “我以为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是不准在亚拉巴马活动的。”琼· 露易丝说。

    阿迪克斯和亨利看着她,笑了起来。

    “亲爱的,”亨利说,“你不知道,当时阿伯特县发生类似的事时闹成了什么样。今年春天,我们以为会有一阵子大麻烦。这边与他们一河之隔,这里的人甚至囤购了所有他们能觅获的军火弹药——”

    琼· 露易丝走了出去。

    在客厅里,她听见阿迪克斯用平和的声音说:

    “……这样略微遏制一下趋势……好在他要求找一个梅科姆当地的律师……”

    就算再恶心反胃,她也会忍住,不把咖啡吐出来。卡波妮的族人一贯首先求助的人是谁?阿迪克斯帮泽布办理过多少次离婚手续?五次,至少五次。这个儿子是哪任妻子生的?这回他真是遇上了麻烦,他需要真正的援助,可他们却只顾坐在厨房里谈论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就是在不久以前,阿迪克斯会纯粹出于好心而那么做,他会为了卡尔那么做。今天上午我一定要去看望她,不得有误……

    是什么样的事毒害了这些她所爱的人?是不是因为她没有亲身体验,所以在她看来这些事格外触目惊心?是不是经年累月逐渐渗透才到了今天的地步?是不是一直都在她的眼皮底下,只要她睁眼就能发现?不,并不是在眼皮底下。是什么把普通人变成声嘶力竭的渣滓?是什么使她的同类铁石心肠,说出以前不曾从他们口中冒出过的词——“黑鬼”?

    “让他们安分守己,我希望。”亚历山德拉一边说,一边跟阿迪克斯和亨利走进客厅。

    “无需发愁,”亨利说,“我们会有对策的。今晚七点三十,亲爱的?”

    “嗯。”

    “嗳,你别这么冷若冰霜嘛。”

    阿迪克斯咯咯一笑。“她已经厌倦你了,汉克。”

    “我能现在载你去镇上吗,芬奇先生?虽然还早得很,但我想过去,趁着早上凉快,处理一些事。”

    “不用了,谢谢,等会儿斯库特会送我过去。”

    他用到她童年时的名字,让她感觉震耳欲聋。你永远别再那么叫我了。那个喊我斯库特的你,死了,进了坟墓。

    亚历山德拉说:“我把要在‘五分丛林’便利超市买的东西给你列了一张清单,琼· 露易丝。赶紧换衣服。你可以先去镇上——超市开门了——然后回来接你父亲。”

    琼· 露易丝走进浴室,打开浴缸上的热水龙头。她走进卧室,从衣橱里抽出一条棉布连衣裙,搭在肩膀上。她在她的手提行李箱里找出某双平跟鞋,拣了一条内裤,统统带进浴室。

    她望着药柜镜子里的自己。如今谁是道林?

    她的眼睛下有青褐色的黑眼圈,从鼻孔到嘴角的法令纹一目了然。这些都是确凿无疑的,她想。她拉扯一边的脸颊,仔细端详那道细微的皱纹。我压根儿不在乎。到我准备结婚时,我都九十岁了,然后事已晚矣。谁来埋葬我呢?显然我是年纪最小的——这是要小孩的一个原因。

    她关掉热水,换放冷水,到了她可以接受的温度时,她跨入浴缸,不慌不忙地擦洗身体,把水放了,擦干身体,迅速穿上衣服。她冲刷了一遍浴缸,擦干手,把毛巾摊开,挂在架子上,走出了浴室。

    “搽点口红。”她的姑姑在走廊里碰见她时说。亚历山德拉走到衣橱旁,拖出吸尘器。

    “那个,等我回来弄吧。”琼· 露易丝说。

    “等你回来时,已经弄完了。”

    日头尚未开始炙烤梅科姆镇的人行道,但也快了。她把车停在食品杂货店门前,走了进去。

    弗雷德先生与她握手,说很高兴见到她,然后从冰箱里取出一瓶湿漉漉的可乐,用他的围裙擦了擦递给她。

    这是人生中一件永久不变的美好之事,她想,只要他活着,只要她归来,弗雷德先生总会在这儿,还有他的……简单的欢迎仪式。那是哪本书里的人物?爱丽丝?兄弟兔?不,是《柳林风声》里的鼹鼠。那只鼹鼠结束某段漫长的旅程归来时,疲惫不堪,发现熟悉的事物以其简单的欢迎仪式等待着他。

    “我会帮你把要买的这些东西找齐,你可以好好享用你的可乐。”弗雷德先生说。

    “真是太感谢了。”她说。琼· 露易丝瞅了一眼清单,惊讶得眼睛睁得老大。“姑姑真是越来越像约书亚表叔了。她要喝鸡尾酒用的小餐巾做什么?”

    弗雷德先生咯咯一笑:“我猜她指的是宴会用的餐巾。我从没听她提过任何一种鸡尾酒的名字。”

    “以后也不会听到她提。”

    弗雷德先生去忙他的工作,不一会儿,从店铺后面传来他的喊声:“听说希利先生的事了吗?”

    “啊——嗯。”琼· 露易丝说。她是律师的女儿。

    “不知道是什么撞了他,”弗雷德先生说,“话又说回来,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可怜的老家伙。他喝的蹩脚酒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多。那是他的一大成就。”

    “他以前不是用酒瓶子吹奏乐曲吗?”

    “可不是嘛,”弗雷德先生说,“你可记得,过去,他们晚上在县府大楼有才艺演出?他每次都会登场,吹那个酒瓶子。他会灌满酒带去,喝掉一点,把音调降低,然后继续喝,直至调子很低为止,然后表演独奏。每次都是那首《老丹· 塔克》,他总是引起女士们的愤慨,可她们从来没有证据。你知道,纯的烈酒没有多大气味。”

    “他靠什么为生?”

    “我想是抚恤金。他参加过西班牙——和你讲实话,他打过仗,但我记不得是什么仗了。这是你要买的东西。”

    “谢谢你,弗雷德先生,”琼· 露易丝说,“我的天哪,我忘记带钱了。我能把收据留在阿迪克斯的书桌上吗?他等会儿会过来。”

    “没问题,亲爱的。你爸爸怎么样?”

    “他今天黑着脸,但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会去上班的。”

    “你这次为什么不索性留下来呢?”

    她在弗雷德先生脸上看到的只是不含刺探之意的和悦,便放下了防备:“我会的,总有一天。”

    “你知道,我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弗雷德先生说,“我没有去海外,但我见识了这个国家的许多地方。我不想回来,所以战争结束后我在异乡待了十年,但在外面待得越久,我越思念梅科姆。到最后,我觉得我必须回来,否则我会死掉。你永远无法将梅科姆从你骨子里剔除。”

    “弗雷德先生,梅科姆镇就和其他任何小镇一样。取一个具有代表性的——”

    “不一样,琼· 露易丝,你很清楚。”

    “你说得对。”她点点头。

    那不是因为这是你人生开始的地方,那是因为这是人们出生、出生、出生,直至最终有了你的地方,那个在“五分丛林”便利超市喝着可乐的你。

    如今,她察觉到一种尖锐的分离,一种割裂,不仅仅是同阿迪克斯和亨利。全梅科姆镇和梅科姆县都在时间的流逝中离她而去,她不由得自责起来。

    她上车时撞到了头。我永远不会习惯这些东西。杰克叔叔的哲学说中了几个要点。

    亚历山德拉从后座拿出食品和杂货。琼· 露易丝探身为她父亲打开车门,然后伸手越过他,把门关上。

    “今天上午要用车吗,姑姑?”

    “不用,亲爱的。你要去什么地方吗?”

    “是的。我不会去太久。”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街道。我怎么也做不到看他、听他、和他说话。

    她在理发店门前停下车,说:“问问弗雷德先生我们欠他多少钱。我忘记把收据从袋子里拿出来了。我跟他说你会付他钱的。”

    她为他打开车门,他步入街道。

    “当心!”

    阿迪克斯朝驶过那辆车的司机挥挥手。“没有撞到我。”他说。

    她开车绕过广场,驶下默里迪恩主干道,来到马路的一处岔口。这儿想必就是出事的地方,她想。

    深色的斑迹留在红色的石子上,有路面的道路在这儿到了尽头,她开车从希利先生的血上驶过。到了土路的一处岔口时,她右拐驶入一条极窄的巷子,这辆大汽车两边都没什么多余的空间了。她一直往前开,开到不能再开下去为止。

    一排车倾斜着半停在沟渠里,挡住了路。她停在最后一辆后面,下了车。她沿着那列车往前走,经过一辆一九三九年产的福特、一辆难以确定生产年份的雪佛兰、一辆威利斯,还有一辆湖蓝色的灵车,前门上有“天国安息”的字样,印在一个铬质的半圆里。她吓了一跳,往里面张望:后面,成排的座椅用螺丝固定在底板上,没有空间放下一个躺着的人,无论活的还是死的。这是一辆出租车,她想。

    她拉下门柱上一个铁丝环,走了进去。卡波妮的院子是个扫院。琼· 露易丝看得出,才清扫过不久,平滑的足印间,笤帚划过的痕迹依旧可见。

    她抬头看到卡波妮的小屋门廊上站着好些黑人,身着新旧程度不一的出门装束:两名妇女穿了她们最好的行头,其中一名套着一条印花棉布围裙,另一名穿着她的野外服。琼· 露易丝认出其中一名男子是切斯特· 森普特教授,西奈山贸易学院的校长,那是梅科姆县最大的黑人学校。森普特教授和平时一样穿着一身黑衣。另一个穿黑西装的男子她不认识,但她知道,他是牧师。泽布穿着他的工作服。

    他们看见她时,站直身子,从门廊边缘向内退,站成一队。男人们摘下各自的帽子,穿围裙的那个女人十指交叉,把手放在围裙里面。

    “早上好,泽布。”琼· 露易丝说。

    泽布打破队形,向前迈步。“你好哟,琼· 露易丝小姐。我们不知道你回来了。”

    琼· 露易丝敏锐地察觉到那些黑人在看她。他们站着,沉默而恭敬,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说:“卡波妮在家吗?”

    “在,琼· 露易丝小姐,妈妈在屋里。要我去叫她来吗?”

    “我可以进去吗,泽布?”

    “可以。”

    那些黑人往两边分开,给她让出进前门的路。泽布搞不清礼数,打开门站到后面,请她进去。“带路吧,泽布。”她说。

    她跟着他走进一间昏暗的小会客室,里面缭绕着麝香般的芬芳,来自干净的黑人、鼻烟和爱心牌发乳。几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在她走进去时站起身来。

    “这边,琼· 露易丝小姐。”

    他们走过一条细小的过道,泽布轻叩一扇没有刷过漆的松木门。“妈妈,”他说,“琼· 露易丝小姐来看你了。”

    门轻轻地开了,泽布的妻子把头探了出来。她走到过道里,那狭小的空间刚好容下他们三人。

    “你好,海伦,”琼· 露易丝说,“卡波妮怎么样?”

    “她痛不欲生,琼· 露易丝小姐。弗兰克他以前从未出过岔子……”

    所以,是弗兰克。在她所有形形色色的子孙里,卡波妮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弗兰克。他在塔斯基吉学院的候补录取名单里。他是天生的管道工,会修理任何有水从中间流过的东西。

    海伦靠在墙上,因怀过多个孩子而腹部下垂,身形显得笨重。她光着脚。

    “泽布,”琼· 露易丝说,“你和海伦又在一起了?”

    “是的,”海伦平静地说,“他老了,玩够了。”

    琼· 露易丝朝泽布微笑,他一副羞怯的模样。琼· 露易丝这辈子也理不清泽布的家谱。她猜海伦应该是弗兰克的母亲,但她拿不准。她很确定海伦是泽布的第一任妻子,并确信她是他的现任妻子,但这中间有过多少任呢?

    她记得阿迪克斯在他的办公室里讲起过这对夫妇,那是多年以前,他们去他那儿办离婚手续。阿迪克斯试图调解,问海伦,她是否愿意重新接受她的丈夫。“决不,芬奇先生,”她慢悠悠地回答,“泽布,他一直到处拈花惹草。他已经不喜欢我了,我不要一个不喜欢我的丈夫。”

    “我能见见卡波妮吗,海伦?”

    “可以,尽管进去吧。”

    卡波妮坐在房间壁炉旁一角的一张木摇椅上。房间里放了一个铁床架,上面铺着印有双喜环花样的棉被,已经褪色了。墙上有三幅巨大的镶镀金相框的黑人照片和一本可口可乐的日历。简陋的壁炉台上摆满了色彩鲜艳的小艺术品,有石膏的、瓷的、黏土的和乳白玻璃的。电线上吊着一个裸露的灯泡,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灯泡亮着,把轮廓分明的人影投在壁炉后面的墙上和卡波妮所坐的角落里。

    她看起来那么瘦小,琼· 露易丝想,以前的她是多么高大。

    卡波妮老了,她瘦骨嶙峋。她的视力衰退,戴了一副黑框眼镜,与她暖棕褐色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她宽大的手放在腿上,琼· 露易丝进去时,她举起双手,张开手指。

    在看到卡波妮瘦骨嶙峋的手指的那一刻,琼· 露易丝一阵喉咙发紧。那些手指,在琼· 露易丝生病时曾如此温柔,在她犯错时硬如乌木,那些手指,在很久以前履行了充满微妙复杂之爱的职责。琼· 露易丝把那双手贴在自己的嘴边。

    “卡尔。”她说。

    “坐下,宝贝,”卡波妮说,“有椅子吗?”

    “有,卡尔。”琼· 露易丝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老朋友面前。

    “卡尔,我是来对你说——我来对你说,假如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事,请务必告诉我。”

    “谢谢你,小姐,”卡波妮说,“据我所知没有。”

    “我想告诉你,芬奇先生今天一早就收到了消息。弗兰克让县治安官打电话给他,芬奇先生会……帮他的。”

    话到了她的嘴边却说不出来。换作前天,她会自信地说出“芬奇先生会帮他的”,阿迪克斯能将黑夜变成白昼,她对此很有把握。

    卡波妮点点头。她昂着头,眼睛直盯着前方。她看不清楚,琼· 露易丝想,我不知道她几岁了,我从来都不知道她的确切年龄,我怀疑她自己也不知道。

    琼· 露易丝说:“别担心,卡尔。阿迪克斯会竭尽全力的。”

    卡波妮说:“我知道他会,斯库特小姐。他每次都竭尽全力。他总是行事端正。”

    琼· 露易丝张大嘴巴,盯着这位老妇人。卡波妮正襟危坐,像在正式场合一样,伴随而来的还有稀奇古怪的文法。琼· 露易丝不可能不注意到这一点,除非地球停止转动,除非树木结冰,除非大海交出它埋葬的死人。

    “卡波妮!”

    她依稀听见卡波妮的说话声:“弗兰克,他做错了……他要为此付出代价……我的孙儿。我爱他……可他要去坐牢了,不管有没有芬奇先生……”

    “卡波妮,别说了!”

    琼· 露易丝站起身。她感觉眼泪涌了上来,茫然地朝窗户走去。

    卡波妮没有动。琼· 露易丝转过身,看见她坐在那儿,好像在平稳地吸气。

    卡波妮用的是待客的虚礼。

    琼· 露易丝重新在她面前坐下。“卡尔,”她哭喊道,“卡尔,卡尔,卡尔,你想把我怎么样?出了什么事?我是你的宝贝,你忘了吗?你为什么把我拒之门外?你想把我怎么样?”

    卡波妮抬起双手,轻轻搁放在摇椅的扶手上。她的脸上布满无数细小的皱纹,她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模糊不清。

    “你们这些人想把我们怎么样?”她说。

    “我们?”

    “是的,我们。”

    琼· 露易丝放慢语速,更多的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对卡波妮说话:“从我出生以来,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但确实发生了。我不能和从我两岁开始抚养我长大的人讲话……事实就在眼前,我坐在这儿,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和我说说话,卡尔。看在上帝的分上,赶紧和我说说话吧。别像那样坐在那儿!”

    她审视这位老妇人的脸,她知道没有希望了。卡波妮正注视着她,眼睛里没有一丝同情之意。

    琼· 露易丝起身准备离去。“告诉我一件事,卡尔,”她说,“在我走之前,告诉我一件事——求求你,我必须搞清楚。你恨我们吗?”

    卡波妮坐着,沉默不语,背负着岁月压在她身上的担子。琼· 露易丝等待着她的回答。

    最后,卡波妮摇了摇头。

    “泽布,”琼· 露易丝说,“如果有我能效力的地方,看在老天的分上,请来找我。”

    “好的,”这个大块头的男人说,“但看起来似乎没有。弗兰克他确实伤了人,谁都无能为力。芬奇先生对于这样的事也无能为力。你在家的这段时间,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小姐?”

    他们站在门廊上为他们留出的空道中。琼· 露易丝叹了口气。“有,泽布,就是现在。你可以过来帮我把车掉个头。我快开到玉米田里去了。”

    “好的,琼· 露易丝小姐。”

    她望着泽布在逼仄的道路上操纵那辆车。我希望我可以回家去,她想。“谢谢你,泽布,”她疲惫地说,“记住这一刻。”这个黑人用手触了一下帽檐,然后回头朝他母亲的屋子走去。

    琼· 露易丝坐在车里,盯着方向盘。这个世上我所爱过的一切,在两天之内,都离我而去了,这是为什么?杰姆会不会背弃我?她爱我们,我敢肯定她爱我们。她坐在那儿,在我的面前,她看到的不是我,她看到的是白人。她抚养我长大,而她并不在乎。

    事情不是一直都这样,我敢肯定不是。以前人们出于某种原因而互相信任,我忘记是什么原因了。那时,他们不虎视眈眈地注视彼此。十年前,踏上那些台阶时,不会有人那样看我。她从不在我们面前摆出待客的虚礼……杰姆——她心爱的杰姆——他死的时候简直要了她的命……

    琼· 露易丝记得,两年前,一天下午晚些时候,她去卡波妮的家。她坐在她的房间里,就像今天一样,眼镜滑到了她鼻子上。她一直哭个不停。“一直都那么乖,”卡波妮说,“这辈子一天麻烦都没惹过,我的宝贝。他退伍回乡时给我带了一件礼物,他送给我一件电热外套。”卡波妮微笑时,脸上现出千万道皱纹。她走到床边,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大盒子。她打开盒子,举起一块硕大的黑皮革。那是德国飞行员的外套。“瞧见了吗?”她说,“有开关。”琼· 露易丝检查了那件外套,发现里面埋了极细的金属丝,有一个口袋是装电池的。“杰姆先生说,这件外套可以在冬天给我这把老骨头保暖。他让我别害怕那东西,但在它闪出火花时要小心。”卡波妮穿上电热外套,令她的朋友和邻居羡慕不已。“卡尔,”琼· 露易丝说,“请回来吧。假如你不在那儿,我无法安心地回纽约去。”那似乎起了作用:卡波妮挺直身子,点点头。“是的,小姐,”她说,“我会回来的。请你放心。”

    琼· 露易丝按下发动按钮,汽车缓缓沿着道路向前驶去。伊妮,米妮,明妮,妺。抓住黑鬼脚指头。他若大叫放他走……注上帝啊,帮帮我。

    注来源于一首民谣,常见的版本是:“伊妮、米妮、明妮,妺,抓住老虎脚指头。它若大叫放它走,伊妮,米妮,明妮,妺。”